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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传习录上(1/1)

原文

先生于《大学》“格物”诸说,悉以旧本为正,盖先儒所谓“误本”者也。爱始闻而骇,既而疑,已而殚精竭思,参互错纵,以质于先生,然后知先生之说,若水之寒,若火之热,断断乎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

华杉详解

徐爱这段话的意思是,先生对于《大学》中“格物”等说法,一概以郑玄、孔颖达所注的旧本为准,而这旧本,正是程颢、程颐和朱熹等先儒认为有错误的。我刚听说时很惊骇,继而有些怀疑,后来殚精竭虑,仔细对照比较了两个版本,并向先生请教后,才豁然开朗,明白了先生的思想学说,就像水性之寒、火性之热一样,即使是百世之后的圣人也不会质疑的。

《大学》是《礼记》里的一章,相传为曾子所作。朱熹认为《大学》很重要,所以把《大学》从《礼记》中抽离出来,与《论语》《孟子》《中庸》并列为“四书”,并写了《四书章句集注》,建立了一套完整的理学思想体系。可以说,“四书”这个词,就是朱熹提出来的。他确立了这四本书的学习体系,确立了《大学》的历史地位。

但是,朱熹认为《大学》的旧本有误,比如他说“三纲”之中,“亲民”的“亲”应该写作“新”,是“新民”才对。他还认为旧本遗失了一章解释“格物致知”的内容,于是他自己写了一章补上,成为朱熹版的《大学章句》。

《大学章句》一共只有一千多字,朱熹的改动可谓不小。但《大学章句》本来就是他挑出来让大家学的,所以他的说法几百年来就是正统。可王阳明却说旧本没错,是朱熹错了。徐爱听到后自然觉得惊骇。

原文

先生明睿天授,然和乐坦易,不事边幅。人见其少时豪迈不羁,又尝泛滥于词章,出入二氏之学,骤闻是说,皆目以为立异好奇,漫不省究。不知先生居夷三载,处困养静,精一之功,固已超入圣域,粹然大中至正之归矣。

华杉详解

先生有天赋的智慧,平时却平易近人,不修边幅。再加上他年轻的时候豪放不羁,曾热衷于诗词文章,沉迷于佛、道的学问。所以当人们听到他又有奇谈怪论,都认为他是标新立异,故作惊人之语而已,并不把他的说法当回事。殊不知先生在贵州龙场那三年,于困境之中修养静思,其精研专一的功夫,已超然圣域,达到纯粹中正的境界了。

王阳明年轻时,正如孔子批评的“索隐行怪”——行为怪诞,专门研究偏僻的学问。他新婚之日,出门遇到一个道士,就跟着道士学打坐,以至于坐了一整夜,连自己的婚礼都没有参加,这就是“行怪”。而索隐呢?就是沉迷于念佛修道。后来,王阳明自己总结说,儒道释三家是“毫厘千里”——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从此他抛弃佛老之学,一心只在义理上下功夫。

王阳明还沉迷过辞章诗文,年少时颇有诗才,后来他意识到这些事耽误了修习圣学义理,不是自己该做的,就把诗文也放弃了。

现在常有人自称“打通儒道释”,实际上,所谓儒道释全通,就是儒道释都没入门。因为他们在门外相通,入了门就走不通了。就像现在你所处的房间,走出门去,和全世界任何一个房间都相通,但进了门就各是各了。

学习不是为了晓得些说法,而是一种行动反射,比如你读庄子《山木》,说别的树木因为是栋梁之材,都被砍了,只有它歪瓜裂枣,所以生存下来。你觉得这很智慧,但关键是你要选择,自己是要成为栋梁,还是做歪瓜裂枣。当你已经选定了做栋梁,就要专注于栋梁之学,否则世间学问太多,其他学问虽然也有教益,但你时间精力有限。所以王阳明最后不仅摒弃了佛家和道家,连吟诗作赋也放弃了。

原文

爱朝夕炙门下,但见先生之道,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见之若粗而探之愈精,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无穷。十余年来,竟未能窥其藩篱。世之君子,或与先生仅交一面,或犹未闻其謦欬,或先怀忽易愤激之心,而遽欲于立谈之间,传闻之说,臆断悬度,如之何其可得也!从游之士,闻先生之教,往往得一而遗二,见其牝牡骊黄,而弃其所谓千里者。故爱备录平日之所闻,私以示夫同志,相与考而正之。庶无负先生之教云。

门人徐爱书。

华杉详解

徐爱继续说,我在先生门下学习,与先生朝夕相处,深知先生的学说,看起来入门很容易,但越往上越高不可攀;看起来很粗略,但越探越精妙;了解得越深入,就越能体会它的没有止境。我跟了先生十几年,还是觉得自己没有入门。今世的学者君子,有的只与先生有一面之交,有的从未听过先生的教诲,有的先入为主有愤激之心,稍加交谈,便急于以传闻之说妄加揣度,这样怎么能了解先生的学说呢?就算是跟着先生学习的同学,聆听先生的教诲,也时常是记得少,忘得多,就像去马市相马,只关注马的性别毛色,却看不出哪一匹是千里马。所以我将平时所受的教诲记录下来,私下里给同学们看,相互考据订正,希望不要辜负了先生的教诲。

原文

爱问:“‘在亲民’,朱子谓当作‘新民’,后章‘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据。先生以为宜从旧本作‘亲民’,亦有所据否?”

华杉详解

徐爱问:“‘在亲民’这句话,朱熹认为应该写作‘新民’。后面一章有‘作新民’的文字相呼应,似乎很有依据。而先生则认为朱熹错了,应该以旧本为准,写作‘亲民’,请问先生是否也有依据?”

徐爱所问的,正是儒家的一大学案,我把它称为《大学》第一学案:亲民还是新民。他说的这句话,出自《大学章句》的第一句: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朱熹引程颐注解说:“亲,当作新。”他说原文错了,于是就把它给改了。

我们先讲一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先来说“明明德”。

朱熹注解说:“明德者,人所得乎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明德,就相当于我们生而知之、不学而能的良知良能。“但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然其本体之明,则有未尝息者。”虽然被蒙蔽了,污染了,但每个人的良知,依然存在于那里。而“明明德”,就是要把自己本来就有的“明德”不断擦亮,重新发明。朱熹说:“学者当因其所发而遂明之,以复其初也。”可以说,“明明德”就相当于王阳明说的“致良知”。

再说“在亲民”。旧本孔颖达注:“在亲民者,言大学之道在于亲爱于民。”这意思本来很简单明白。但是程颐说“亲”字错了,应该是“新”,朱熹也说应该是“新民”。

怎么解释“大学之道,在于新民”呢?朱熹说:“新者,革其旧之谓也,言既自明其明德,又当推己及人,使之亦有以去其旧染之污也。”意思是说,我把自己的良知明德擦亮之后,再推己及人去开启民智,擦亮人民的良知明德。我先“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这是“自新”“自明明德”,然后再“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新民”。

最后说“止于至善”。朱熹说,“止”是到这儿就不走了,“至善”是“事理当然之极也”,就是做到了极致。张居正说,这就好像到家了一样,没有比这样更好的了。

明明德、新民、止于至善,朱熹说:“此三者,大学之纲领也。”这就是“三纲”的由来。

那么,朱熹说旧本错了有什么依据呢?至少没有考古学证据,没有出土了什么竹简,上面写着“在新民”。而是他自己就是“认为”旧本错了,于是把原文改了。从治学来讲,这是注家的大忌。

我的态度是“学以润身”,不参与考据,旧本、朱本我们都学习,都笃行。毕竟,旧本是旧本的思想,朱本是朱熹的思想。但在王阳明的时代,天下儒生都以朱本为准,已经跟朱熹学了几百年。而王阳明却突然说朱熹错了,旧本才是对的,所以徐爱才要发问。

徐爱也在《大学章句》中找到朱熹将“亲民”改为“新民”的理由。《大学章句》第二章中,引用了商汤在洗澡盆上刻的字:“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这是日日自新的座右铭。又引用了《周书·康诰》(周成王任命康叔治理殷商旧地民众的命令)中的话:“作新民。”朱熹注:“鼓之舞之谓之作,言振起其自新之民也。”还引用了《诗经》中的句子:“周虽旧邦,其命惟新。”朱熹注:“能新其德以及于民。”

朱熹说,这《大学》的第二章,就是解释前面的“新民”,于是这个逻辑就能自圆其说了。所以徐爱觉得改成“新民”是有道理、有依据的。那阳明先生说不应该改,又有什么依据呢?

原文

先生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与‘在新民’之‘新’不同,此岂足为据!‘作’字却与‘亲’字相对,然非‘亲’字义。下面‘治国平天下’处,皆于‘新’字无发明。如云‘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之类,皆是‘亲’字意。‘亲民’犹《孟子》‘亲亲仁民’之谓,‘亲之’即‘仁之’也。‘百姓不亲’,舜使契为司徒,‘敬敷五教’,所以亲之也。《尧典》‘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以亲九族’至‘平章’‘协和’,便是‘亲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说‘亲民’便是兼教养意,说‘新民’便觉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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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回答说,《康诰》里的“作新民”,是要殷商旧地的民众振作起来,做周朝的新人民;而朱熹的“在新民”,不是要人民自新,而是自己去使人民新。这两个“新”字含义不同,怎么能作为凭据呢?

我们来仔细探讨一下《康诰》中的“新民”是什么意思,先看看《康诰》的历史背景。康叔是文王的第九子、周公的弟弟、周成王的叔叔。周灭商之后,商国人叛乱,周公平叛后,将康叔封在殷商故地,成立卫国。

在康叔就国赴任之前,周公起草了《康诰》,作为给他的政治指导。里面就有这句话:“已!汝惟小子,乃服惟弘王应保殷民,亦惟助王宅天命,作新民。”意思是,好了,你还很年轻,应该弘扬周王的期望,保护殷商旧民,也算是帮助周王顺应天命,让人民振作起来,“作新民”。这里的“作新民”,到底是让那些曾经反叛的人民振作自新,还是让康叔以自己的“明明德”去振作他们,让他们“新”?好像都可以说得通。

这段公案,我觉得可以用王阳明在另一个场合对弟子的教导来解决。有弟子问他一些先贤大德对同一事物的不同定义和意见,问他谁对谁错。王阳明回答说:“你还管人家圣人的对错?圣人说话,各有不同角度,你只要切己体察,放自己身上、行动上践行就是。”

同样,在是“亲民”还是“新民”这个问题上,朱熹和王阳明也是角度不同,两位老师的意见我们都要认真学习,不要去辩谁对谁错。我们学了朱熹的思想,又学了旧本的思想,不是还赚到了吗?

王阳明接着说:“‘作’字却与‘亲’字相对,然非‘亲’字义。”

“作新民”这一句和前面的“在亲民”没关系,是两回事,所以不能因为后面有“作新民”,就说前面应该是“在新民”。而“在亲民”的下文“治国平天下”等,和“新民”也没关系,怎么能改成“新”呢?

我觉得也不能说没关系。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就是自新;齐家、治国、平天下,就是新民。这样看的话,也可以说关系很大。所以只能说是角度不同吧!

王阳明接着引经据典讲“亲民”的依据——

“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这一句也出自《大学》,君子尊敬贤德的人,亲爱自己的亲人。风行草偃,老百姓也跟君子一样去亲爱自己的亲人,这样天下就亲爱和睦了。

“如保赤子”这一句出自《康诰》,是说要像爱护婴儿一样爱护人民。

“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这句也是《大学》里的,意思是,人民喜欢的我就喜欢,人民厌恶的我就厌恶,这就是民之父母。

以上这几句,都符合“亲”字的意思。

继续往下说,“亲民”犹如《孟子》中说的“亲亲仁民”。先要亲爱自己的亲人,然后由近及远,就能对人民仁爱。所以,“亲之”就是“仁之”。对自己家人叫“亲”,对天下百姓叫“仁”,如果一个人跟自己家人都不亲,就不可能对别人仁。

“百姓不亲”,舜使契为司徒,“敬敷五教”,所以亲之也。当时世风败坏,“百姓不亲,五品不逊”,老百姓家里都不亲睦。于是舜就任命契为司徒,主管教育,恭敬地推行五种伦理规范——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让百姓能亲近和睦。

后面又讲到《尧典》里的“克明峻德”,就是“明明德”的意思,从“以亲九族”到“平章”“协和”,就是“亲民”,就是“明明德于天下”。《尚书·尧典》中的原句是:“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这里的“百姓”不是指庶民,而是百官族姓。“平章”的“平”是分辨,“章”是彰明。尧能发扬才智美德,使家族亲密和睦。家族和睦以后,又辨明百官的善恶。百官的善恶辨明后,又使各部落协调和顺,天下从此也就友好和睦了。这也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

又如孔子说的“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亲民”本身就包含教养、教化的意思,改成“新民”之后,反倒把范围缩小了,跑偏了。

那么,“亲民”有没有包含教化的意思呢?如果说“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那就没有教化的意思。

王阳明这一“论证”,我也觉得他讲过了,都有教益,但并不能相互佐证。我们还是亲民、新民都学习,都笃行。

原文

爱问:“‘知止而后有定’,朱子以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似与先生之说相戾。”

先生曰:“于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却是义外也。至善是心之本体,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处便是。然亦未尝离却事物。本注所谓‘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者得之。”

爱问:“至善只求诸心,恐于天下事理有不能尽。”

先生曰:“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

华杉详解

徐爱问的“知止而后有定”,是《大学》里很核心的内容——止定静安虑得。整句话是: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朱熹在《四书章句集注》里注解道:“止者,所当止之地,即至善之所在也。知之,则志有定向。静,谓心不妄动。安,谓所处而安。虑,谓虑事精详。得,谓得其所止。”

这一段,张居正说得特别清楚——

止,是“止于至善”的“止”。止于什么样的至善呢?就好像到家了一样。

定,是志有定向。人若先晓得那所当止的去处,其志便有定向,便无所疑惑。

静,是心不乱动。所向既定,心里便自有主张,不乱动了。

安,是安稳的意思。心里既不乱动,自然随遇而安,凡物都动摇他不得。

虑,是处事精详。心里既是安闲,则遇事来,便能仔细思量,不忙不错。

得,是得其所止。既能处事精详,则事事自然停当,凡明德、新民,都得了所当止的至善。

有一种说法叫“太忙的人不能成功”,非常有道理!人为什么会那么忙呢?就因为不知止处,不知至善之地,所以就到处把捉,什么机会都不愿错过。其实只要志有定向,清楚自己的使命,就能有所为,有所不为,日积月累,自然水到渠成。

成功是一种时间现象,因为我们总是低估成就一项事业所需的时间,所以总是焦虑,心不定,心不静,心不安,总是做乱动作、废动作,这就是学习“止定静安虑得”的现实意义。

现在我们回头来看徐爱的问题:“‘知止而后有定’,朱熹老师认为‘定’的意思是‘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似乎与先生您的说法相悖。”

王阳明回答说:“到事事物物上去求至善,就跑到外面去了。至善,本来就是心的本体,只要你通过明明德,不断擦亮自己,到达至精至一的地方,到达精神的极致,便是至善之地。当然,至善也从未脱离具体事物,朱熹在《大学》中注解‘止于至善’时说:‘盖必有以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也。’这个说法就非常在理。”

徐爱又问:“至善如果只在心里求,恐怕对天下之事理没办法穷尽吧?”

王阳明说:“心就是理。天下还有心外之物、心外之理吗?”

其实,有什么事是你自己心里不明明白白的呢?只是因为有了私心,就心不正,意不诚,从而自欺欺人地找借口、装糊涂罢了。

原文

爱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间有许多理在,恐亦不可不察。”

先生叹曰:“此说之蔽久矣,岂一语所能悟?今姑就所问者言之。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个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个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个信与仁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以此纯乎天理之心,发之事父便是孝,发之事君便是忠,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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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爱接着问:“比如侍奉父亲的孝、侍奉君上的忠、与朋友交往的信、治理人民的仁,这当中有很多的理,恐怕不能只在心里求,而不去仔细体察吧?”

王阳明叹息说:“唉!这一说法已经蒙蔽世人很久了,岂是一句话就能让你醒悟的?我现在姑且就你说的来回答一下吧!比如侍奉父亲,难道要先去学习一个孝的道理?侍奉君王,难道要先去学习忠的道理?交友治民,难道要先去学习信与仁的道理?一切只在此心,心就是理。此心没有私欲所蔽,就是天理,不需要在外面添加一分。以这纯乎天理之心,发之于事父,就是孝;发之于事君,就是忠;发之于交友治民,就是信与仁。你只在自己的心上下功夫,在去人欲、存天理上下功夫就行了!”

学习最大的敌人,就是要学技巧、学要点、学招数。当我们要改变自己,首先要改变的是认识,是理念,是自己的心,而不是方法。一切都只在自己心里,如果你正心诚意,一切自然生发;如果心不正、意不诚,你就什么都学不到。

山姆·沃尔顿在自传《富甲美国》中说:“只要我们公司管理做得好,只要我们关心我们的员工和顾客,遵循那些基本原则,提升我们的基础实力,我们就能够成功。我觉得最好是把更多的时间花在我们自己的员工身上,花在我们的分店里,而不是跑到外面去推销我们的公司。”你看,他从头到尾说的都是自己的心。成功者都遵循最基本、最简单的原则,并且本色不改,不忘初心。能守住自己的心,就能发挥出自己的良知良能,就是天才。陆九渊说:“我在那无事时,只是一个无知无能的人;而一旦到那有事时,我便是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

《大学》中的“八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发现大家对这“八目”的印象很有意思: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大家都记得,因为这是效果;格物、致知,大家也记得,因为这是方法;唯独诚意、正心,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还有这两条。其实没有诚意正心,前两条、后六条全是白搭。

欲修其身,先正其心。心不正,啥都修不来。如果你心里没装着父母,倒要去找人学习怎么孝敬父母,岂不荒谬?如果你心里装着父母,自然会对父母孝敬,言语行为无不恰当。

有一些人,到处听课请教学习,态度不可谓不诚恳。但是他学习都是为了自己能“成功”,而不是心里装着员工和顾客,装着为社会解决问题。这样的人在学习的时候,心中也会犹疑不定——这招到底好不好使?这种人什么都学不到,因为心不正,不能“诚意正心”;心不定,不能“止定静安虑得”。

原文

爱曰:“闻先生如此说,爱已觉有省悟处。但旧说缠于胸中,尚有未脱然者。如事父一事,其间温凊定省之类,有许多节目,不亦须讲求否?”

先生曰:“如何不讲求?只是有个头脑。只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讲求。就如讲求冬温,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讲求夏清,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只是讲求得此心。此心若无人欲,纯是天理,是个诚于孝亲的心,冬时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去求个温的道理;夏时自然思量父母的热,便自要去求个凊的道理。这都是那诚孝的心发出来的条件。却是须有这诚孝的心,然后有这条件发出来。譬之树木,这诚孝的心便是根,许多条件便是枝叶,须先有根,然后有枝叶,不是先寻了枝叶,然后去种根。《礼记》言:‘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须是有个深爱做根,便自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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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爱接着问:“听老师这么一讲,我觉得醒悟了很多。但是过去学的东西纠缠在胸中,还有不理解的地方。就拿侍奉父亲来说,比如使父亲冬暖夏凉、早晚请安之类的细节,不还是需要讲求的吗?”

王阳明回答说:“怎么不讲求?当然要讲求!但是我们首先要在心里、脑子里有个宗旨,一心在去人欲、存天理上讲求即可。比如要让父亲冬暖夏凉,那也只是要尽此孝心,唯恐有一点人欲夹杂其中,这就是在讲求自己的心。如果心中没有一丝一毫人欲,全是天理,是一颗诚心诚意孝亲的心,那么一到冬天自然会想到父母的寒冷,找到让他们温暖的道理和方法;到了夏天自然会担心父母的炎热,找到让他们凉快的道理和方法。这些都是诚孝之心生发出来的行动。只要有这颗诚孝之心,自然就有行动生发出来。好比一棵树木,诚孝之心是根,各种孝行是枝叶。必须先有根,再有枝叶,而不是先寻找枝叶,再去种根。《礼记》说:‘如果孝子心中对父母有深爱,那么对父母必有和气的态度;有和气的态度,必有愉悦的气色;有愉悦的气色,必有让父母高兴的仪容。’这些都必须有深爱来作为根,然后就必然能够如此。”

孔子讲“孝”,最基本的一条就是,除了生病以外,没有任何事让父母操心。生病是没办法的,生了病父母要担心,也是没办法的。但除此之外,工作、婚姻等任何事情,都不能让父母操心。所以“孝”首先不是你能为父母做什么,而是你把自己搞定,别让父母操心,这样你就已经是孝子了!这是孔子定的标准。

那关于“孝”,最难的是什么呢?孔子说是“色难”,你自己的脸色最难!你平时是做了很多孝敬的事,但是老人家比较啰唆,跟你碎碎念,你一烦,脸上就表现出来了。这就是王阳明引用《礼记》上说的,没有深爱作根,自己心里对父母的深爱还不够。

什么是“存天理、灭人欲”呢?朱熹的原话是说:吃饭是天理,想要美食就是人欲。我觉得这要求有点高,应该说想要美食也是天理,但如果管不住嘴,吃太多了就是人欲,因为会吃出肥胖,吃出三高,吃出不健康。就上面王阳明说的这一段,我们可以总结说:孝敬父母是天理,想做个远近闻名的大孝子,就是人欲;放弃人欲,就是让你不要去想“我要做个孝子”,而是把所有的关心放在父母身上,只留下这天理,那一切孝行自然就会生发出来。

引申到工作上,老想着自己怎么才能成功富贵,就是人欲;心里时时刻刻装着顾客和员工,就是天理。和客户合作的时候,你希望合作成功,收款顺利,就是人欲;你只管把事情做好,为客户创造价值,就是天理。当天理妨碍了人欲,就要灭人欲而存天理,宁肯失去合作机会,也不能投其所好,将错就错。这就是古希腊医生希波克拉底说的“不明知有害而为之”,也是我常说的“给客户他需要的,不是他想要的”。

我们之所以不能成功,就是因为在“如何能成功”上想得太多,而在“到底能为顾客、为员工、为社会做什么”上想得太少。

原文

郑朝朔问:“至善亦须有从事物上求者?”

先生曰:“至善只是此心纯乎天理之极便是,更于事物上怎生求?且试说几件看。”

朝朔曰:“且如事亲,如何而为温凊之节,如何而为奉养之宜,须求个是当,方是至善。所以有学问思辩之功。”

先生曰:“若只是温凊之节、奉养之宜,可一日二日讲之而尽,用得甚学问思辩?惟于温凊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奉养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此则非有学问思辩之功,将不免于毫厘千里之缪。所以虽在圣人,犹加‘精一’之训。若只是那些仪节求得是当,便谓至善,即如今扮戏子,扮得许多温凊奉养的仪节是当,亦可谓之至善矣。”

爱于是日又有省。

华杉详解

郑朝朔是王阳明的弟子。王阳明任吏部主事时,郑朝朔为御史,曾向王阳明问学。

孔子的弟子都是没有官职的平民,跟孔子学成后,或为官,或讲学。而王阳明自己就是在职官员,所以他的弟子很多也都是在职官员。比如徐爱,就曾任祁州知州、南京兵部员外郎、南京工部郎中等职务。我认为,王阳明能提出“知行合一”的学说,跟他和弟子们都是在职官员的身份有关系。正因为不是专业搞学问的,所以对那些义理都能一条条地实践过来。

郑朝朔问:“至善也需要从具体事物上去求得吧?”

王阳明回答:“至善只要问自己的心,让此心达到纯粹都是天理的极致境界,自然就达到了至善。在具体事物上又要怎么求得呢?你具体举几个例子看看?”

郑朝朔说:“就拿侍奉父母来说,如何为他们取暖纳凉、侍奉赡养,总得求个恰到好处才是至善。所以才要下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的功夫,才能去笃行。”

王阳明回答:“如果只是温凊奉养的注意事项,一两天就能讲完,用得着学问思辨那么复杂吗?只要在为父母取暖纳凉的时候,让自己的心精纯无瑕,达到天理之极致;在侍奉赡养父母的时候,也让自己的心精纯无瑕,达到天理之极致就行了。这是扪心自问,不是学问思辨,你要是学到一条、问来一条、想出一条、辨得一条,自以为对,实际上却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了。所以,就算是圣人,仍然要持守‘精纯不二’的功夫。如果以为把具体礼节做得恰到好处就是至善,那就好比是扮成戏子,把温凊奉养之事一一表演得当,也可以说是至善了。”

徐爱听了老师对郑朝朔的训导,这一天又有所省悟。

王阳明说“知行合一”,这“行”,还要从“走心”开始——心、行、知,三合一。

原文

爱因未会先生“知行合一”之训,与宗贤、惟贤往复辩论,未能决,以问于先生。

先生曰:“试举看。”

爱曰:“如今人尽有知得父当孝、兄当弟者,却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

华杉详解

宗贤,姓黄名绾,字宗贤。惟贤,姓顾名应祥,字惟贤。这两人都是王阳明的弟子。

徐爱因为未能明白先生“知行合一”的训导,和黄绾、顾应祥两位同学反复辩论,还是不能明辨,于是就来问先生。

王阳明说:“你举个例子看看。”

徐爱说:“比如现在人人都知道对父亲应该孝、对兄长应该悌,但是却既不能孝又不能悌,可见知与行是两回事呀!”

原文

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

华杉详解

王阳明回答:“这是知和行被私欲隔断了,知和行,不能离开对方独立存在,一隔断,就既没有知,也不能行。世上没有知而不行之事,知而不行,只是因为不知。”

这句话我们要好好体会!比如,一提孝敬父母,人人都说知道,但其实要做了才算真的知道。有的人被私欲隔断了知和行,自私懒惰,不愿意为父母付出。或者借口“工作忙”,不在父母身上多花时间。你问他,知道孝敬吗?其实他不知道。谁知道什么是“孝”呢?每个人知道的都不一样,你只有去做了,做了多少,看到父母反馈,才知道多少。

所以我有一个建议,当别人跟你说一个道理,不管是看起来多么简单的道理,你都要禁止自己说“我知道”,而是先说“我听说过”。“听说过”是晓得有这个说法,到底知不知道?要再想一想。

原文

“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复那本体,不是着你只恁的便罢。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那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那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了后别立个心去恶。如鼻塞人虽见恶臭在前,鼻中不曾闻得,便亦不甚恶,亦只是不曾知臭。就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称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晓得说些孝弟的话,便可称为知孝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饥,必已自饥了。知行如何分得开?此便是知行的本体,不曾有私意隔断的。圣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谓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却是何等紧切着实的工夫!如今苦苦定要说知行做两个,是甚么意?某要说做一个,是甚么意?若不知立言宗旨,只管说一个两个,亦有甚用?”

华杉详解

王阳明接着说:“圣贤教人知行,是要人复归知行的本体,而不是简单告诉你怎么去知、怎么去行。所以《大学》给出了一个真知真行的例子,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意思是‘就像喜好美色,就像讨厌恶臭’。你走在街上,看见一个美女,马上就喜欢了。看见美女就是知,去喜欢就是行。一见到美女就自然喜欢了,而不是先知道这是个美女,然后才觉得对美女我应该喜欢,并没有这个过程。如恶恶臭呢?闻到臭味就是知,心中厌恶就是行。闻到臭味的时候,你就已经厌恶了,而不是闻到了之后再告诉自己应该去厌恶。就像鼻塞的人,虽然恶臭在前,但是他闻不到,就不会觉得厌恶,这也是因为他不知道这臭。

“我们说某人是知道孝敬父母的人、是知道敬爱兄长的人,一定是他已经有孝悌之行,我们才会这样评价他;而不是他只说些孝悌的话,我们就说他知孝悌。又比如说,晓得痛了,一定是已经痛了;晓得冷了,一定是已经冷了;晓得饿了,一定是已经饿了。

“知和行如何分得开呢?这就是知和行的本体,不曾被私心杂念所隔断的。圣人教人一定要如此,才可以称为‘知’,不然就只是‘不曾知’。这是何等紧迫切实的功夫啊!你如今苦苦地去纠结,要把知和行说成两件事,有什么意思呢?而我苦口婆心地非要把知和行说成一件事,又有什么意思呢?如果不知道立言的宗旨,只管在这里辩论知行是一件事还是两件事,又有什么用呢?”

这就是徐爱为什么会在序言中说,王阳明叫他不要做谈话记录的道理所在了。因为不立文字,懂了就是懂了,一旦写出来就都是错。文字传给别人之后,他还会就这些语义来跟你辩论。

原文

爱曰:“古人说知行做两个,亦是要人见个分晓,一行做知的功夫,一行做行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

先生曰:“此却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者,只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地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只是个冥行妄作,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悬空去思一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个揣摸影响,所以必说一个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说话,若见得这个意时,即一言而足。今人却就将知行分作两件去做,以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讲习讨论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来已非一日矣。某今说个知行合一,正是对病的药。又不是某凿空杜撰,知行本体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时,即说两个亦不妨,亦只是一个;若不会宗旨,便说一个,亦济得甚事?只是闲说话。”

华杉详解

徐爱还是不罢休,继续问道:“古人把知和行分成两件事,也是要让人们知道,一方面下知的功夫,一方面下行的功夫,这样功夫才有着落之处呀。”

王阳明回答说:“你这样理解,反而背离古人的意思了。我曾经说过,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的开端,行是知的结果。如果领会得了,则只说一个知,便已经有行的意思在里面;只说一个行,便已经有知的意思在里面。古人之所以把知和行分开说,是因为世间有一类人,懵懵懂懂,完全不加思考,只是任意妄为,所以提出个知的概念,好让他们做得恰当;还有一类人,茫茫荡荡空想,不肯切实躬行,全凭主观臆测,所以提出个行的概念,好让他们知得真切。这都是古人为了补偏救弊才不得不说的话。你若不偏不弊,能真正领会其意,那说一句话就够了,哪用得着辩论那么多呢?

“现在有的人,非要把知和行分开,以为必须知道了才能去做。我现在如果先去讨论知的功夫,等到把知弄透彻了再去行,这样就一辈子都不会行,也一辈子都不会知。这不是小病小痛,而是由来已久的大毛病!我今天提出‘知行合一’,正是个对症的药。这并不是我凭空杜撰出来的,而是知和行的本体就是如此。你若明白了这个宗旨,就算说知行是两件事也无所谓;你若不明白这个宗旨,就算说知行是一件事又有什么用?只是说些没用的话罢了。”

觉得非要先知道才能去行,很多人都有这个思维误区。比如之前,我打高尔夫球一直有个毛病,就是一号木开球右曲,球打不直,老往右边飞。后来遇到一位王教练,只一次就把我纠正过来了。王教练夸我说:“你是个有智慧的好学生!我教你怎么打,你问也不问,马上百分百照做,所以一下就纠正过来了。有很多同学,老是纠结我说得对不对,指导得行不行,然后再按他自己的想法调整,所以怎么也改不过来。”

教练说的这个问题,就是知行是否合一。既然人家是老师,打70多杆,你是学生,打100多杆,你还去评估老师对不对干什么呢?你非要整明白了才干,可是不干又怎么能整明白呢?

我自己也经常碰到这样的人,你教他干的事,他要先“求知”,把你让他干的分辨成“对的”和“错的”,“必要的”和“不必要的”,然后挑着干,这样的人永远都上不来。儒家把这种毛病叫“任其私智”,不肯舍己从人。

练功夫讲究“守破离”。首先是守,就是照师父教的做。等到师父教的都百分百做到了,才能去研究自己的突破,最后才能离开师父。

在讲到学习的时候,我们经常会说:“你要动脑筋!”踢足球也说要“用脑子踢”,但是,哪个足球运动员是靠脑子练出来的?都是靠脚练出来的。所以,学习有时候也要少用脑、少评判,要用身体去学习,用肌肤去触碰,一切答案都在现场,这就是知行合一。

原文

爱问:“昨闻先生‘止至善’之教,已觉功夫有用力处,但与朱子‘格物’之训,思之终不能合。”

先生曰:“‘格物’是‘止至善’之功。既知‘至善’,即知‘格物’矣。”

华杉详解

徐爱问:“昨天听老师讲了‘止至善’的道理,觉得自己的学问功夫有了用力之处。但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和朱熹老师‘格物’的训导有所不合。”

王阳明说:“‘格物’就是‘止至善’的功夫,知道了‘至善’,自然就知道了‘格物’。”

这个话题大了,涉及王阳明和朱熹思想最大的分歧——对《大学》里“格物致知”的解释,我把它称为《大学》第二学案。我们先来学习一下《大学》原文: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这里讲了“八条目”的逻辑次序:

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次序好理解。从“诚意正心”到“修齐治平”,也没疑问。但为什么要先“格物致知”,然后才能“诚意正心”呢?这一点,我刚开始读《大学》的时候也想不通。

“格物致知”这个提法只在《大学》里出现了这么一次,之后再没作出任何解释。其他先秦文献也都没有提到“格物致知”。所以这四个字到底什么意思,就成了儒学的一大学案。

朱熹注意到这个问题,他解释说,《大学》的前五章是讲“格物致知”的,但是原文丢失了,于是他就按照程颐老师讲解的意思,作了如下的补充:

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其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致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此谓物格,此谓知之至也。

这段话的意思是:

所谓致知在格物,就是说我们要想有所知,就要探究事物,求得事物的原理。天下之物莫不有其原理,我们不能穷尽这些事物的原理,就不能全知。所以《大学》一开篇就教导学者,凡天下之事,都要根据其已经明白的道理,越发去穷究它们,以求达到一种极致。这样日积月累,就能豁然开朗,融会贯通,对万事万物的表里精粗无不到位,而我心的全体也无所不知,无所不明了。所以说格物致知,物格而知之至也。

朱熹的这个解释在后世成为权威正统,今天的《现代汉语词典》就是这样解释“格物致知”的:“推究事物的原理法则而总结为理性知识。”清末的洋务学堂,最开始时也把物理、化学等学科称为“格致”。

朱熹这样说,确实有道理。不过,穷尽天下万事万物之理,似乎是全人类、全体学者的事,而不是某一个人的事。如果我要格物致知之后,才能诚意正心,才能修齐治平,那我要格到什么时候去啊?这有点不好理解。

王阳明年轻时,试图去践行朱熹的格物致知。他想,我就先格竹子吧,看看能格出什么理来!于是,他一连七天对着竹子静坐,想悟出竹子的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废寝忘食地想着,直到支撑不住病倒了,还是什么都没格出来。于是,他说朱熹老师错了。

其实,王阳明靠静坐、盯着看来格竹子,是不科学的。我们人类对竹子的“致知”,不正是靠一代代“格”出来的吗?农民去格竹子怎么栽种,厨师去格竹笋怎么烹调,建筑师去格怎么用竹子盖房子,船工去格怎么扎竹筏。物格而知至,这些都是格物之道呀!

但不管怎么说,王阳明还是提出了他对“格物致知”的解释:知,不是知识,而是知善恶,也就是知道什么是善、什么是恶;格,是一个格子,是善的标准,拿着这个善的格子去框各种事物,对得上就是善,对不上就是恶,要匡正匡正。所以他对徐爱说:“格物是止于至善的功夫。懂得止于至善,就懂得格物了。”

和“善的格子”严丝合缝,这就是“止于至善”。后来,王阳明把这个思想总结成著名的四句教:“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听了王阳明的解释,我觉得把“格物致知”放在“诚意正心”前面这个顺序,就好理解了。因为你总得先有个善恶对错的标准,然后才能诚意正心嘛!

那我是不是就认为王阳明是对的,而朱熹是错的呢?非也!学习第一是要立志;第二是要敬畏老师,不要去评判老师的对错;第三,学习是一种行动反射,而不是要得到标准答案。不要答案,要行动!朱熹的格物致知,我们要笃行;王阳明的格物致知,我们也要笃行。这就是我们的“学习学”。学习,就要先懂“学习学”。

“格物致知”这一学案,已经争论两千多年了,明末刘宗周说:“格物之说,古今聚讼有七十二家。”如果你去把这七十二家说法都看看,应该会有很多收获。这里我们就选两位最有声望的老师来讲一讲,一位是东汉的郑玄,另一位是唐代的孔颖达。

郑玄说:“格,来也。物,犹事也。其知于善深,则来善物。其知于恶深,则来恶物。言事缘人所好来也。此致或为至。”

孔颖达说:“致知在格物者,言若能学习,招致所知。格,来也。已有所知则能在于来物,若知善深则来善物,知恶深则来恶物。言善事随人行善而来应之,恶事随人行恶亦来应之。言善恶之来,缘人所好也。物格而后知至者,物既来则知其善恶所至。善事来则知其至于善,若恶事来则知其至于恶。既能知至,则行善不行恶也。”

这两位老师的时代,都在王阳明之前,也在朱熹之前。他们的解释很一致,也很简单:“格”是“来”的意思,“格物致知”就是,你想什么,就会来什么。你心善,善的东西就来到你身边;你心恶,恶的东西就会向你聚拢。

这有点像我们现在说的“孕妇效应”,平时你不去注意有多少人怀孕,但是一旦你自己怀孕了,就会发现满大街都是孕妇。也就是说,你的关注决定了你的觉知。另外,在学习上也有一个类似的道理:对答案孜孜以求,往往是因为没找对问题;一旦你找对了问题,就会发现,满世界都在向你提供答案!

原文

爱曰:“昨以先生之教推之‘格物’之说,似亦见得大略。但朱子之训,其于《书》之‘精一’,《论语》之‘博约’,《孟子》之‘尽心知性’,皆有所证据,以是未能释然。”

华杉详解

徐爱问:“昨天用先生的教诲推及‘格物’的道理,似乎也能理解一个大概。但是,《尚书》里的‘精一’,《论语》里的‘博约’,《孟子》里的‘尽心知性’,似乎都和朱熹的理论相合,所以我还是不能释然。”

徐爱这样问,就是非要辩出个“标准答案”,和我们之前讲的“学习学”的理念相悖了。不管是朱熹的格物致知、王阳明的格物致知,还是郑玄、孔颖达的格物致知,我们都要格。因为角度不同,各有教益,所以都应该践行,哪有此对彼错呢?如果像徐爱这样去找依据,那么支持朱熹说法的有一大堆,支持王阳明说法的也不会少一条。

我们来具体看看他问的是什么。

首先是《尚书》里的“精一”,这个词出自舜训导禹的治国方略《大禹谟》,原文是十六个字:“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其中,“允执厥中”就是执守中庸之道,这四个字是尧给舜的政治嘱咐,舜在传位给禹的时候又在前面加了十二个字。朱熹在编辑《中庸章句》写序言时,开篇就引用了这句话。朱熹说,尧的“允执厥中”四个字已经说尽了,舜再加十二个字,也不过是在解释这四个字,说中庸之道而已。

“人心惟危”是说,人心是危险的,总是有欲望,所以不能居于中道,会有偏颇。有人把“人心惟危”解释成治国者要注意天下的人心之危,但我的理解是要注意自己的人心之危。因为儒家的一贯价值观都是管自己,别人的心你管不了。作为领导者,你管住自己,别人自然就会跟过来;作为父母,你自己心理健康,孩子也就自然健康上进。所以“人心惟危”,就是要你时时刻刻都立于危崖之上,分分秒秒有一念“悬崖勒马”的警醒。君子戒慎恐惧,小人无所忌惮,就是因为小人不懂得“人心惟危”。

“道心惟微”是说,天道是非常精细微妙的,不好把握。你把握不了自己那危崖之上的心,更把握不了天道。《中庸》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道心就是天性,按王阳明的说法,就是良知,是天命于人的本心,还没有被人欲所掺杂。这道心很微妙,也可以说很微弱,欲念一来,道心就变成了人心,就又立于危崖之上了。

那要怎么办呢?“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意思是,要精纯、精确地去把握,不偏离道心,纯正不二,执守中道。什么叫中?《中庸》说:“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中,就是不偏不倚,无过不及,恰到好处,一点毛病都没有;庸,是永恒不变的定理。所以说,中庸,不是差不多就行,而是分毫不差!所以孔子才说“中庸不可能也”,中庸只能无限接近,不可能完全达到,它是我们的最高追求。

要说这“精一”的功夫,正是和王阳明的“格物致知”理论相合的。遇见事物,你要拿个格子来格一格,如果严丝合缝,就是精一不二,就是中庸之道。可是徐爱为什么要说这个“精一”是支持朱熹理论的依据呢?我觉得他可能是把“精一”理解成了“在探求事物之理上用功精深、用心专一”。

接着再说《论语》里的“博约”。孔子说“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颜回也说孔子“博我以文,约我以礼”。“博约”就是博学于文献之事,用礼仪来约束自己。

徐爱认为,这里的“博学”不也是格天下万事万物的意思吗?这还是朱熹说的“格物致知”的依据啊!像徐爱这样找依据,那可没完没了了。因为无论你支持哪一方的意见,都能找到同样多的各种依据。

最后讲讲孟子的“尽心知性”。《孟子·尽心上》里说:“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者,则知天矣。”这句话要结合《中庸》开篇第一句“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来理解。

命,是命令。天命,是上天给的命令。天命就是性,对于没有生命的无机物来说,是指它的物理性质、化学性质;对于生命体来说,是指他的基因。“尽心”的“尽”是完全、充满。就像中医说“身体是最好的药”一样,人的心里也拥有一切善良和智慧,所以就要去“尽心”,要在自己的心里找良知良能,这就是王阳明说的致良知。你找到了自己的天性、人的本性,而“天命之谓性”,本性就是天命,所以你就算是“知天”了。

我们平时做事情没有做成,会说自己“尽力”了。可尽力了怎么会没做成呢?多半是因为没有“尽心”。尽力只是下苦力,尽心才有创造力。只要尽心去做,就可以找到智慧本能,找到创意,找到办法。

下面我们再来看看朱熹是怎么解“尽心知性”的。朱熹在《孟子集注》里说,心是人的神明,是“具众理而应万事者”,所有的理都在心里,以应对万事万物。而性是“心所具之理”,天是“理之所从以出者”。这么说来,“心、性、天”这三者都是理,全部在“理”这里统一了,所以朱熹的学问被称作“理学”。

既然心里要有理的全体,而性就是那理的全体,那么就能“极其心之全体而无不尽者,必其能穷夫理而无不知者也”。最后朱熹总结道:“知性则物格之谓,尽心则知至之谓也。”就是说,知性就是格物,尽心就是知至。徐爱问的就是这个。

朱熹这样讲,真的很难让人理解。难怪在鹅湖之辩时,陆九渊会说他“支离”,意思是:你怎么去穷天下之理呀?穷来穷去还不是些支离破碎的片段!

原文

先生曰:“子夏笃信圣人,曾子反求诸己。笃信固亦是,然不如反求之切。今既不得于心,安可狃于旧闻,不求是当?就如朱子亦尊信程子,至其不得于心处,亦何尝苟从?‘精一’‘博约’‘尽心’本自与吾说吻合,但未之思耳。朱子‘格物’之训,未免牵合附会,非其本旨。精是一之功,博是约之功。曰仁既明知行合一之说,此可一言而喻。‘尽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事,‘存心养性事天’是‘学知利行’事,‘夭寿不二,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事。朱子错训‘格物’,只为倒看了此意,以‘尽心知性’为‘物格知至’,要初学便去做‘生知安行’事,如何做得?”

华杉详解

曰仁,是徐爱的字。

王阳明回答说:“子夏笃信圣人,老师说什么他就信什么;曾子反求诸己,在自己身上实践。笃信圣人当然是对的,但始终不如自己切身体会来得真切。如果你自己心里都没想清楚,没体会到,又怎么能拘泥于旧的学说,而不去探求真正的道理呢?就拿朱熹来说,他也尊信程颐,但是,对于程颐学说中有不同体会的部分,他又何尝盲从?‘精一’‘博约’‘尽心’,本来正是和我的学说相吻合,只是你未尝认真思考。朱子的格物之训,反倒是牵强附会,不是‘精一’‘博约’‘尽心’的本质。‘精’的目的在于‘一’,‘博’的目的在于‘约’,哪里是要你去穷天下之理?你既然理解我‘知行合一’的学说,这些话我应该一说你就懂了。

“尽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的人做的事;存心、养性、事天,是学知利行的人做的事;夭寿不二、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的人做的事。朱子错解了格物,只是因为将之倒过来看了,认为‘尽心知性’就是‘格物致知’,要求初学者去做生知安行的人才能做的事,这怎么可能做得到呢?”

解释一下“夭寿不二,修身以俟”。“俟”是等待的意思,就是说,始终坚持自己的原则和操守,无论长寿还是夭折,都不改变,一以贯之修身进德,等待天命。不是有个问题说,假如你还有三天生命,你会做什么吗?夭寿不二的人,就没什么特别的,该干吗干吗。

原文

爱问:“‘尽心知性’,何以为‘生知安行’?”

华杉详解

徐爱问:“尽心知性,怎么就是生知安行的人做的事呢?”

这里我们先回顾一下“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困知勉行”这三个概念。

生知安行,就是“生而知之,安而行之”。之前我们说过“人心惟危”,人心很容易偏颇,但自己却感觉不到,有时伤害了别人还觉得自己有理。而“生知安行”的人,他的心处在毫不犯错的正中间,没有一个地方不恰当的,稍微偏一点点,他就会心不安,马上自己调整过来。孔子也是70岁才达到这个境界,就是他说的“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孔子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我斗胆再加一句:“乐之者不如安之者。”就算你这样做很快乐,也不一定会去追求这快乐;但是,如果你不这样做就心不安,那你就一定会去做。这样的人,非做圣人不可!

我经常用“不怕吃亏,怕占人便宜”来说明这个“安”。一般人怕吃亏,一旦吃了人家一点亏,就好像吃了一只苍蝇,不吐不快,非要找回来不可;而另一些人怕占人便宜,一旦占了别人一点便宜,就好像吃了一只苍蝇,不吐不快,非要加倍还回去不可。所以怕占人便宜的人,他到哪儿都先找亏吃,吃点亏垫垫底,以降低不小心占人便宜的风险。

这就是居仁行义。仁是一间大屋子,生知安行的人,住在这间屋子里面,一走出这间屋子,他马上不舒服,不得劲儿,必须回来;而学知利行的人,住在这间屋子外面,但他们“学而知之,利而行之”,通过学习,也知道仁这间屋子好,所以努力想住进来。

我们很多人都是学知利行的。还是拿“吃亏”来举例,学知利行的人也能吃亏,但他是通过学习,知道了“吃小亏,占大便宜”或者“吃亏是福”这些道理,然后为了占大便宜的可能性,为了得福的可能性而去吃亏,其实还是为了好处,为了有利。

我们平时经常说的很多所谓“大智慧”,比如“小胜靠智,大胜靠德”“舍得舍得,不舍不得”等,其实都是“学知利行”,只能算有点明白,不能算真正的智慧。

而困知勉行的人则更低一档,是吃一堑长一智。因为被困住过,知道不做好人不行,所以才勉励自己去做。

不过《中庸》也鼓励我们说:“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意思是,不论你在哪个档次,是生知安行,还是学知利行,还是困知勉行,只要去做了,结果都一样。

理解了这个概念,就能理解王阳明所说的:“尽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的人做的事;存心、养性、事天,是学知利行的人做的事;夭寿不二、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的人做的事。”生知安行的人,一切本来就在他的心里,所以他就能尽心知性知天,达到天人合一,从心所欲不逾矩;学知利行的人,要时刻提醒自己存着这心,修养这性,侍奉这天;困知勉行的人,要讲究夭寿不二、修身以俟,鼓励自己将生死置之度外,不论能否长寿,都只管修养自己,等待天命。

你看,“夭寿不二”已经是极高的境界了,因为死亡是人最大的恐惧,能够夭寿不二、修身以俟,就已经是圣人了。而王阳明却说那不过是困知勉行的事,属于第三等好同志。王阳明自己是做到了“夭寿不二,修身以俟”的。他未得长寿,只活了57岁,临终前弟子问他有何遗言,他说:“此心光明,亦复何言!”这句话,成了“夭寿不二,修身以俟”的千古名言!

原文

先生曰:“性是心之体,天是性之原,尽心即是尽性。‘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知天地之化育’。‘存心’者,心有未尽也。‘知天’如知州、知县之‘知’,是自己分上事,己与天为一;‘事天’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须是恭敬奉承,然后能无失,尚与天为二,此便是圣贤之别;至于‘夭寿不二’其心,乃是教学者一心为善,不可以穷通夭寿之故,便把为善的心变动了,只去修身以俟命。见得穷通寿夭有个命在,我亦不必以此动心。‘事天’虽与天为二,已自见得个天在面前;‘俟命’便是未曾见面,在此等候相似,此便是初学立心之始,有个困勉的意在。今却倒做了,所以使学者无下手处。”

华杉详解

王阳明说:“性是心的本体,天是性的本原,尽心就是尽性。”对这句话的理解,又要结合《中庸》开篇的这句“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尽心尽性,就是《中庸》说的“率性”。生知安行者,能率性而为,合乎天理人心;而学知利行者,就要去“修”,去“教”。率性而为,不是任性而为。率性,可以理解为充分地发挥出自己的“性能”。

“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知天地之化育。”这句话又是《中庸》里的,意思是,只有至诚之人,才能尽其性,才能通晓天地造化繁育万物之道。因为天地本身,就是至诚无息的。而至诚的人,他只有一片至诚,不患得患失,不投人所好,他就能充分地发挥自己,能率性,能尽性。

接下来王阳明又说,“知天”的“知”不是简单的“知道”,而是和“知县”“知州”的“知”一个意思。所谓知县,就是整个县的事都是他的职责;所谓知州,就是整个州的事都是他的职责。同样,一个“知天”的人,就是要以天下为己任,与天合二为一。所以“知天”就是“天人合一”。而“事天”呢?就像儿子侍奉父亲,大臣侍奉君王,必须恭敬奉承,才能没有过失。然而,这终究是和天分离为二的。“知天”与“事天”,就是圣人与贤者的区别。

这里,王阳明先是引用了《中庸》里的话,而后面“天人合一”的说法又别有发明。我们有必要学习一下《中庸》原文:

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三矣!

这段话的意思是,只有至诚之人,才能自己尽心尽性,率性而为,然后也能让别人、让万事万物都发挥出来。尽己之性,尽人之性,首先是充分发挥出自己,然后是让别人能得到充分发挥。总经理的职责就是让全公司每个人都得到充分发挥,国家领导人的职责是让全国人民都得到充分发挥。尽物之性,对于一个车床的操作工人而言,就是要维护好机器,让机器的性能得到充分发挥。对于一个国家领导人而言,就是要让山川河流、一草一木、泥土空气,都处在最好的状态,得到最好的发挥,都尽性,这样他就是参与赞助天地的工作了。天地的工作他都能做,那他就与天地并列为“三”了。这里的“三”,指的是“天、地、人”。天人合一,也可以说是天人并列,也可以说是“天地人”三合一。

王阳明接着说:“夭寿不二,就是叫人一心一意,不要因为处境的顺逆,寿命的长短,就改变自己的志向、心意、计划和功课,而要时刻修养自身,以待天命。只要理解了处境顺逆、寿命长短都是命中注定,我也就能不为此动心了。”

很多人不能理解“修身俟命”,总想要改变命运。实际上,“改变命运”是个伪命题。因为命运是最终的结果,如果改变了,就不是命运了。就像“算命”也是个伪命题,算命算到灾,千方百计想办法避开,能避开那还叫命吗?就算你要改变命运,也得先理解“接受命运,才能改变命运”这个道理,接受就能不动心,该怎么做还怎么做,不改变自己的志向,不改变自己向善的心,然后去接受命运给我安排的下一站,就算下一站是死亡,我也接受,这就是“夭寿不二”。

“夭寿不二,修身以俟”是教我们分别用因果观和命运观来看问题。我们用因果观来要求自己的行为,修身,是一个过程;但是,我们没有“结果导向”的观念,结果是命运,命运来之,我则安之,来什么我都接着。

王阳明接着说:“‘事天’者,虽然和天分离为二,但是,他已经看见天道在前面,他去侍奉他。‘俟命’呢,等待命运安排,还没有看见天道,好像在等待自己与天道相见——这便是初学者立心的开始,有困知勉行,勉励自己去做的意思。如果要把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困知勉行的次序倒过来,要初学者就去生知安行,他做不来。”

就像读者读到上面这两段,如果理解了,去做了,就是学知利行;如果不理解,但是不因为自己的不理解而怀疑,而尽力照老师说的去做,就是困知勉行。从困知勉行,走向学知利行,最后走向生知安行。

原文

爱曰:“昨闻先生之教,亦影影见得功夫须是如此。今闻此说,益无可疑。爱昨晓思,‘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皆从心上说。”

先生曰:“然。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爱物,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视听言动,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所以某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中庸》言‘不诚无物’,《大学》‘明明德’之功,只是个‘诚意’;‘诚意’之功,只是个‘格物’。”

华杉详解

徐爱说:“昨天听了先生的教诲,已经隐隐约约体会到应该怎样用功了。今天听闻先生此言,更没有什么可怀疑的。我昨天早上想,格物的物,是指事,都是从心上说的。”

王阳明说:“是的。身的主宰就是心;心所发出来的就是意;意的本体就是知;意所作用的对象就是物。比如你的意在于侍奉父母,侍奉父母便是一物;你的意在于侍奉君王,侍奉君王便是一物;你的意在于仁爱百姓,爱惜万物,则仁民爱物便是一物;你的意在于视听言动,视听言动便是一物。所以说格物致知,是在心上去格做一件事的是非、对错、善恶,一切都在自己心里,没有心之外的道理,也没有心之外的事物。”

王阳明接着说:“《中庸》说‘不诚无物’,《大学》‘明明德’之功,只是个诚意。诚意之功只是个格物。”

明明德是格物的道理,前面讲过了。“不诚无物”是什么意思呢?我们看看《中庸》原文:

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

诚,是万事万物的所成之道,天道自然运行,诚就是事物之终始,没有诚,就没有万事万物。对于人来说,诚不仅成就自己,也成就他人,成就万物,所以能赞助天地之化育,天、地、人,三合一。成就自己,是居仁行义,是仁。成就他人,成就万物,是智慧。诚是性的品德,“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天性是诚,率性而为,就是至诚而为。这诚,合乎内外之道,合于己,应于事,随时随地,没有不得宜的。这就是王阳明说的致良知,遇之左右而逢其缘。

有诚意,天地万物的能量都和你在一起;没诚意,“不诚无物”,啥都没有,一片荒漠。诚是天地之道,是大宇宙,山川草木,万事万物,都没有自我,按宇宙的规律生长运动。而人或者动物,是一个有自我意识、有私心的小宇宙,社会可以理解为一个“中宇宙”。人如果能无我,能放下自己的私心,就能连通中宇宙,乃至大宇宙的能量,天人合一。这也是存天理、灭人欲。

原文

先生又曰:“‘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无时无处不是存天理,即是穷理。‘天理’即是‘明德’,‘穷理’即是‘明明德’。”

华杉详解

王阳明又说:“格物的‘格’就是《孟子》中‘大人格君心’的‘格’。”

《孟子》原文:“唯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意思是,只有大仁大勇大智慧的人,才能格正君王心中错误的思想。这个格,就是格正的格,格正他的心,去除他心中不正的念头,让他的全体归于正。让他诚意正心,一身正气,只要意念所在,就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这就是无时无刻不存养天理。无时无刻不存养天理,就是穷理。天理就是明德,穷理就是明明德。

原文

又曰:“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发,更无私意障碍,即所谓‘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然在常人不能无私意障碍,所以须用致知格物之功,胜私复理。即心之良知更无障碍,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则意诚。”

华杉详解

知是心的本体,心自己自然会知。见到父亲,自然就知道孝敬;看到兄长,自然就知道敬爱;见到小孩子要掉进井里,自然就知道恻隐,这就是良知,不是从外面跟谁学来的。

孺子入井,是孟子讲四端时用的例子,“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仁义礼智,人人身上都有,修养的方法,是抓住那端头,把它放大,扩充到全体,就不可胜用了。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他举的例子,就是小孩掉井:走在村子里,看见一个小孩子,在井口边探头探脑,眼看要失去平衡掉进去,任何人,哪怕是一个逃犯,他也会紧张、同情,要喊一声,或者冲上去把他拉住,没有人会希望他掉下去听个响的。这就是人的本能,王阳明说这就是人人都有的良知。

人的本能,就是冲上去拉住他,救他,不要让他掉到井里去。人会这样做,不是为了讨好那小孩的父母,而是良知之发,没有任何私心杂念。把这种没有任何私心杂念的良知,扩充到自己的全心、全体,把它放大到应对所有人、所有事,这就是“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时时刻刻都想着别人,那仁就不可胜用了。

这就是孟子的四端修养方法论,抓住自己的恻隐心、羞恶心、辞让心、是非心,扩充放大到全心全身全体,来应对所有人、所有事,则仁义礼智都不可胜用了。

但是平常人做不到没有私心,一有了私心,就选择性地“仁义礼智”,有时候也选择性地“不仁、不义、不礼、不智”,这是我们凡人的常态。所以必须用致知和格物的功夫,时时刻刻格正自己,知道善恶、是非、对错,辨别仁与不仁,义与不义,礼与无礼,智与不智。这样就能战胜自己的私欲,恢复天理,让心里本就有的良知,不被私心杂念所阻碍,而能充塞、周流于全心、全身、全体,这就是致知,就是致良知。

原文

爱问:“先生以‘博文’为‘约礼’功夫,深思之未能得,略请开示。”

先生曰:“‘礼’字即是‘理’字。理之发见可见者谓之文,文之隐微不可见者谓之理,只是一物。‘约礼’只是要此心纯是一个天理。要此心纯是天理,须就理之发见处用功。如发见于事亲时,就在事亲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事君时,就在事君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处富贵贫贱时,就在处富贵贫贱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处患难夷狄时,就在处患难夷狄上学存此天理。至于作止语默,无处不然,随他发见处,即就那上面学个存天理。这便是‘博学之于文’,便是‘约礼’的功夫。‘博文’即是‘惟精’,‘约礼’即是‘惟一’。”

华杉详解

徐爱问:“先生把‘博文’看作‘约礼’的手段,我深思之后,还是不能领悟,请老师开示。”

博文约礼是几天前讲的,看来徐爱还没转过弯来。《论语》中有“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颜回也说过孔子是“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我们一般把“文”理解为典籍文献,但这里王阳明对“文”的解释就更本原,范围更大。

文,是天地万物的信息所产生的现象、纹路、轨迹。还有文化,是人类历史上一切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总和,是对文明成果的总结。所以“博学于文”不是只读书,而是读世间一切事。《红楼梦》里王熙凤房间挂的对联就写着:“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王阳明说:“‘礼’字就是‘理’字。心中合乎于理,行动上就合乎于礼。被发见总结出来的理,就是‘文’;还没有被探求到,而只是存在于那里的,就是‘理’。所以,文和理,是一个东西。‘约礼’,就是要你诚意正心,一心精纯,追求天理,来约束自己。

“要惟精惟一,精纯地追求天理,就要在具体的一事、一物、一处的发见上下功夫。比如,呈现在侍奉父母上,就要在侍奉父母上学习如何存养天理,如何温凊奉养,如何深爱和悦;呈现在身处富贵贫贱的境遇中,就要在富贵贫贱的境遇中学习如何存养天理,如何富而不骄,如何安贫乐道;呈现在身处患难、蛮荒之地,就要在这患难蛮荒中学习如何存养天理,比如苏武牧羊,也只是个天理。这样时刻存心养性,事天求理,则无论有所从事,还是无所事事,无论与人交谈,还是独处静默,没有一处不是这样。应事接物待人,能无不恰当,而独处之时,也能做到慎独。随着天理呈现于具体的一事、一物、一处,我们就在那上面学习存养天理。这就是博学于文,约之以礼。

“所以博学于文,就是惟精,就是无时无刻、无事无处不在精研求理;而约我以礼,就是唯一,就是找到那唯一最恰当的处理方式,中庸之道,恰到好处,极致完美。”

原文

爱问:“‘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以先生‘精一’之训推之,此语似有弊。”

先生曰:“然。心一也,未杂于人谓之道心,杂以人伪谓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程子谓‘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语若分析,而意实得之。今曰‘道心为主,而人心听命’,是二心也。天理人欲不并立,安有天理为主,人欲又从而听命者?”

华杉详解

徐爱问:“朱熹说:‘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于道心。’用先生的‘精一论’来看,朱熹的话似乎错了。”

徐爱这是继续前几天的问对:“昨以先生之教推之格物之说,似亦见得大略。但朱子之训,其于《书》之‘精一’,《论语》之‘博约’,《孟子》之‘尽心知性’,皆有所证据,以是未能释然。”然后他又想了几天,觉得朱熹错了。

王阳明回答说:“是的。人没有两个心,心只是一个心。没有夹杂着人欲就叫道心,夹杂着人欲就是人心。人心如果归于正道就是道心,道心如果偏离了正道就是人心,起初并非有两个心。程颐说‘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从字面上看,似乎是将心分开来说了,而实际上是一个心的意思。而朱熹的说法‘道心为主,人心听命’,就说成两个心了。天理人欲并不并立共存,人就这一个心,心里要么是天理,要么是人欲,哪有一个天理在那儿为主宰,而人欲又听命于天理的道理呢?”

这段公案,给朱熹批了一个“错”。但我们要看看朱熹的上下文,看看他到底是怎么说的。

这段话出自朱熹的《中庸章句序》:

心之虚灵知觉,一而已矣,而以为有人心、道心之异者,则以其或生于形气之私,或源于性命之正,而所以为知觉不同,是以或危殆而不安,或微妙而难见耳。然人莫不有是形,故虽上智不能无人心,亦莫不有是性,故虽下愚不能无道心。二者杂于方寸之间,而不知所以治之,则危者愈危,微者愈微,而天理之公卒无以胜人欲之私矣。精则察乎二者之间而不杂也,一则守其本心之正而不离也。从事于斯,无少间断,必使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焉,则危者安、微者著,而动静云为无过不及之差矣。

这是朱熹的原话,白底黑字的第一句就说——心一而已矣。心只有一个!

所以朱熹不仅没说有两个心,而且鲜明地开门见山就说只有一个心。

他还接着说:“那为什么人们以为有道心、人心的不同呢?因为人心是生于形气之私,形就是形体,是身体的欲望,气是气禀,就是出生时禀受了什么样的气质性格,这都形成你的人心。而道心,是源于性命之正,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人性本原。有形气之私的人心,有性命之正的道心,都在你心里,权重不一样,外物刺激不一样,所以有时是人心惟危,危殆不安,有时是道心惟危,微妙难见。

“但是,人人都有形体气禀,所以上智之人,也不能没有人欲之心。人人都有天命之性,所以下愚之人,也不是就没有道心。这人心道心,都在同一个心里,就在方寸之间。如果你不懂得约束自己,治理自己的心,那危殆的人心,就越来越危殆;那微妙的道心,就越来越微弱。天理之公,就胜不过人欲之私了。

“所以要惟精惟一。精,就是要省察天理人欲,要精纯,一点也不要间杂;一,就是一心不二,守其本心之正,一点也不要偏离。时时刻刻惟精惟一地省察,一点也不要间断。以道心为主宰,人心听命于道心,这样,危殆的人心安定下来,微妙的道心愈加显著。如此则无论动静、说话做事,都没有一点过头的,也没有一点不到位的,分毫不差,这就是中庸之道!”

你看,朱熹老师说得多么清楚明白,振聋发聩!是徐爱完全曲解了朱熹的意思,又拿去问王阳明。之前徐爱问王阳明,说朱熹的“精一”是格物穷理。王阳明回答说:“‘精一’本自与吾说吻合。”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朱熹对惟精惟一的解说,和王阳明“精是一之功”的说法是完全一致的。朱熹并没有用精一去解释格物,只是在这个地方说了格物,在另一个地方说了精一,而徐爱却把不同地方的话,从上下文语境中抽离出来,再放到自己设定的另一个语境中去比对。

所谓理学、心学的纷争,从朱熹陆九渊“鹅湖之辩”开始,其实双方从来就没有那么大的分歧,往往只是角度不同而已,你听谁的都对,根本不需要去辩个谁对谁错。

徐爱啊徐爱,都说他是王阳明之颜回,他除了跟老师跟得紧,对老师无限崇拜这一点和颜回相似,学识哪里及得上颜回之万一!颜回的学问修养,连孔子都佩服,不迁怒,不二过,闻一而知十,而徐爱是闻十而不能知一。学习是行动反射,只问自己要怎么做。在圣人文章的字里行间纠结,给圣人纠错,正是学习的大忌!

原文

爱问文中子、韩退之。

华杉详解

徐爱问老师如何评价王通和韩愈两位先贤。

文中子,名叫王通,是隋朝大儒,字仲淹,号文中子。他辞官回乡后,潜心研究孔子的六经:《诗》《书》《礼》《易》《乐》《春秋》,觉得学问有成,又模仿孔子,作“王氏六经”,又称“续六经”,以“王孔子”自居。目前流传下来的他的主要著作是《中说》,集中反映了王通的思想,我读清代刘宝楠的《论语正义》,也有不少地方引用王通《中说》的内容作注。

韩退之,就是韩愈,字退之。这个大家比较熟悉,他是唐宋八大家之一。韩愈在儒家思想上最大的贡献,就是他的名篇《原道》,这篇文章的主旨是重续中国的道统。因为在韩愈的时代,佛教盛行,而韩愈的《原道》,就是要排斥佛老之说,排斥佛家和道家,重续儒家之道统。韩愈直接批评老子《道德经》的道德,不是儒家为天下而立的仁义道德,而是“去仁与义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他还抨击庄子的“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说如果古代没有圣人,人类早就灭绝了,为什么呢?因为人没有羽毛鳞甲来御寒,也没有尖牙利爪来捕食,人只有靠圣人的思想,用仁义人伦,把人类社会组织起来,才能生存。

于是,韩愈就写了这篇《原道》来讲中国的道统:

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坷之死,不得其传焉。

我所说的道,不是老子或佛家的道。中国的道统,从尧舜禹汤,到文武周公,再到孔孟,这是一条线,孟子死后,就没有正统了,韩愈说要把这道统接上。从韩愈呼吁开始,一直到宋朝的程朱理学,这道统才算是接续下来。后来再到明朝的王阳明,又重新发明,再添新彩。

原文

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贤儒也。后人徒以文词之故,推尊退之,其实退之去文中子远甚。”

华杉详解

王阳明说:“韩愈是文人中的雄者;王通是贤德的儒者。后人因为文章的原因,把韩愈列为唐宋八大家之首,尊崇韩愈,其实韩愈比王通差远了。”

就儒学成就,韩愈跟王通不好比。不过,后世儒生对韩愈的尊崇,也并非是因为他的文章,而是他对复兴儒学所做的贡献。他的文章,不仅天下第一,而且能保持一千年天下第一,所以他有巨大的影响力。他以他巨大的影响力,呼吁中国的道统,一篇《原道》,学术研究水平虽不能和王通相提并论,但流传千古。在儒学式微,释道盛行之际,韩愈力辟佛老,致力于复兴儒学,取得了极大成功。他所倡导的古文运动,也是复兴儒学的重要手段。韩愈对儒学复兴的贡献,是王通一生学问也不能相比的。所以在程朱等宋儒再续儒家道统的时候,在韩愈所列的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之后,他们越过汉儒,独尊韩愈,以韩愈为孔孟之后的符号性人物。我们今天再来看,韩愈之后便是二程、朱熹,朱熹之后是王阳明。王阳明之后,就没有这个级别的人物了。

王阳明说韩愈比王通差远了,是纯就儒学的学术而论。因为韩愈不是学术家,而王通是大儒、大学术家。

原文

爱问:“何以有拟经之失?”

先生曰:“拟经恐未可尽非。且说后世儒者著述之意与拟经如何?”

爱曰:“世儒著述,近名之意不无,然期以明道,拟经纯若为名。”

先生曰:“著述以明道,亦何所效法?”

曰:“孔子删述《六经》以明道也。”

先生曰:“然则拟经独非效法孔子乎?”

爱曰:“著述即于道有所发明,拟经似徒拟其迹,恐于道无

补。”

华杉详解

徐爱问:“那他怎么会做出模拟仿作经书这样的事呢?”

徐爱问的,就是王通模仿孔子“六经”作“王氏六经”的事。王通以学问自雄,以“王孔子”自称,把孔子的“六经”研究透了,光写注解讲解不过瘾,干脆自己重写了一部。这样大家自然就看他不爽了,你算老几?还重写“六经”?

王阳明说:“仿作经书,也不能一概否定吧?那后世儒者写那么多著作,和王通仿作经书又有什么区别呢?”

徐爱说:“后世儒者,写作出版,当然也有追求名声的私心,但目的还是明道。王通仿作经书,就纯粹是为了求名。”

王阳明问:“那么你说那些著书立说以明道的,他们效法谁呢?”

“孔子删减编辑‘六经’,就是为了阐明圣贤之道,他们效法的是孔子。”

“那仿作经书,不也是效法孔子吗?”

“著书立说,写注讲解,把圣贤之道立在那里,又结合时代语境和自己的体会,有所发明,这是明道。而仿作经书呢,是东施效颦,模仿圣人口气行迹,恐怕对圣贤之道没有什么贡献吧?”

原文

先生曰:“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朴还淳而见诸行事之实乎?抑将美其言辞,而徒以譊譊于世也?天下之大乱,由虚文胜而实行衰也。使道明于天下,则《六经》不必述。删述《六经》,孔子不得已也。自伏羲画卦,至于文王、周公,其间言《易》,如《连山》《归藏》之属,纷纷籍籍,不知其几,《易》道大乱。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风日盛,知其说之将无纪极,于是取文王、周公之说而赞之,以为惟此为得其宗。于是纷纷之说尽废,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书》《诗》《礼》《乐》《春秋》皆然。《书》自“典谟”以后,《诗》自“二南”以降,如《九丘》《八索》,一切淫哇逸荡之词,盖不知其几千百篇。礼乐之名物度数,至是亦不可胜穷。孔子皆删削而述正之,然后其说始废。如《书》《诗》《礼》《乐》中,孔子何尝加一语?今之《礼记》诸说,皆后儒附会而成,已非孔子之旧。至于《春秋》,虽称孔子作之,其实皆鲁史旧文。所谓‘笔’者,笔其旧;所谓‘削’者,削其繁。是有减无增。孔子述《六经》,惧繁文之乱天下,惟简之而不得,使天下务去其文以求其实,非以文教之也。《春秋》以后,繁文益盛,天下益乱。始皇焚书得罪,是出于私意,又不合焚《六经》。若当时志在明道,其诸反经叛理之说,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删述之意。自秦、汉以降,文又日盛,若欲尽去之,断不能去。只宜取法孔子,录其近是者而表章之,则其诸怪悖之说亦宜渐渐自废。不知文中子当时拟经之意如何,某切深有取于其事,以为圣人复起,不能易也。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实衰,人出己见,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誉。徒以乱天下之聪明,涂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争务修饰文词以求知于世,而不复知有敦本尚实,反朴还淳之行。是皆著述者有以启之。”

华杉详解

王阳明说:“你认为阐明圣贤之道,是使得道理返璞归真,见之于日用常行的实际行动呢,还是用美艳的言辞哗众取宠呢?天下之大乱,都是因为空洞的虚文盛行,而切实的行为衰退了。如果圣贤之道能彰明于天下,那孔子也不用删述六经了。删述六经,是孔子不得已而为之。

“伏羲画出八卦,奠定了《易经》的基础。周文王被纣王幽禁时,演绎八卦为六十四卦,并写作卦辞。周公又根据前人所注,写成爻辞。这是《易经》的发展脉络。但是,在这之间,夏代有《连山》,商代有《归藏》,都是《易经》的不同版本,纷纷扰扰,版本众多,说法混乱,令人不知所从。孔子看到天下好文之风越来越盛,人人都想搞点自己的说法,《易经》的解说没完没了,于是他就取文王、周公的版本加以阐发,确立为《易经》的正宗。这样,其他各种混乱的说法才消停了,《易经》的解说标准被确立下来。

“另外五经,《书》《诗》《礼》《乐》《春秋》也都是这样。《尚书》在二典三谟,也就是《尧典》《舜典》《大禹谟》《皋陶谟》《益稷谟》之后,《诗经》在《周南》《召南》之后,像《九丘》《八索》这样浮夸淫荡的文章诗歌,不知道有几千几百篇。《礼经》《乐经》当中关于礼乐的各种名目、物件、规则等,也不可胜数,孔子对这些都进行了删减、订正,把那些多余繁杂的说法废弃了。对《尚书》《诗经》《礼经》《乐经》,孔子只有删减,自己没有增加一个字。而今天我们读的《礼记》,那是后儒附会而成,已经不是孔子的原文了。

“至于《春秋》,虽说是孔子所作,实际上也是鲁国本来就有的史书,孔子只是‘笔削’之。笔,是抄录其旧文;削,是削减其繁复,所以也是有减无增。

“孔子述‘六经’,是怕繁复之文乱了天下正道文章,想要简易明白却很难做到,要使天下人去其繁文而求其实质,而不是用文辞来教化天下。《春秋》之后,繁文越来越盛,天下思想越来越乱。秦始皇焚书坑儒,得罪了天下士人,他固然有他的私心,而且不该把‘六经’也给烧了。但是,如果他志在阐明圣贤之道,把那些离经叛道的书拿来烧了,那倒是正合孔子删述之意,去芜存菁。

“自秦汉之后,崇尚文辞之风又盛行起来,就算想把它们都清除,那也清除不了!只能效法孔子,把那些接近正确的抄录下来,加以宣传表彰,让良币驱逐劣币,那些奇谈怪悖之论就会自然淘汰。我不知道王通当时仿作六经是怎么想的,但我却深深地理解和赞同他的做法,我想即便圣人重生,也会像他那样做吧!天下之所以得不到好的治理,就是因为惑世的虚文盛行,而切实的行动衰落。个个都要拿出点‘自己的观点’,新奇的观点竞相高下,以眩惑人的耳目沽名钓誉。这只能混淆天下人的视听,使得天下糜乱相争,争相以修辞来求出名,而不知道还有实事求是、返璞归真的做法。这都是那些著书立说、阐述经典的人所开启的风气!”

王阳明所论,对前人的思想文字只减不增,是一个重要的学术原则。既然是阐述先贤之道,觉得繁复的地方可以删减,但是一定不能自己补充,不要加进“自己的观点”,这样才能把先贤之道传下去。

但是人们为什么要加进自己的观点呢?主要是因为三个心——胜心、虚荣心、别有用心。

什么是胜心?王阳明说:“其说本已完备,非要另立一说以胜之。”前人已经耕耘过的领域,学术结论已经止于至善,他非得搞个新说法,说什么这个理论过时了,现在是什么时代了。

虚荣心呢?就是老想有“自己的东西”“自己的观点”。儒家说:“善为天下公。”真理只有一个,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而是天下所公有的,所以没有什么“自己的东西”“自己的观点”。如果一个观点是你自己的,那肯定是错的。

原文

爱曰:“著述亦有不可缺者,如《春秋》一经,若无《左传》,恐亦难晓。”

华杉详解

徐爱看老师对著述解说圣人经典持否定意见,有些不理解,就说:“著述解说,也有不可或缺的吧?就拿《春秋》来说,如果没有《左传》做参考书,根本读不懂!”

《左传》,就是《春秋左氏传》,相传是战国时鲁国史官左丘明所作,以解释《春秋》,把《春秋》书中所涉及的史实叙述详尽。所以徐爱认为,要理解《春秋》,就需要参考《左传》。

徐爱此说,我也有共鸣,因为我自己就做著述讲解圣人经典的工作。之前研究《孙子兵法》,如果没有“十一家注”,根本读不懂。之后写《华杉讲透〈论语〉》,也是参考朱熹、张居正、刘宝楠的注解,以及钱穆、杨伯峻的白话文翻译,才能写成。

不过,王阳明的回答,是另一个角度。

原文

先生曰:“《春秋》必待《传》而后明,是歇后谜语矣。圣人何苦为此艰深隐晦之词?《左传》多是鲁史旧文。若《春秋》须此而后明,孔子何必削之?”

华杉详解

王阳明说:“如果读《春秋》,一定要参考《左传》才能读懂,那就变成猜歇后谜语了。那《春秋》都是微言大义,清楚明白,圣人何苦要给你搞得艰深隐晦呢?那《左传》的内容,大多是鲁史旧文,孔子著《春秋》,就是从那儿笔削删减而来。《左传》又给他加回去,那当初孔子又何必删减编辑呢?”

原文

爱曰:“伊川亦云:‘《传》是案,《经》是断。’如书弑某君、伐某国,若不明其事,恐亦难断。”

华杉详解

徐爱说:“伊川先生程颐也说:‘《左传》就好比一件件案子,《春秋》呢,就是对案子的裁断。’如果就写三个字,弑某君,伐某国,读者也判断不了。”

徐爱问的,正是孔子著名的“春秋笔法”,微言大义,就写个“弑某君”,一个“弑”字,就给你定罪了。但不具体写事情经过,所以徐爱说要读《左传》,才知道那案子是怎么回事,才能了解是非曲直,才能断。

而孔子的写作理念,恰恰是要把那过程删除,不要你了解!

原文

先生曰:“伊川此言,恐亦是相沿世儒之说,未得圣人作经之意。如书‘弑君’,即弑君便是罪,何必更问其弑君之详?征伐当自天子出,书‘伐国’,即伐国便是罪,何必更问其伐国之详?圣人述《六经》,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于存天理、去人欲之事则尝言之。或因人请问,各随分量而说。亦不肯多道,恐人专求之言语。故曰‘予欲无言’。若是一切纵人欲、灭天理的事,又安肯详以示人?是长乱导奸也。故孟子云:‘仲尼之门,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此便是孔门家法。世儒只讲得一个伯者的学问,所以要知得许多阴谋诡计。纯是一片功利的心,与圣人作经的意思正相反,如何思量得通?”

因叹曰:“此非达天德者未易与言此也!”

华杉详解

王阳明说:“程颐老师说这话,恐怕也是跟着大家人云亦云,没有深刻理解孔子著《春秋》的理念。比如写某某人‘弑君’,那弑君就是大罪,何必问他的详细过程?礼乐征伐,是天子的权力,如果说某诸侯‘伐国’,擅自攻打别的诸侯国,那便是大罪,又何必去问他怎么伐的呢?”

王阳明认为,孔子的理念是不写具体罪行过程。因为好人读了也不增加什么教益,好人只要知道那事不能干就行了;而详细的讲解给坏人读了,就会更让他学坏。一些连环杀手,不都是跟着电影、、新闻案件报道有样学样吗?所以现代新闻伦理,对一些犯罪过程不大肆猎奇宣扬,也是这个道理。

“圣人删述‘六经’,是要正人心,是要存天理、去人欲。对于存天理、去人欲,孔子也曾经说过,要等有人具体来问的时候,根据对方的心智情况,因人而异地进行讲解。而且他也不肯多说,怕人不切己体察,只是专门来求些说法,道听途说,误人子弟。所以孔子说:‘哎呀!我真是不想说话!’因为你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却不知道他听了你的话之后会想什么。他往往会根据自己的喜好挑拣曲解,到头来还说是跟你学的。所以,这存天理、灭人欲的事,孔子都不想多说,那‘纵人欲,灭天理’的事,他还会去跟人津津乐道吗?那是一个字都不想说!因为说了就是长乱导奸,教人学坏。

“齐宣王问孟子:‘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就是问孟子能不能给他讲讲齐桓公、晋文公称霸的事迹。孟子回答说:‘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乎?’孔子门生不讨论齐桓晋文的事,所以没有传下来,我也没有听说过。霸道我不懂。您要问,我就给您讲讲王道吧!

“这就是孔门的家法,孟子的态度。现在的儒者,只是讲解霸者的学问,所以就要去了解很多阴谋诡计。这全都是功利之心,与孔子删述六经的宗旨背道而驰,他们怎么能够想得明白呢?”

孔子不是历史作家,他著《春秋》,和司马迁写《史记》,或司马光写《资治通鉴》,理念目的不一样。司马迁是要著史,好事坏事都要写清楚。司马光是要资治,亲贤臣,远小人,好人坏人都要剖析辨别明白。而孔子呢,他是要正人心,所以坏事一概不说,最好都不要传下来,这样就没人知道可以怎么使坏。

王阳明叹息道:“孔子这番苦心,除非是与天同德的人,否则没法理解这些道理,你也没法跟他说!”

原文

又曰:“孔子云:‘吾犹及史之阙文也。’孟子云:‘尽信《书》,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孔子删《书》,于唐、虞、夏四五百年间,不过数篇,岂更无一事,而 所述止此?圣人之意可知矣。圣人只是要删去繁文,后儒却只要添上。”

华杉详解

王阳明又说:“孔子说:‘我还看到史书上有存疑而未记录的地方。’孟子也说:‘如果《尚书》上的记载都完全相信,那还不如不看《尚书》,一部《尚书》,我也不过在《武成》这一篇里取两三卷来研读而已。’孔子删减编辑《尚书》,对尧舜到夏朝四五百年间的事,也不过就挑选几篇,这难道是没有更多的事情可以记述了吗?但他就只记那么几件事,圣人的用意,应该可以理解了。圣人只是要删去繁文,可现在的后儒,却又要把它填补回去。”

原文

爱曰:“圣人作经,只是要去人欲、存天理。如五伯以下事,圣人不欲详以示人,则诚然矣。至如尧舜以前事,如何略不少见?”

华杉详解

徐爱问:“圣人作经的目的,是要正人心、去人欲、存天理,所以春秋五霸的事,圣人不希望后人详细了解。这个心意我懂了。但是,对尧舜之事,怎么也记得那么少呢?”

原文

先生曰:“羲黄之世,其事阔疏,传之者鲜矣。此亦可以想见其时全是淳庞朴素,略无文采的气象。此便是太古之治,非后世可及。”

华杉详解

王阳明说:“哎呀!这又是另一回事!那伏羲、黄帝之世,太久远了!事迹已十分模糊,传下来的自然就少。不过,这也可以想象,那是民风淳朴,没有浮夸文饰的风气,这就是上古时代的社会状况,不是后世所能比拟的。”

原文

爱曰:“如《三坟》之类,亦有传者,孔子何以删之?”

华杉详解

《三坟》,相传是伏羲、神农、黄帝之书。

徐爱打破砂锅问到底:“太古之治那么好,那记载伏羲、神农、黄帝事迹的《三坟》,当年也传下来了呀?孔子为什么把它也删了呢?”

原文

先生曰:“纵有传者,亦于世变渐非所宜。风气益开,文采日胜,至于周末,虽欲变以夏、商之俗,已不可挽,况唐虞乎?又况羲黄之世乎?然其治不同,其道则一。孔子于尧舜则祖述之,于文武则宪章之。文武之法,即是尧舜之道,但因时致治,其设施政令,已自不同。即夏商事业,施之于周,已有不合。故‘周公思兼三王,其有不合,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况太古之治,岂复能行?斯固圣人之所可略也。”

华杉详解

王阳明说:“即使有传下来的,也与世道的变迁有所不合了。社会风气日开,文采日胜,到了周朝末年,要想恢复夏朝、商朝的风俗已经不可能了,更何况回到伏羲、黄帝之世呢?但是,各个时代治国理政的礼法虽有所不同,其道理却是一样的。孔子说他的道统是‘祖述尧舜,宪章文武’,文武之法,就是尧舜之道。与时俱进,因时设治,所施的教化和政令各有不同。即便把夏商时代的制度放在周朝推行,也已经不合时宜了。所以周公对于大禹、商汤及周文王的制度都有研究,遇到与时代违和的就夜以继日地反复思考。更何况是上古时代的典章制度,怎么还能够施行呢?所以圣人就略去不记了。”

这事《论语》里孔子说过:“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杞国,是夏禹的后代。宋国,是商汤的后代。孔子说:“夏朝的礼制我大概能说出来,但杞国的现状不足以为证。商汤的礼制我大概也能说出来,但宋国的现状不足以为证。因为文献遗失,没有了。如果有文献,我还能确认是否准确。”

夏禹商汤之治,孔子都找不到文献了。估计《三坟》也只是传说,不能讲是孔子把它删除的。

孔子又说:“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夏商二代的礼制虽然不清楚了,但是周朝的礼制,是从夏商二代传承下来的,又与时俱进,加以损益,蔚然大观,所以孔子推崇周礼!这就是“祖述尧舜,宪章文武”的由来,这是国家的道统。

原文

又曰:“专事无为,不能如三王之因时致治,而必欲行以太古之俗,即是佛老的学术。因时致治,不能如三王之一本于道,而以功利之心行之,即是伯者以下事业。后世儒者,许多讲来讲去,只是讲得个伯术。”

华杉详解

先生又说:“只采取无为而治的措施,不能够像大禹、商汤、周文王那样与时俱进,因时致治,非要回归上古时期小国寡民的风俗,那是佛家、道家的学术。如果能因时致治,但不能像大禹、商汤、周文王那样本于大道,而是出于功利的心态来治理,那就是春秋五霸的事业了。后世的儒者讲来讲去,也只是得个霸道而已。”

原文

又曰:“唐虞以上之治,后世不可复也,略之可也。三代以下之治,后世不可法也,削之可也。惟三代之治可行。然而世之论三代者,不明其本而徒事其末,则亦不可复矣。”

华杉详解

王阳明又说:“尧舜以前的治理,后世不可能恢复,因此可以略去不记。夏商周三代以后的政治,后世不可能效法,因此也可以删减。唯有三代之治,是中国历史上最好的政治。但是现在那些讨论三代之治的学者,已经不明白三代之治的根本,而只是去钻研那些细枝末节,这样三代之治也不可能恢复了!”

夏商周三代,是中国文明的样板,领导人的典范,夏禹、商汤、文、武、周公,都是在那时候出现的,周公更是中国文明和礼仪的奠基人,所以孔子也要“梦周公”。那个时候,历史充满活力,也有很多思想的营养,可到了秦朝焚书坑儒之后,就越来越走向禁锢和腐化,一直到清朝也没有什么进步。所以历代知识分子,在现实里都看不到希望,于是只能反反复复说三代之治,托古言今。

原文

爱曰:“先儒论《六经》,以《春秋》为史。史专记事,恐与《五经》事体终或稍异。”

华杉详解

徐爱问:“先儒说到‘六经’,认为《春秋》是史书,史书是记事的,恐怕和其他‘五经’题材体例不同吧?”

徐爱问的,就是我们现在说的“经史子集”。所谓《四库全书》,就是“经史子集”这四类,是对中国古籍的标准分类。经,是讲义理的;史,是历史;子,是诸子百家;集,是诗词歌赋等的文学作品。

“六经”是指《诗经》《尚书》《礼经》《易经》《乐经》《春秋》。现在我们说“四书五经”,是因为其中《乐经》已失传,所以只剩下“五经”。

不过徐爱这里说的“五经”,不是“四书五经”的“五经”,而是指除了《春秋》之外的《诗》《书》《礼》《乐》《易》这五经。因为《春秋》是史书,所以徐爱认为它似乎不应该列在“经部”,而应该列在“史部”。

徐爱这是钻牛角尖,照他这么说,《诗经》恐怕也不能列在“经部”,而要列到“集部”去了,因为它是一部诗集!

原文

先生曰:“以事言谓之史,以道言谓之经。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经,《五经》亦史。《易》是包牺氏之史,《书》是尧、舜以下史,《礼》《乐》是三代史。其事同,其道同,安有所谓异?”

华杉详解

王阳明回答说:“从记事的角度来说就是史,从论道的角度来说就是经。事就是道,道就是事。所以《春秋》也是经,要说它是史书,其他几本经书也都是史书。《易经》是伏羲时的史书,《尚书》是尧舜以后的史书,《礼经》《乐经》是夏商周三代的史书。同样都是记载那些事,都是为了承载那些道,怎么会有所谓的区别呢?”

《春秋》是经还是史,实际上徐爱之前问老师的问题中已经有了答案,就是在讨论《春秋》和《左传》的时候。既然“伊川亦云:《传》是案,《经》是断”,那当然《春秋》是经,《左传》则更接近于史。但在经史子集的分类里面,《左传》也在经部呢!

原文

又曰:“《五经》亦只是史。史以明善恶,示训戒。善可为训者,特存其迹以示法;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

华杉详解

王阳明又说:“五经也都是史书。史书的目的是辨明善恶,将经验教训告诉世人。那些可以作为示范的善行,就把它详细地记录,供人效法。那些可以作为教训的劣迹,就记录它的教训,而删去具体的细节,以免人们跟着学坏。”

原文

爱曰:“存其迹以示法,亦是存天理之本然。削其事以杜奸,亦是遏人欲于将萌否?”

华杉详解

徐爱问:“保存善行的具体事迹让后世效法,这是存养天理之当然。删削恶行的细节以防止人模仿,这是为了将人欲遏制在将要萌芽的时候吗?”

原文

先生曰:“圣人作经,固无非是此意,然又不必泥着文句。”

华杉详解

王阳明回答说:“孔子删削编辑六经,当然就是这个用意。但是,你也不必拘泥于具体的某句话。”

王老师已经发觉,徐爱同学太能钻牛角尖了。但是徐爱还要接着钻。

原文

爱又问:“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何独于《诗》而不删《郑》《卫》?先儒谓‘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然否?”

华杉详解

徐爱又问:“既然对于作为教训的恶行,要保留教训而删去具体行为细节,以杜绝后世的模仿。那《诗经》里面为什么不把《郑风》《卫风》删除呢?是不是因为先儒说的‘把恶行示众,可以让人引以为戒,不要放荡了散漫放逸的心志’呢?”

“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这句话是朱熹在注解《论语·为政篇》时说的。《论语》的原文是:

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朱熹注解说:“凡诗之言,善者可以感发人之善心,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其用归于使人得其情性之正而已。”意思是,诗经里的诗句,好的,可以感发人的善心;坏的,可以让人引以为戒,不要放逸了自己的心志。总之都是要人归于性情之正。

原文

先生曰:“《诗》非孔门之旧本矣。孔子云:‘放郑声,郑声淫。’又曰:‘恶郑声之乱雅乐也。’‘郑卫之音,亡国之音也。’此是孔门家法。孔子所定三百篇,皆所谓雅乐,皆可奏之郊庙,奏之乡党,皆所以宣畅和平、涵泳德性、移风易俗,安得有此?是长淫导奸矣。此必秦火之后,世儒附会,以足三百篇之数。盖淫泆之词,世俗多所喜传,如今闾巷皆然。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是求其说而不得,从而为之辞。”

华杉详解

王阳明说:“我们今天的《诗经》,肯定已经不是孔子定稿的旧本了。孔子说过:‘要远离郑国的音乐,因为郑国音乐太淫糜。’又说:‘我很厌恶郑国的音乐扰乱了雅乐。’‘郑国、卫国的音乐,都是亡国之音。’这是孔子一门的家法。孔子所定的三百篇,都是雅乐,都是可以在祭祖的时候,或者在乡村演奏的。都可以让人心志平和,涵养德性,移风易俗。孔子又怎么会保留郑卫之风在《诗经》里呢?这不是滋长淫糜,倡导奸邪吗?这一定是秦始皇焚书坑儒之后,以前孔子定的版本被烧掉了。世间的宿儒,为了补足三百篇之数而穿凿附会填补进去的。那淫逸之词,民间本来就喜欢传唱,所以街头巷尾都是。朱熹说保留坏的,可以让人引以为戒,只是因此事没法解释清楚,生拉硬扯这么说罢了。”

郑风、卫风有多淫呢?现在来看,也没什么淫,就是些“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之类,讲男女情爱的歌曲。

原文

徐爱跋

爱因旧说汩没,始闻先生之教,实是骇愕不定,无入头处。其后闻之既久,渐知反身实践,然后始信先生之学为孔门嫡传,舍是皆傍蹊小径、断港绝河矣。如说“格物”是“诚意”的工夫,“明善”是“诚身”的工夫,“穷理”是“尽性”的工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工夫,“博文”是“约礼”的工夫,“惟精”是“惟一”的工夫。诸如此类,始皆落落难合,其后思之既久,不觉手舞足蹈。

右曰仁所录。

华杉详解

徐爱后记

我因为沉浸在程朱理学中的时间太长了,刚开始听闻先生的教导,真的是惊愕不定,茫然没有头绪。后来受先生教导久了,渐渐知道要放在自己身上躬行实践,然后才相信先生的学问,才是真正孔门的嫡传,除此之外,都是旁门左道,断港绝河。比如说格物是诚意的功夫,明善是诚身的功夫,穷理是尽性的功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功夫,博文是约礼的功夫,惟精是惟一的功夫。诸如此类的说法,一开始时都觉得难以领会,但思考得久了,便会有所领悟,不觉手舞足蹈。

以上是徐爱所录。

《传习录》徐爱所记录的第一部分,就是这些了。下面开始学习另一位同学陆澄的笔记。

原文

陆澄问:“主一之功,如读书则一心在读书上,接客则一心在接客上,可以为主一乎?”

先生曰:“好色则一心在好色上,好货则一心在好货上,可以为主一乎?是所谓逐物,非主一也。主一是专主一个天理。”

华杉详解

陆澄,字原静,进士,官至刑部主事。王阳明曾经叹曰:“曰仁殁,吾道益孤,至望原静者不浅。”徐爱英年早逝后,他就将弘扬心学的期望寄托于陆澄。

陆澄问:“专注于一之功,就比如读书就一心在读书上,待客就一心在待客上,这是否就是专一的功夫呢?”

王阳明回答说:“好色就一心在好色上,贪财就一心在贪财上,这也是专一功夫吗?这不过是追逐外物罢了,不是专一。专一,只是一心专注于天理。”

这又是在讨论“惟精惟一”的功夫。我们在管理学上也说“做事要始终服务于终极目的”。读书只是手段,不是目的。目的是求道,所以读书的专一功夫,应该是专注于求道。

宋儒谢良佐拜见大程子程颢,讨论史书,谢良佐引用背诵,不差一字,自己觉得很得意。程颢讽刺他说:“你倒是背得不少啊,真是玩物丧志!”谢良佐顿时汗流浃背。

有弟子问过王阳明,说我读书总是记不住怎么办?王阳明说:“哪个要你记得?你若记得,未必晓得。你若晓得,不必记得。”

这两个故事,都是读书专一的道理。

原文

问立志。

先生曰:“只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志。能不忘乎此,久则自然心中凝聚。犹道家所谓‘结圣胎’也。此天理之念常存,驯至于美大圣神,亦只从此一念存养扩充去耳。”

华杉详解

陆澄问如何立志。这是个大问题。

学习第一是立志。

比如人人都想学习,都愿意学习,但是不知道自己的志向是什么,就胡乱听课学习,今天学点经济学,明天学点哲学,后天学点音乐,大后天学鉴赏诗词……如此没有志向,没有目标,就会把学习搞成“陶冶情操”,没有上面所说的“主一之功”。

事业第一也是立志。

比如我们现在都说,成功来自“专注、坚持”。这个道理似乎人人都懂,但用王阳明知行合一的标准来说,其实人人都不懂,我们只是晓得有专注坚持这个说法,却不是真懂得什么叫专注坚持。

专注坚持的人,他是专注坚持于自己的志向。因为志有定向,所以才能知止,行为才有边界,才能勇往直前。他不是因为“专注坚持才能成功”而专注坚持,而是因为他的志向就在那个方向,所以他目不斜视。坚持就是志向,而不是“坚持就是胜利”,如果惦记着“胜利”,那肯定坚持不下去。所以任何关于坚持的教诲,老师都要强调“不求效验”。

这就是专注坚持的原理,在于立志。

王阳明回答说:“只要心里念念存养天理,就是立志。能够不忘记这一点,久而久之,自然心思凝聚,这就像道家说的‘结圣胎’。这天理之念常存于心,驯养自己,达到‘美大圣神’的境界,也只是从起初的念头,不断存养扩充开去罢了。”

“美大圣神”出自《孟子·尽心章句下》:

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

“可欲之谓善”。可欲,是让人喜爱。朱熹注解说,天下之理,那善的,必让人喜爱;那恶的,必让人觉得可恶。让人喜爱,这就可以说是个善人了。

“有诸己之谓信”。朱熹注解说:“凡所谓善,皆实有之,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则可谓信人也。”张居正说,好善恶恶,都是有生以来真真实实的念头,没有一丝虚假,如果那人躬身实践,没有一点自欺欺人,实实在在落实到心里,落实到自己身上,没有一点矫饰,那他的实心实行,就是信人。

“充实之谓美”。朱熹注解说:“力行其善,至于充满而积实,则美在其中而无待于外也。”

张居正说:你的善信虽然实有,但蓄积还不够充实,就还不足以为“美”。唯有真积日久,而悉有众善,那方寸之中,充满快足,无少间杂,则章美内含,不徒以一善成名而已,这才叫作“美”,有美德的人。

这是一个“量变”的过程,积善积信积德,你要时时刻刻有意识地去积,万事都是积累而成,比如成功是积累而成,美德也是积累而成。

量变之后是质变,“美人”成为“大人”——“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

朱熹注解说:“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美在其中,而畅于四肢,发于事业,则德业至盛而不可加矣。”大人物,德业大,事业也大。

再往上修养——“大而化之之谓圣”。

朱熹注解说:“大而能化,使其大者泯然而无复可见之迹,则不思不勉,从容中道,而非人力所能为也。”这是大到包容天下,看不见了。没有看见他思考,也没有勉励勉强自己,自然而然,就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从容中道,一点毛病都没有,完美无缺,这不是人力所能为的,这就是圣人了。

张居正说,没看见他修养身心的努力,而他的美德日日自新;没有看见他有所作为,而能成就伟大的事业。事业总有人去做啊,没看见他去做,都是大家在做,他已经从成就自己,走向成就他人了。

焦循说:“大行其道,使天下化之,是为圣人。”这是厚德载物,化育天下。就是能感化、教化全天下的人。

张载说:“大可为也,化不可为也,在熟之而已矣。”大,大行其道,这是可以做的。化,什么行迹也没有,却能教化天下,这怎么做?这是不可为的,做不到的,只有你努力去“大”,它才能自然到那“化”的境界。

圣人还没到顶,因为还是人嘛。所以更高一级的,就是成为神——“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

既然是神,咱也不可知,就不解了。

美大圣神,这是存养扩充的进阶次序:善、信、美、大、圣、神。

看看你走到哪一级。

原文

“日间工夫,觉纷扰,则静坐;觉懒看书,则且看书。是亦因病而药。”

华杉详解

王阳明说:“如果白天用功时,觉得受到干扰,就静坐吧。如果觉得懒得看书,那就拿本书来看,这也是对症下药。”

这个我还真有体会。我每日写作,有时候不想写,那就开始写。一写,就钻进去了,这叫对症下药。

原文

“处朋友,务相下,则得益,相上则损。”

华杉详解

王阳明说:“与朋友相处,务必相互谦让,处处觉得朋友比自己强,愿意朋友比自己过得好,这就是益友。如果相互攀比,务要胜人一筹,压人一头,那就是损友。”

原文

孟源有自是好名之病,先生屡责之。一日,警责方已,一友自陈日来工夫请正。源从旁曰:“此方是寻着源旧时家当。”

先生曰:“尔病又发。”源色变,议拟欲有所辨。

先生曰:“尔病又发。”因喻之曰,“此是汝一生大病根!譬如方丈地内,种此一大树,雨露之滋,土脉之力,只滋养得这个大根。四旁纵要种些嘉谷,上面被此树叶遮覆,下面被此树根盘结,如何生长得成?须用伐去此树,纤根勿留,方可种植嘉种。不然,任汝耕耘培壅,只是滋养得此根。”

华杉详解

孟源,是王阳明的学生,有自以为是、爱好虚名的毛病,经常被王阳明批评。这一天正批评他呢,又来了一位学友,跟先生陈述自己近来修养的心得体会,请老师指正。孟源在旁边听了,说:“嘿!你这是刚刚达到我之前修养的境界!”

王阳明劈头盖脸就骂他:“你病又犯了!”

孟源脸色通红,就要辩解。

王阳明接着又追了一句:“你病又犯了!”接着晓谕他说,“这就是你的病根!比如这方圆一丈的地里,种了一棵大树,雨露滋润,土壤栽培,只是滋养这棵大树的树根。如果你要在树下种庄稼,这上面的阳光雨露被树叶遮盖,下面的土壤营养被树根汲取,这庄稼如何长得成?必须把这大树伐去,树根都给它拔得一干二净,才能种庄稼。不然,任你如何耕耘栽培,只是滋养那树根罢了。”

大树底下不长草,若是心里有一棵自是好名的大树,什么东西都学不进去。只有伐掉那毛病,才能开始学习。

原文

问:“后世著述之多,恐亦有乱正学?”

先生曰:“人心天理浑然,圣贤笔之书,如写真传神,不过示人以形状大略,使之因此而讨求其真耳;其精神意气,言笑动止,固有所不能传也。后世著述,是又将圣人所画,摹仿誊写,而妄自分析加增,以逞其技,其失真愈远矣。”

华杉详解

陆澄问:“后世的著述汗牛充栋,恐怕也有乱了正学本意的吧?”

王阳明回答说:“圣人之心,和天理浑然一体,圣贤把它写进书里,就像给人画像一样,只是给人看一个大概轮廓,让人根据这个来探求真理。那说话时的精神气质,音容笑貌,说话口气,一静一动,是没法传下来的。后世的人著书立说,去解释圣人经典,是把圣人画的那一张画,临摹誊写,又妄加分析添加,擅自发挥,显他自己学识本事,那就越扯越远,越来越失真了。”

这是个语言学问题,说话传达的信息,语言本身只能占25%,语境占75%,语境包含的信息很复杂,包括对话者的身份,当时的情景和整个社会的历史文化语境。比如孔子每一个对话,都是根据提问者的个人情况和他能理解的程度来说的,有时下猛药,有时只下一个药引子,没有哪一次是“标准答案”。

那后世的人要想学习,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没法读原著,甚至可以说,百分之百的人都没法读原著,就算王阳明学四书,他也要从郑玄、朱熹等先贤的注本学起,慢慢地才积累出自己的理解。

我们今天学习儒家思想,也要看跟谁学,要跟那些老老实实继承先贤思想的人学,不要跟那些自是好名、自成一说的人学。在我自己学习的时候,就是选择朱熹、张居正、王阳明、曾国藩、刘宝楠、焦循这几位老师,作为学习标准。

原文

问:“圣人应变不穷,莫亦是预先讲求否?”

先生曰:“如何讲求得许多?圣人之心如明镜。只是一个明,则随感而应,无物不照。未有已往之形尚在,未照之形先具者,若后世所讲,却是如此,是以与圣人之学大背。周公制礼作乐,以文天下,皆圣人所能为,尧舜何不尽为之,而待于周公?孔子删述《六经》以诏万世,亦圣人所能为,周公何不先为之,而有待于孔子?是知圣人遇此时,方有此事。只怕镜不明,不怕物来不能照。讲求事变,亦是照时事。然学者却须先有个明的工夫。学者惟患此心之未能明,不患事变之不能尽。”

华杉详解

陆澄问:“圣人随机应变以至于无穷,莫非是事先都研究过?”

陆澄的意思是,圣人是不是万事都有预案,什么事发生了要怎么处理,都演习过。

王阳明回答说:“哪里能够预先研究那么多事?圣人之心,就像一面明镜,只是一个‘明’字。因为这镜子明亮,事物出现,就有映照,就知道该怎么办。那东西没来,就没有映照。镜子过去所照的东西不会留在镜子里,没有发生的事情也不会在镜子里预先有影像,这是后世儒者的说法,和圣人之学相悖。”

王阳明说的这个道理,就是致良知,良知良能。如陆九渊说:“我在那无事时,只是一个无知无能的人。而一旦到那有事时,我便是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

我们的毛病,就是总在为“以后我怎么办”焦虑。未来不可知,我们也无法对未来万事都有预备。能预备的,只是自己的智慧和能力,而智慧和能力,来自多读书。多读书,多读历史。

王阳明接着说:“周公制定礼乐以教化世人,这是任何一个圣人都能做到的事。尧舜为什么不先把这事完成,还留给周公呢?孔子删述六经,以诏明万世,这事周公也能办,他为什么要把这工作留给孔子呢?因为圣人遇到那时代,才有那事务。

“人只怕自己的镜子不明亮,不怕没有事物来照。讲求事物的变化,也只是擦亮自己的镜子,用自己的镜子去照。学者只须学个心如明镜的功夫,而不必担心时事的变化无法穷尽。”

王阳明这番话,今天仍有巨大的现实意义。现在很多朋友的焦虑,就是焦虑自己是不是要被时代淘汰了,所以要把未来搞清楚!

王阳明就说:你不要去管未来怎么样,只要致良知,让自己心如明镜,那事情来了,你自然就会。

原文

曰:“然则所谓‘冲漠无朕,而万象森然已具’者,其言何如?”

曰:“是说本自好,只不善看,亦便有病痛。”

华杉详解

陆澄问:“老师说未来的事,来了才晓得。但是程颐先生说:‘天地浑然未分的时候,万事万物的理就已经齐备在其中了。’这句话又怎么讲呢?”

王阳明说:“这句话本身是很好的,只是你不好好去看,就又犯病了。”

这要回到前面关于语言和语境的话题。你把那个语境中的语言,从它的语境中抽离出来,再放到这个语境中去敲打,那不是求知求明,只会越求越糊涂。这样求下去,就只能啥都不说了。

原文

“义理无定在,无穷尽。吾与子言,不可以少有所得,而遂谓止此也。再言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未有止也。”

华杉详解

王阳明说:“义理没有固定的标准答案,没有穷尽的时候。我跟你们讲课,不可因为稍有所得,就以为得之矣!即便再讲个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也没有止境。”

听老师讲课能听懂吗?从理论上讲,永远也不可能百分百听懂。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你不是老师,怎么知道老师讲的是什么?读书也是一样,读一本书,你只能读懂自己已经晓得,或接近晓得的东西。你自己不懂的,或价值观不一致的,读着那文字,也是视而不见。所以重要的书,要经常反复读,每一年都要重读一遍,读上二十年,也没有止境。就拿我们学王阳明心学来说,二十年,二十遍,能读懂他的全部吗?如果我们穿越回五百年前,亲身在老师门下跟随二十年,那二十年老师自己还在进步呢!

当你跟一个高人学习,要警醒的是,不是越学越会,而是越学跟师父差距越大!因为师父起点比你高,接触层面比你广,处理的问题比你多,所以他进步比你还快。

知行合一,行无止境,所以学无止境。

原文

他日又曰:“圣如尧舜,然尧舜之上善无尽;恶如桀纣,然桀纣之下恶无尽。使桀纣未死,恶宁止此乎?使善有尽时,文王何以‘望道而未之见’?”

华杉详解

过了几天,王阳明又说:“圣人如尧舜,但是尧舜之上,还可以更圣、更善,因为善无止境。恶人如桀纣,然而桀纣之下,还可以更恶,恶也没有尽头。假如桀纣不死,他们不会干出更多坏事吗?假如善有止境,文王怎么会感叹:‘看见了那道,又好像没看见!’”

文王“望道而未之见”,语出《孟子·离娄章句下》:

文王视民如伤,望道而未之见。

那人民已经安居乐业了,可周文王看见他们,还是觉得他们受了伤害一样,要想想怎么保护照顾他们,才能让他们过得更好,其爱民之深如此。不如此也不行啊,政教一有未修,刑罚一有不当,不就妨碍民生,伤害百姓了吗?周文王敢说自己没伤害任何人吗?但是别的君主不想这事,只有周文王能感受到,能谨慎努力地去对待,因为他心里真装着百姓。唯有百姓各得其所,他的心才安。

同样,他也有一颗求道之心,他已经是圣人了,自己却不满足,觉得道无终穷,学无止境,检点反省自己一旦有片刻疏忽,学习进修一旦有片刻懈怠,就可能与道背驰。自己已经达到道了,却还不满足,就像没看见一样,继续精进,必欲无一理不造其极,才能放心。

原文

问:“静时亦觉意思好,才遇事便不同。如何?”

先生曰:“是徒知静养,而不用克己工夫也。如此,临事便要倾倒。人须在事上磨,方立得住,方能‘静亦定,动亦定’。”

华杉详解

陆澄问:“静守时,觉得自己修养状态还不错,但是一遇到事儿,又不行了。这个怎么破呢?”

王阳明说:“这是你只知道静养,而不知道在克制自己、磨炼自己上下功夫。这样一遇到事,就会动摇。人一定要在具体事情上磨炼,才能立得住,才能做到静也定,动也定。”

什么叫事上磨呢,比如王阳明第一次科举考试不及第,那么才华横溢和自负不凡的人,高考居然没考上。他怎么说呢?他说:“我不以不及第为耻,我以不及第而动心为耻。”这就是静亦定,动亦定了。

我们再看看《大学》里怎么讲静和定,次序是“止定静安虑得”——“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定在静的前面,先有定,然后才有静。如果静的时候能定,有事便不能定,那就不叫定,也不叫静。

王阳明最后说的“静亦定,动亦定”,是引用程颢的《定性书》:“所谓定者,动亦定,静亦定,无内外,无将迎。”这个定,还是前面说的心如明镜的定,这个“无将迎”,是引庄子“圣人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定,就是“不为外物所移”,就是能胜过外物,不被它伤心伤神伤身,不为发生的事而摇动自己的心志,也不刻意事先思虑,来了怎么迎,去了怎么送,不“默戏”,不演习,来了自然就迎,去了自然就送。这样还免得多想。

程颢又说:“故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居仁守义,该怎样就怎样,先接受后处理,不为自己的私利患得患失,自然我心光明,敞亮如明镜,应事接物举措得宜,合乎天道。

原文

问上达工夫。

先生曰:“后儒教人,才涉精微,便谓‘上达’未当学,且说‘下学’。是分‘下学’‘上达’为二也。夫目可得见,耳可得闻,口可得言,心可得思者,皆下学也;目不可得见,耳不可得闻,口不可得言,心不可得思者,‘上达’也。如木之栽培灌溉,是‘下学’也;至于日夜之所息,条达畅茂,乃是‘上达’。人安能预其力哉?故凡可用功、可告语者皆‘下学’,‘上达’只在‘下学’里。凡圣人所说,虽极精微,俱是‘下学’。学者只从‘下学’里用功,自然‘上达’去,不必别寻个‘上达’的工夫。”

华杉详解

陆澄问如何能学成“上达”的功夫。

这个出处,是《论语·宪问》,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程颐说:“下学人事,便是上达天理。”不下学,则不能上达;不低就,则不能高成。今天我们的毛病,就是高不成低不就的情况太多了。学问不要高,只要踏实能做事;进步不怕慢,只要日日不断。要能凡事彻底,不是成天想着去做不平凡的事,而是把平凡的事做到不平凡。我们若能“君子素位而行”,把上级交办的工作干到最好,自然能得到向上走的机会。若是认为今天这点事不是我该干的,总想干点“高端”的事,反而得不到那机会。每日的学习,不是到处要去学高大上前沿尖端的东西,而是反复学习自己手上正在做的事,把它做好,做到极致,这就是下学而上达的道理了。

下学而上达,唯有下学,才能上达;不能下学,则不能上达;即使下学,也未必上达;所以要不怨天,不尤人,反己自修,继续下学而上达。这是唯一的道路,孔子都这样,咱们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所以,这里陆澄问怎么才能上达,这问题便错了。

我们孜孜以求答案,往往都是因为找错了问题。当我们找对了问题,问题即答案,就不用问了。

王阳明回答说:“后世的儒者教导人,才涉及精微之处,便说这是‘上达’功夫,现在还不到学习的时候,接着就去讲‘下学’的功夫。这是将‘下学’和‘上达’分开了。眼睛能看到的,耳朵能听到的,嘴上能表达的,心里能想到的学问,都是‘下学’;眼睛看不到,耳朵听不到,嘴上说不出,心里没法想的学问,就是‘上达’。”

你可以说,凡是语言能表达的,都是“下学”;凡是语言说不出来的,就是“上达”。坐而论道,还是下学,拈花一笑,就是上达。

所以这上达功夫不存在,我们只有下学。在下学中,有人能上达,有人不能上达。

王阳明接着说:“这就好比种树,栽培灌溉就是‘下学’,树木日夜生长,枝繁叶茂,就是‘上达’,那树木怎么长,人如何能干预呢?只有在栽培灌溉上干预。所以,那些可以用功,可以言说的,都是‘下学’功夫,‘上达’是结果,就包含在‘下学’里面。但凡圣人讲的道理,再精深微妙,都是‘下学’功夫。为学的人只有在‘下学’上用功,自然能够‘上达’,不必另外去求一个‘上达’的功夫。”

前面我们讲读书,说同一本书要反复读,每年都重读一遍,为什么呢?因为你“下学”的功夫一样,但每一年不同的你,“上达”的结果差别就太大了!试试看吧!

原文

“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岂有工夫说闲话、管闲事?”

华杉详解

这话太精彩了,我读到时心都痛了!

持志如心痛。心中有志向,就像心在痛,一心只在这痛上。我有好多功课要做,哪有工夫去说闲话,管闲事,去交际应酬啊!

原文

问:“‘惟精’‘惟一’,是如何用功?”

先生曰:“‘惟一’是‘惟精’主意,‘惟精’是‘惟一’功夫。非‘惟精’之外复有‘惟一’也。‘精’字从‘米’,姑以米譬之:要得此米纯然洁白,便是‘惟一’意,然非加舂簸筛拣‘惟精’之工,则不能纯然洁白也。舂簸筛拣是‘惟精’之功,然亦不过要此米到纯然洁白而已。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者,皆所以为‘惟精’而求‘惟一’也。他如‘博文’者即‘约礼’之功、‘格物致知’者即‘诚意’之功、‘道问学’即‘尊德性’之功、‘明善’即‘诚身’之功,无二说也。”

华杉详解

陆澄问:“如何做到惟精惟一地用功?”

王阳明回答说:“惟一是惟精的目的,惟精是惟一的手段,是为了惟一下的功夫,这是一件事,不是两件事,不是在惟精之外,还有一个惟一。精字是米字旁,我们就拿米来打比方吧。比如我们舂米,要让这米纯然洁白,这便是要它惟一。但是必须加以舂、簸、筛、拣的惟精功夫,才能得到纯然洁白的米。这舂簸筛拣,就是惟精的功夫,其目的也不过是要让那米纯然洁白罢了。其他比如博文是约礼的功夫,格物致知是诚意的功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功夫,明善是诚身的功夫,都是这个道理。”

陆澄问的这个,前面徐爱已经有详细问对解读,只是老师又说了一个舂米的比方,所以记录在这里。

原文

“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圣学只一个功夫,知行不可分作两事。”

华杉详解

王阳明说:“开始行动了,那才叫知;行动过,才算已经知道了。这圣学之知和行,只是一个功夫,不可把知和行分成两件事。”

用王阳明经常举的例子来说,你知道什么是孝敬父母吗?如果没有去做,只是晓得些孝的说法,不算知道,只有你开始去做了,才算开始知道。知道多少呢?做了多少,就知道多少,没做到的部分,还是不知道。做过的部分,知之成也。没做到的部分,知还没成!

原文

“漆雕开曰:‘吾斯之未能信。’夫子说之。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曾点言志,夫子许之。圣人之意可见矣。”

华杉详解

这一句话,涉及《论语》里的三个故事,我们一个个说。

第一个故事:

子使漆雕开仕。对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说。

孔子给漆雕开谋了一个官职,漆雕开拒绝了,他说:“我对自己做官任事的能力,还没有信心啊!”孔子听了,非常高兴。高兴什么呢?高兴漆雕开这种负责任的态度。换了别人,学而优则仕,跟老师学习,就是为了谋个前程啊,漆雕开却能把责任放在前头,评估自己能不能负起那个责任。

第二个故事:

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

子路做季氏家宰,想提携师弟子羔做季氏的领地费邑的城宰。孔子不同意,说子羔还年轻,学问还不成熟,不应该拔苗助长,让他太早承担那么大责任。如果德不配位,就会“贼夫人之子”。贼,是害,那是害人子弟,害了子羔。

第三个故事是曾点言志,这故事长了去了,但是如果不把它掰开揉碎了讲清楚,王阳明这段话讲“圣人之意可见矣”,到底可见个啥,就没法领会。

先看《论语》原文: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

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

夫子哂之。

“求,尔何如?”

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

“赤,尔何如?”

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

“点,尔何如?”

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

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

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三子者出,曾皙后。曾皙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

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

曰:“夫子何哂由也?”

曰:“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唯求则非邦也与?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唯赤则非邦也与?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

我们来翻译一下这个故事: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陪老师坐着。孔子说:“我比你们年长些,但你们也不要以我为长就不好意思说。平时在家里,你们经常自以为才干足以经世,只是没有伯乐知己!现在假定有人知道你的才干,给你机会,你们将怎么做呢?”

“子路率尔而对曰”。率尔,是马上就答,老师话音刚落,他就马上回答了。这就是他的性格。四个侍坐的同学中,他年纪最长,是该他先说。但是,《礼记》有言:“侍立君子,不顾望而对,非礼也。”跟咱们现在开会一样,领导要大家说说,你得左顾右望一下,相互让一让,然后才说:“那我先抛砖引玉哈!”这才合乎礼节。老师话音刚落,你就抢闸而出,那是修养不够。

子路说:“有一千辆兵车的国家,夹在大国之间,四战之地,外有强敌兵戈相加,内有饥荒相困,让我来治理,三年之后,就能让人民勇猛善战,并且知礼乐教化。”

子路有没有这个本事呢,孔子评价过他:“千乘之国,可使治赋”,肯定他搞经济和财政的能力。但是,能不能做到礼乐教化,孔子可没说,他自己的礼仪教化还有缺陷呢!所以,“夫子哂之”,就是“呵呵”冷笑一下,一笑他率尔而对,没礼貌,二笑他自视太高!

接着问冉求:“你怎么样呢?”

冉求说:“千乘之国我可不敢说,但是,方圆六七十里或者五六十里的国家,给我三年,也能让人民有吃有穿。至于礼乐教化,就得等别的君子来了。”

孔子接着问:“公西华,你呢?”

“我呀!能做什么我可不敢说,我只能说我愿意学着做点什么。”这公西华谦虚,他不说他能做什么,但说他愿意学:“宗庙祭祀之事,或者在国君会盟的场合,我愿意穿着礼服,戴着礼帽,做个小相吧!”端章甫,端,是礼服;章甫,是礼帽。

这公西华啊,他说的口气是小事,其实是大事。宗庙祭祀,国际会盟,就是礼乐教化之事,比人民富足之事要高一个层次。仓廪实而知礼节,他说的是知礼节的事,更高一个阶段。前面孔子评价过公西华:“赤也,束带立于朝,可与宾客言也。”宗庙祭祀和外交礼仪,是公西华的强项,他也有志于此。

“点,尔何如?”孔子接着问曾皙。

曾点,就是曾皙,是曾参的父亲。孔子有几位父子弟子,颜刻颜回父子,曾皙曾参父子,都同在孔子门下。

“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曾皙正在鼓瑟,应该是之前老师让他在旁边鼓瑟的,否则没理由老师在问问题,他还在奏乐。

按年龄次序,子路说完之后应该他说,但因为他负责演奏,所以先问了其他年轻弟子,最后再问他。鼓瑟希,瑟声稀稀落落,就像我们现在看电视里的谈话节目,嘉宾说了句什么,乐队即兴奏几声,是配合谈话的情绪和氛围。老师和同学们在对答,曾皙就负责稀稀落落地助兴配乐。

老师问到自己了,曾皙就以手推瑟,舍瑟而作,对曰:“我和三位师兄弟的想法不一样。”

孔子说:“没关系,你说吧!大家各言其志罢了!”

曾皙说:“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我没想什么国家大事,就想在那暮春三月,春天的新衣刚刚穿上身,约上五六个成人,六七个少年,结队出门踏青,在那沂水河边沐浴,在舞雩台上吹吹风,然后,一路唱歌一路还。舞雩台,是鲁国祈雨的祭台。

曾皙这一番话,把老师也说得神往了,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哎呀!我的志向和你一样!

然后,子路、冉求、公西华三人先出去了,曾皙在后面,问老师:“他们三位同学的回答,老师怎么看呢?”

孔子说:“没怎么看,都是各言其志罢了。”

曾皙问:“那老师为什么冷笑子路呢?”

孔子说:“有志治国,首先要懂得礼让,他是态度也不让,说话也不让,当然要敲打他!

“难道人家冉求要治的就不是国吗?千乘之国是国?方圆五六七十里就不是国?

“还有公西华,他说的,就不是治国吗?宗庙会同,宗庙祭祀和诸侯会见之事,不就是国家大事吗?如果公西华只能干小事,我不知道谁还能干大事!”

孔子和弟子们言志的对话讲完了,不过,还有一个遗留问题,两千多年没说清楚——孔子为什么赞同曾皙的志向?为什么说他跟曾皙一致?暮春三月去踏青,洗洗澡,吹吹风,唱着歌回来——弟子们跟老师可不是来学这个的,老师的志向,一直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老人家一生颠沛流离,就为了有一个治国的机会,他可不是陶渊明啊,这么一说,倒不像孔子,像老子,不像儒家,像道家了。老师这么一说,大家都不知道该干吗了。

朱熹引用了程颐的注解,说孔子和曾皙的志向,是尧舜气象。其他三位同学,所见甚小,又不知谦让,太狂,若境界更高一些,便跟孔子、曾皙一样了。又说,孔子之志,在于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使万物莫不遂其性。如此,天下无事,踏青唱歌,岂不美哉?

钱穆批评说,程颐朱熹这个解释,深染禅味,不像儒,像禅了。

张居正提供了另外一个讲解,他说:“盖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穷不失义,达不离道,乃出处之大节也。若自负才能,汲汲然欲自见于世,则出处之际,必有不能以义命自安,而苟于所就者。子路仕卫辄,冉有从季氏,病皆在此,故夫子独与曾点,以其所见超于三子也。”

张居正不愧是宰相,大领导就是有大水平,他的点评太深刻,太有教益了!

我一身本事,但是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穷不失义,达不离道。就像我们前面说安贫乐道一样,为什么要安贫乐道?因为只有安贫乐道之人,他发达之后,才能同样安富乐道。如果贫穷时发愤,成功后就要发飙,就要报复性骄奢淫逸。

同样,如果自负才能,非要干一场,当真有机会干的时候,他就不舍得失去这机会,就不能以义命自安,不能坚持道义的原则,不能接受失去机会的命运,他就会委屈妥协于他的权力来源,掉进大染缸,跟着干坏事。子路跟卫辄,死于内乱;冉有跟季氏,帮助季氏横征暴敛,以至于孔子痛骂,要小子们击鼓而攻之。子路和冉有的毛病,病根都在这儿!所以孔子唯独赞同曾皙,因为他的见识超过了三位同学。

我一身抱负和本事,希望齐家治国平天下,但我藏器于身,待时而动。给我机会,我就灿烂,功成身退,或急流勇退之后,回归诗酒田园,暮春三月,踏青下河洗个澡,春风拂面唱首歌。如果没有机会实施我的主张,我也不贪慕权位,不跟你们同流合污,我自己回家,还是暮春三月,还是踏青下河洗个澡,还是春风拂面唱首歌,仍不失我志,不亦乐乎?就是这态度。

王阳明把漆雕开、子羔、曾点三个故事拿到一块儿来说,就是孔子的价值观。自己没本事,就不要干,不要德不配位,尸位素餐;有本事,也不是非干不可,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给机会就干,没机会自己待着。给我机会干了,我就要行道,不能行道,还是随时可以不干,不贪恋权位,不枉道事人。干完了,我功成身退,成就他人,自己回归诗酒田园。总之,功名利禄,甚至济世安民,都是外物,我活在自己的世界,居仁行义,与天地同乐,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齐家治国平天下,快乐还在春三月。

“圣人之意可见矣”。孔子真是这个意思吗?孔子也没明说,王阳明也没明说,只能说我是这样理解的。但王老师也不要批评我“妄加分析加增,以逞其技”,是张居正老师加的,孔老师没明说,我就当跟张老师学。

原文

问:“宁静存心时,可为‘未发之中’否?”

华杉详解

陆澄的这个问题,问的是《中庸》中的“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

这是讲自己的情绪管理,讲“性情之德”,看你脾气好不好。

情绪是魔鬼,对外伤人坏事,对己伤肝伤身。喜怒哀乐之未发,无所偏倚,这叫中。发出来,能恰到好处,情之正也,无所乖戾,这叫和。对外与人和,对己身体和。喜怒哀乐不是不发,喜则喜也,不会欣喜若狂;怒则怒也,不会暴跳如雷;哀则哀也,不会哀痛欲绝;乐则乐也,不会乐极生悲。

陆澄就问:“那在宁静之中存心养性的时候,算不算就是未发之中呢?”

原文

先生曰:“今人存心,只定得气。当其宁静时,亦只是气宁静,不可以为‘未发之中’。”

曰:“‘未’便是‘中’,莫亦是求‘中’功夫?”

曰:“只要去人欲、存天理,方是功夫。静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动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不管宁静不宁静。若靠那宁静,不惟渐有喜静厌动之弊,中间许多病痛,只是潜伏在,终不能绝去,遇事依旧滋长。以循理为主,何尝不宁静?以宁静为主,未必能循理。”

华杉详解

王阳明回答说:“现在人存心养性,只是使气不动,当他宁静的时候,也只是气宁静,不可以算是未发之中。”

陆澄问:“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没有发出来就是中,宁静存心,不也是求中的功夫吗?”

王阳明说:“这不是求中的功夫,最多只是养气的功夫。求中的功夫,只在去人欲、存天理;静的时候,念念都是去人欲、存天理;动的时候,念念还是去人欲、存天理;不管宁静不宁静都一样。如果要靠宁静才能得中,不但会逐渐养成喜静厌动的毛病,而且很多其他的毛病都只是潜伏着,并没有根除,一遇到事情,又会滋长爆发出来。只要内心时刻遵循义理,又怎么会不宁静?如果仅仅追求宁静,未必能遵循义理。”

这是什么意思呢?如果你静坐在那里,那只是因为没什么事,所以你凝神定气,一旦遇到事情,你的脾气还是不好。什么样的人脾气好?就是居仁行义,还能持忠恕之道的人,时刻能将心比心,推己及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心里随时装着别人,关心着别人,这样就不会因为自己的得失遭遇而狂喜暴怒。所谓去人欲、存天理,就是居仁行义,该怎样就怎样,遭遇什么首先都能接受,然后能积极处理,这自然就做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这个中,是情绪之中,是情理之中,是人情天理之中,也是仁义礼智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不偏不倚,无过不及,恰到好处,天地人和,一团和气,你和我和,家和邻里和,身体也和。

所以这个“中”,跟打坐一点关系都没有。

原文

问:“孔门言志,由、求任政事,公西赤任礼乐,多少实用。及曾皙说来,却似耍的事,圣人却许他,是意何如?”

曰:“三子是有意必,有意必便偏着一边,能此未必能彼。曾点这意思却无意必,便是‘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无入而不自得矣’。三子所谓‘汝,器也’,曾点便有‘不器’意。然三子之才各卓然成章,非若世之空言无实者,故夫子亦皆许之。”

华杉详解

陆澄问:“孔门弟子各言其志,子路、冉有想主政一方,公西赤想从事外交礼宾工作,多少都是实际工作。等到曾皙说的时候呢,他说他就想在暮春三月,下河洗澡唱歌,孔子却赞许曾皙,说他的志向跟曾皙一样。这是什么意思呀?”

王阳明说:“前面三位同学呢,是有了‘意必心’,很具体地期待自己去干个啥,一有了意必心呢,能干得了这个,换一个别的,就未必干得了。比如,让公西赤去当一个城宰,他就当不了;让子路去做礼宾司工作,他更干不了。而曾点呢,他没有意必心,无可无不可,不让我干,我也可;让我干,干什么都行!这就是君子素位而行,随遇能安,不对别人有期待。被抛弃在蛮荒之地,像苏武牧羊,我就过蛮荒之地的生活;遇到患难,我就过苦日子;得到富贵,富贵日子我也过得。不管什么境遇,都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无入而不自得。

“另外呢,三位同学有了具体职业理想,这就是被用之才,不是自用之才,有了匠器,是给人用的器皿,装得了这样,装不了那样,有专门用途。而曾点呢,就有了君子不器的意思,是自用之才了。

“当然,三位同学的才干也是卓然成章,有过人之处,不像现在那些只会空谈,不能实干的人,所以孔子对他们也都是赞许的。”

王阳明这里说的“意必”,还是《论语》里的内容——意必固我——四大坏毛病,原文:“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孔子拒绝四大坏毛病:一是主观臆断;二是期必,期待着事情一定会怎样;三是固执己见;四是我执,太自我。

这么一看,王阳明对孔子心意的解读,就和前面我们学习的张居正的理解完全一致了。

原文

问:“知识不长进,如何?”

先生曰:“为学须有本原,须从本原上用力,渐渐‘盈科而进’。仙家说婴儿,亦善譬。婴儿在母腹时,只是纯气,有何知识?出胎后,方始能啼,既而后能笑,又既而后能识认其父母兄弟,又既而后能立、能行、能持、能负,卒乃天下之事无不可能。皆是精气日足,则筋力日强,聪明日开,不是出胎日便讲求推寻得来。故须有个本原。圣人到‘位天地,育万物’,也只从‘喜怒哀乐未发之中’上养来。后儒不明格物之说,见圣人无不知、无不能,便欲于初下手时讲求得尽。岂有此理!”

又曰:“立志用功,如种树然。方其根芽,犹未有干;及其有干,尚未有枝;枝而后叶;叶而后花实。初种根时,只管栽培灌溉,勿作枝想,勿作叶想,勿作花想,勿作实想。悬想何益?但不忘栽培之功,怕没有枝叶花实?”

华杉详解

陆澄问:“知识总是没有长进,怎么办?”

这个问题,恐怕好多读者都有共鸣,现代人更是知识焦虑症,总担心自己跟不上时代,到处去学,怕自己落伍了。

王阳明就说:“为学必须有个本原,在本原上下功夫,渐渐地盈科而进。”

盈科而进,出自《孟子·离娄上》:

徐子曰:“仲尼亟称于水,曰:‘水哉,水哉!’何取于水也?”孟子曰:“原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尔。苟为无本,七八月间雨集,沟浍皆盈,其涸也,可立而待也。故声闻过情,君子耻之。”

徐子,就是徐辟,是孟子的弟子。徐辟问老师:“孔子数次称赞水,老是赞叹:‘水哉!水哉!’孔子到底觉得水有什么可取之处呢?”

孟子说,那有源之水,滚滚流出,昼夜不停。盈科而后进,再继续往下流,渐进而流入江河,注入大海。有本有源的事物,就是这样子。孔子就取它这一点罢了。假如没有本源,就像那七八月间的骤雨,一下起来,哗啦哗啦,大小沟渠都满了,但是一会儿就干涸了。所以名声超过了实际,君子就引以为耻。

王阳明说的本原,还是他的致良知之说,是良知良能。他接着说:“道家讲婴儿,比喻也很精彩,说婴儿在母腹中的时候,只是一团气血,有什么知识?出胎之后,才能啼哭,再往后能笑,又往后能认识父母兄弟,能站立,能行走,能拿东西,能负重,最终天下之事都能做。这个过程是自然发生的,都是因为他精气日足,聪明日开,并不是他一出生的时候,就开始研究后面这些事怎么做。

“所以说,学习有个本原,圣人到了‘位天地,育万物’的境界,也只是从‘喜怒哀乐未发之中’上养出来的。后儒不懂得格物的道理,看见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就想在初学时就一件件全学会,岂有此理!”

还是陆九渊那句话:“我在那无事时,只是一个无知无能的人。而一旦到那有事时,我便是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他不是所有的事都学过,而是依靠常识,发挥本能。是良知良能,是心如明镜,物来心照,了了分明,没碰到时不去想它,碰到时自然就会。

“位天地,育万物”也出自《中庸》,就是前面讲过的那段:“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圣人达到中和的境界,则与天同德,天、地、人三合一,就能使天地各安其位,能厚德载物,使万物生长繁育。

天地人有什么关系呢?就是一体的关系。比如雾霾,那就是人欲之霾,蓝天白云,就是天理,雾霾污染,就是人欲。存天理、灭人欲,雾霾就没了。工厂老板为了赚钱,他就黑心排放。周边的人深受其害,切齿痛恨,但他们并不因此离开那城市,因为他们也觉得赚钱重要,所以加害者和受害者,都没有区别。

王阳明又说:“立志用功,就像是种树。开始的时候,生根发芽,还没有树干;等到有了树干,还没有树枝;有了树枝之后,才有树叶,然后有花,有果实。在开始种树的时候,只管栽培灌溉,不要想那树枝的事,不要想那叶子的事,不要想那开花的事,不要想那结果的事。空想有什么意义呢?只要你不忘栽培灌溉,你还怕没有果实吗?”

学习是耕耘栽培,不是狩猎采集。学习最大的毛病是学得太多,碎片化地到处去学枝叶花果,搞成了狩猎采集,所以没有根。学习最重要的不是学,而是不学!借用孔子的话:“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不是有用就学,而是可学可不学的都不学,不看,不听,不说,不动,才能修养自己的本原,才能集中大块时间学习自己真正要学的。

这就是“学习学”。要学习,先学“学习学”。

原文

问:“看书不能明,如何?”

先生曰:“此只是在文义上穿求,故不明。如此,又不如为旧时学问。他到看得多,解得去。只是他为学虽极解得明晓,亦终身无得。须于心体上用功,凡明不得、行不去,须反在自心上体当,即可通。盖《四书》《五经》不过说这心体。这心体即所谓道,心体明即是道明,更无二。此是为学头脑处。”

华杉详解

陆澄问:“看书看不懂,怎么办?”

这又是一个“学习学”问题,我们现代人也都会有这个问题,看书看不懂,怎么办?

王阳明回答说:“那是因为你总在字里行间、字面意思上穿梭讲求,所以你没法明白。如果这样学,不如去学以前朱熹的学问,这样能把书读明白。他读书多,也能讲解。不过他虽然把那书讲解得十分明白,但对于自己,却终其一生一无所获。所以必须在心体上用功。凡是读不懂、行不通的地方,必须反躬自问,在自己心体上体会,就能通达。四书五经,不过都是在说心体,这心体就是道心,心体明白,就是大道彰明。这就是为学的宗旨。”

王阳明说朱熹“终生无得”,这话说得太狠,也不公平。我们可不敢这么说。

读书呢,特别是读义理之书,实际上你只能读懂自己本来就懂,或者接近懂的东西,或者说,读与自己价值观一致的书。那书点拨你一下,就豁然开朗。如果你没有那个价值观,不是那人,读也白读。

大部分人都是白读,你看他夸夸其谈,还能大段引用,比如“专注,坚持,一以贯之”,但看他做事,既不专注,也不坚持,三心二意,不把鸡蛋放一个篮子里。你就知道,他不是真正读圣人书的人。

言行一致,知行合一,一以贯之,能这样做的人,才是真正读儒家书的人。

《论语》里说,子路听到一句善言,就马上要去做。这时候,你再跟他讲第二句,他会阻止你:“等等!等等!您别说!我上一条还没做呢!”这种对读书的态度就比较端正。

孟子说过一句话:“尽信书则不如无书。”这句话误导了不少人!他原话的“书”不是一般意义的书,而是指《尚书》,原话是:

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

这一段是讲,《尚书》里记载,武王伐纣,战斗激烈,以至于血流漂杵。按孟子的理论,以至仁伐至不仁,应该摧枯拉朽,商朝百姓应该热烈欢迎周国大军进城,怎么会死心塌地为纣王那暴君作战呢?所以他不信,认为写历史的人对这场战斗的激烈程度有夸大。

但是孟子这句话传下来,就让好多人变成哪本书都不信。拿起书来读,是挑挑拣拣地读,居高临下地读,一边读,一边还要评判。这样肯定学不好。

读书是个道路问题,就像孔子说的“祖述尧舜,宪章文武”,这是他的道路。所以我们要先确定自己的“本体书”,就是你准备照着一条条去践行的那本书。你准备走哪条路?要走王阳明的路,像王阳明那样生活,你就认真读王阳明的书。要走庄子那条路,要做一个庄子那样的人,你就读庄子的书。就我个人而言,孔孟之道,王阳明心学,孙子兵法,就是我的本体书,我也把它们称为“母体书”,这是我的文化母体。

你不要认为你哪一套都不学,而是要有自己的一套。除非你是超级天才,否则就是毛病。

本体书系确立了,是要一条条践行的。其他的书也可以读,但那只是浏览参考,属于“书海旅游观光”。不过,以我的经验,如果你把自己的本体书系、本体书单列出来了,你真的很难有时间读其他书。

我们很多人,自己志向不明确,不知道要学什么,老找成功人士要书单,照单全收,他们的书单,你读得了吗?

志向不明确,书自然读不懂。不是读不懂,是根本读不进去;不是读不进去,是根本没读。那要书单来干吗呢?很多人只是要来买书而已,买来就放那儿,最后变成“藏书”了。

读书必须有敬心,要信那书,信则灵,不信则不灵。信则能读懂,不信则不仅不懂,还不知道自己不懂,以为自己懂了。信了,懂了,都在自己心体上了然分明,通透了,你才能活出自己。那时候,你再对那书有批判,这是最后一步。

王阳明就是这种情况,儒道释在他年轻时都读了、学了。最后选择人生道路,独宗儒学,排斥佛老。之后程朱理学他也研究得透熟了,这才生发出他的心学来。

有一句话叫“英雄欺人”,怎么欺人呢?就是说话欺负人。比如陆九渊、王阳明都教你不要死读书。但是,你读过的书,他都读过。你没读过的,他也读过。他超越了那些书,觉得不能死读书。但是,你若没有死读过,又如何能达到他的境界呢?

原文

“‘虚灵不昧,众理具而万事出。’心外无理,心外无事。”

华杉详解

“虚灵不昧,众理具而万事出。”这句话出自朱熹对《大学章句》中的“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中“明德”的注解:

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但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然其本体之明,则有未尝息者。故学者当因其所发而遂明之,以复其初也。

明德,是人天生就有的,心体空灵而不为外物所惑,所有的道理都在里面,应对万事万物也以此为本原。但是,每个人的天分气禀有差别,又被自己的欲望蒙蔽,所以那明德有时候就浑浊了。但是,其本体之明,却从未改变。所以,学习的关键是不断地“明明德”,不断地擦亮自己的明德,让它恢复本来之明。

朱熹这段解释,可以说和王阳明的致良知学说没有任何区别,明德就是良知,良知良能,良知具众理,良能应万事。明德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就是良知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要明明德,就是要致良知。所以,理学和心学之间,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心学是理学的美妙舞蹈,而离开了理学,心学根本无法讨论。因为心学就是讨论理学,就是“理学学”。

王阳明又据此说:“心外无理,心外无事。”没有心外之理,也没有心外之事。

原文

或问:“晦庵先生曰:‘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此语如何?”

曰:“心即性,性即理。下一‘与’字,恐未免为二。此在学者善观之。”

华杉详解

有同学问:“朱熹老师说:‘人之所以要学习,就是要学习心与理罢了。’这话对吗?”

王阳明回答说:“心就是性,性就是理,‘心与理’,中间加一个‘与’字,就难免把心理分为两件事了,这一点,为学者一定要善加体会。”

关于心、性、理,钱穆说:“讲理学最忌讳就是搬弄几个性理上的字眼。”王阳明也说:“天下之大乱,由虚文胜而实理衰。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实衰,天下靡然争务修饰文辞以求知于世,而不复知有敦本尚实,返朴还淳之行。”

儒家不是哲学,而是行动,是德行之学。什么心啊,性啊,理啊,气啊,命啊,这些孔子都不讲。子贡说:“夫子言天道与性命,弗可得闻也已。”孔子不讲复杂的,不讲哲学的,也不讲创世,不讲来世,不讲鬼神……总之,不讲“没用的”。所以有西哲说儒家是“善良的实用主义”,而不是哲学。我觉得这个评价有一定道理,孔子本来就不讲哲学。

什么时候开始讲哲学了呢?主要是从宋儒,从周敦颐的《太极图说》开始的。我认为原因是面临佛教的竞争,因为佛教解释了世界怎么来的,也提供了人死后去哪里的答案。这些问题,对于孔子来说都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不知”,而佛教却全都给了答案,于是人就都往佛教那儿跑。所以儒家也开始就这些问题给出解答。

到了王阳明,又翻过来,叫你不要拘泥于文字概念的纠缠。但是,他也拦不住他的学生要跟他纠缠。下面又来了。

原文

或曰:“人皆有是心,心即理,何以有为善,有为不善?”

先生曰:“恶人之心,失其本体。”

华杉详解

有同学问:“既然每个人都有这颗心,而心就是理,那为什么有的人做善事,有的人做坏事呢?”

这就是在文字上纠缠了。

王阳明回答说:“因为恶人之心,失去了它的本体。”

这失其本体,应该是本体为私欲所蔽吧。本体就是良知,人皆有之,所以本体还在。

原文

问:“‘析之有以极其精而不乱,然后合之有以尽其大而无余’,此言如何?”

先生曰:“恐亦未尽。此理岂容分析?又何须凑合得?圣人说精一,自是尽。”

华杉详解

陆澄问:“朱熹说:‘条分缕析,可以使天理极其精确而不会混乱,然后整合起来,又可以尽其天理之大,而无所不包。’这话怎么样呢?”

王阳明说:“能穷尽吗?恐怕也穷尽不了!这天理,只是一个理,怎么能条分缕析?既不能分开,又怎么去综合?圣人说‘惟精惟一’,就已经说完了,哪有什么析呀合的?”

朱熹的话,要从程颐“理一分殊”的理论说起。世间万物,整个宇宙,只是一个理,而具体落实到一事一物和人的一言一行,又各有各的理。总的来说是个天理,分开来则有物理,有伦理,有事理。所以格物致知,要一事一物、一言一行地格,条分缕析,了了分明。合起来呢,则能得到天理的全体。

王阳明就说,这样是得不到全体的!因为他年轻时格过,他这么勤奋地往死里格,也没格出什么东西来,所以后来有了龙场悟道、致良知之说,知道了要向内求,不向外求。

实际上,王阳明如果没有之前几十年的朱熹式格物致知,又如何能得到龙场悟道的王阳明式知行合一呢?不能吃了最后一个包子饱了,就说前面的包子都不该吃啊。

王阳明的致良知、知行合一,也强调要诚意,要立志,要事上磨炼。

我们说要修得心如明镜,物来则照,良知良能,无所不能。那这心如明镜,物来则照,遇事无所不能,剖决如流,从哪里来?主要从事上磨炼来,从历史经验来。因为你有那么多具体的阅历、经历、经验,然后知行合一,才能有那物来则照的心之明镜。

如果只对着自己的心去求,就成了坐禅,那就又和王阳明少年时对着竹子格物一样,一无所获,未免又要怨王老师也骗人了。

但朱熹老师说要穷尽世间万事万物之理之后,再合成一个理,你穷尽得了吗?王阳明老师说穷尽不了,肯定是王老师对呀!谁穷尽得了呢?肯定把人都给搞宕机了。

这里的结合点、关键点在哪儿?

就在于立志。志有定向。

我们说“止定静安虑得”,志有定向,就能知止,有做事的知止,也有学习的知止。你要有明确的学习目标和学习范围,在这个范围里,就要用一生去追求穷尽。

真正的穷尽当然是不可能的,但这是方向。就像孔子说中庸不可能也,只能无限趋近,不可能达到。正因为不可能达到,永无止境,才是我们一生的事业。在边界上知止,在方向上永不停止。

原文

“省察是有事时存养,存养是无事时省察。”

华杉详解

王阳明说:“反省体察是在有事时存心养性,存心养性是在无事时反省体察。”

儒家的存心养性,不是坐禅养生。坐禅养生是什么都不想,而儒家呢,是随时都在反省,都在给自己纠错。做事的时候,一边做一边反省,做完了要复盘,再检查反省。没做事的时候呢,晚上躺在床上,还要三省吾身,把今天的事过一遍: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听起来,做个儒家真是很累!但是如果你真养成这个习惯,一是可以少犯好多好多错,二是错越纠越少,后来你想犯错也犯不了了,因为稍微不对劲你马上就会自动报警,你会不安,会自动调整过来,这就达到了中庸,实现了孔子70岁的境界:从心所欲不逾矩。这是什么境界?就是“生知安行”的境界了。

颜回“不二过”,同样的错不犯第二次。孔子的好朋友,卫国大夫蘧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每天复盘反省,到了50岁,过去49年自己犯过什么错全知道。这两位是《论语》里最能存心养性自我省察的模范。

很多人不理解,为什么要那么强调不犯错?

我们说,最高的效率是什么?不是做事快,而是不返工。

最快的进步是什么?是不退步。我们进步不了,都是因为经常退步,如果每一步都巩固,一点也不退,不管多么慢的进步,最后都快过所有人。

那投资呢?最赚钱的投资是什么?巴菲特讲了三条:第一条是不损失本金,第二条是不损失本金,第三条是不损失本金。一辈子投资,从来没损失过本金,有时赚多有时赚少,但是没亏过,所以是世界第一。

要减少犯错,要高效率进步,就要舍得花时间复盘。不仅项目工作要复盘,每次应事接物待人,自己的一言一行,也要随时复盘省察。自己的每一天,都要自己每晚复盘。

原文

澄尝问象山在人情事变上做工夫之说。

先生曰:“除了人情事变,则无事矣。喜怒哀乐非人情乎?自视、听、言、动以至富贵、贫贱、患难、死生,皆事变也。事变亦只在人情里,其要只在‘致中和’,‘致中和’只在‘谨独’。”

华杉详解

象山,是陆象山,也就是陆王心学之陆九渊,因讲学于象山,故称象山先生。

陆澄向王阳明请教陆九渊关于“学习修养要在人情事变上下功夫”的学说。

这是朱熹、陆九渊争论的一大话题,道问学与尊德性的分野。朱熹主张道问学,先博后约,要先博学求知,格物致知,然后综合成理。而陆九渊认为,要明心,千古圣人只是以心相传,而不是传诸文字。你不是那人,没有那心,给你文字你也不懂。陆九渊还说了一句极端的话:“尧舜之前何书可读?”尧舜是读谁的书成为圣人的呢?所以他说朱熹的学习法是支离,支离破碎,都是碎片,没有本体。

这里我们要先说明一个前提,“君子不器”。他们讲的学习,都是德行之学,而不是专业技能。

王阳明说:“除了人情事变,就没有别的事了。儒家之学,本来就是讲日用常行,应事接物待人,这些都是人情事变。‘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这不就是人情吗?喜怒哀乐为什么而发?从视听言动,到富贵、贫贱、死生,不都是事变吗?事变只在人情里,只需要修养在人情事变中致中和。而致中和的关键呢,只在于谨独,就是慎独,当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也要严格要求自己。”

人情事变,我们可以分两层来理解。

第一是修养,在人情事变中修养,养成好习惯。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德性来源于后天的习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从基础上,要读书,要选择良师益友,给自己习染的好环境;从行为上,每一次应事接物待人,视听言动,都要留个心,致中和,要管住自己,克己复礼,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从修养上,关键是慎独,独处的时候也不逾矩,那在人前就更不会犯错了。

第二,在人情社会中,事变往往都是先有情变。人情怎么变了呢?因为一步步地没有“致中和”,没有走中庸之道,人情就变了,从下层的情变到上层的情变,最后就有这个事变。

所以你看这么大的事,我们是不是也要听陆九渊老师的,在这人情事变中下功夫学啊?

修养不仅是美德,也是在社会中的生存之道,越是大事业,越是要靠人的修养。你的修养,就是你生存的生态环境。

原文

澄问:“仁、义、礼、智之名,因已发而有?”

曰:“然。”

他日,澄曰:“恻隐、羞恶、辞让、是非,是性之表德邪?”

曰:“仁、义、礼、智也是表德。性一而已。自其形体也,谓之天;主宰也,谓之帝;流行也,谓之命;赋于人也,谓之性;主于身也,谓之心。心之发也,遇父便谓之孝,遇君便谓之忠,自此以往,名至于无穷,只一性而已。犹人一而已,对父谓之子,对子谓之父,自此以往,至于无穷,只一人而已。人只要在性上用功,看得一性字分明,即万理灿然。”

华杉详解

陆澄问:“仁、义、礼、智的名称,是不是由发见于外而得名的呢?”

王阳明说:“是的。”

这还是在问“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这发出来的“和”,就包含了仁、义、礼、智等各种美德。

过了几天,陆澄又问:“恻隐、羞恶、辞让、是非,这四种感情,是性的别称吗?”性,是“天命之谓性”的“性”,指天性、本性。表德的表,是人的表字或别号。

恻隐、羞恶、辞让、是非,是孟子的四端论,仁义礼智之四端。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修养进步,就是抓住自己的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将它扩充放大,从一件事扩充到全体。

王阳明回答说:“你说得对,仁义礼智,就是性的别名。性只有一个本体,就其形体而言,称之为天;因为它是万物的主宰,所以又称之为帝;流动于天地之间,称之为命;这天命付之于人,就叫性;就其做主居于人的身体而言,就叫心。”

这就是《中庸》里说的“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仁义礼智,都是率性而为,是发挥放大了“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这样的本性初心。

“这心之未发,叫作中,发见于父亲,就是孝;发见于君上,就是忠;这样类推下去,发见于日用常行、人情事变、应事接物待人,都是这本性初心之发见,仁义礼智信勇等,各种性情的名称,没有穷尽,其根本都是一个性而已。就像同一个人,对于父亲来说是儿子,对于君上来说是臣下,对于兄长来说是弟弟,对于妻子来说是丈夫,对于同事来说是同事,对于朋友来说是朋友,各种‘表德’别称,说的都是同一个人而已。

“所以人只需要在自己的本性上用功修养,明心见性,见得一个‘性’字分明,就会我心光明,万理灿然。”

原文

一日,论为学工夫。

先生曰:“教人为学,不可执一偏。初学时心猿意马,拴缚不定,其所思虑多是人欲一边。故且教之静坐,息思虑。久之,俟其心意稍定。只悬空静守,如槁木死灰,亦无用。须教他省察克治。省察克治之功则无时而可间,如去盗贼,须有个扫除廓清之意。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常如猫之捕鼠,一眼看着,一耳听着,才有一念萌动,即与克去。斩钉截铁,不可姑容、与他方便,不可窝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实用功,方能扫除廓清。到得无私可克,自有端拱时在。虽曰‘何思何虑’,非初学时事,初学必须思。省察克治即是思诚,只思一个天理,到得天理纯全,便是‘何思何虑’矣。”

华杉详解

这一天,王阳明和弟子们讨论做学问的功夫。

王阳明说:“教人做学问,不可偏执于一边。人在刚开始学习的时候,容易心猿意马,静不下来,不能集中心思。他所考虑的主要都是私欲方面的东西,所以要先教他静坐,让他停止思虑。久而久之,能坐下来、静下来了,但也只是悬空静守,就像身如槁木,心如死灰一样,那也没什么用。这时候,就要教他内省体察,克治私欲的功夫。这省察克制的功夫,在任何时候都要持守,就像铲除盗贼,必须有彻底扫除的决心。闲来无事的时候,要将好色、贪财、求名的私欲逐一省察,务必要拔去病根,使它永不复起,这才叫痛快。就好比猫捉老鼠,一边用眼睛盯着,一边用耳朵听着,私心妄念一起,马上克去。态度必须坚决,不能姑息纵容,不能给它方便,不能窝藏它,不能放它生路,这才算是真真切切地下苦功,才能够将私欲扫除干净。等到没有任何私欲可以克制的时候,自然可以端端正正地坐着。

“所以,虽然《周易》上说:‘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但这不是初学的功夫,初学的时候,必须有思虑。时时刻刻反省体察,时时刻刻克己复礼,自己治理自己,态度端正诚敬,心中所思都是天理,等到心中天理浑全,没有一丝杂念,那就达到‘何思何虑’的境界了。”

这省察克治的功夫,我自己有个体会。

怎么能像猫捉老鼠一样敏感警醒呢?这其实很容易,窍门就是拿挑别人毛病的习惯来对付自己就行。因为我们通常对别人的毛病都特别敏感,评判别人都特别积极,只需要把这本能掉转枪口对准自己,马上就有奇效。

原文

澄问:“有人夜怕鬼者,奈何?”

先生曰:“只是平日不能‘集义’,而心有所慊,故怕。若素行合于神明,何怕之有?”

华杉详解

陆澄问:“有人夜里怕鬼,怎么办?”

陆澄这个问题来得突兀,“子不语怪力乱神”,儒家不谈这些神神鬼鬼的事,他却问晚上怕鬼怎么办,用现在的话说,有点不着调。再加上他是阳明弟子,修的是我心光明,怎么会问出怕鬼的问题来?

王阳明回答说:“那只是因为他平时不能集义,心里发慊,心虚,所以害怕。如果平时做事都合乎神明,那有什么可怕的呢?”

王阳明说的这个“集义”,课题大了,不把这两个字解透,这一段就白学了。因为我们都不怕鬼,学这干啥?

“集义”和王阳明说的这个“慊”字,都出自《孟子·公孙丑章句》,所以这一段是讲孟子:

“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

拔出萝卜带出泥,我们得先讲什么是浩然之气:

“敢问何谓浩然之气?”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

这段话的意思是,公孙丑问:“敢问什么是浩然之气?”孟子说:“这真是难以言传!只有你自己去体会,我还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朱熹注解说:浩然,是盛大流行之貌。气,是体内充盈之物。气本来就是浩然充实于天地之间,也充盈于身体之内。但是,如果我们自己不懂得养气,就气馁了,气虚了。而孟子善于养气,让自己的气始终充盈。浩然之气,是有道义相配,所以对天下之事,无所畏惧,能当大任而不动心。

心不动如山,而身体里充盈着浩然之气,一切了然,无所疑惑,我心光明,无所畏惧,这就是王阳明心学的“致良知”,良心、良知、良能。

孟子接着给公孙丑讲解:“这浩然之气啊,是至大至刚!” 朱熹注解说,至大,是无可限量;至刚,是不可屈挠。浩然之气,是天地之正气,人本来就是靠它生存的,每个人都有,甚至可以说都一样多,只要你随时反躬自问,则得其所养;然后你又没有做什么坏事来伤害它,那这浩然之气,就本体不亏,而充塞其间。

这一段真是朱熹解的,和王阳明说的“致良知”一模一样。把“养浩然之气”换成“致良知”,差不多一个意思。

“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朱熹注:配,是合而有助之意;义,是人心之裁制;道,是天理之自然;馁,是饥饿乏力,气不充体之状。

浩然之气,必须和道义相配。行事合乎道义,则一身正气得道义之助,行事勇决,无所疑惧。如果没有浩然之气,虽然一时的所作所为未必不出于道义,但正气不足,难免有所疑惧,就不足以有所作为了。

再看张居正的解读:

人要养成这至大至刚的浩然之气,充塞于天地之间。

你的一身正气,充塞于天地之间,你就是顶天立地的汉子!这样刚大之气,怎能无所附着呢?它要与道义相辅而行。因为道义虽然在人心中,但道义自己行动不了,一定要充实这浩然之气,道义才行得出去。

如此,则见义当为的,奋然必为,对这事该不该做,心里的决定非常果决。见道所当行的,便挺然必行,而天理之自然得以深造。

义所当为的,道所当行的,你意志坚定,决定果决,奋然去做,勇往直前,那正义就得到伸张,天理得到深造。这就是天地人的正气,浩浩荡荡,天人合一!你的浩然之气,得之于天地,又充实了天地。

让人振奋!令人神往!

气因道义而发愤,道义因气而赞成,两相配合,无所疑惮,而凡是利害祸福,出于道义之外者,皆不足以动其心矣。

切己体察“不动心”,利益面前不动心,这是最低层次的不动心,是最容易做到的,这个我没问题,天大利益我弃之若敝履。但还有其他的不动心,我还做不到。比如祸福面前不动心,利益嘛,多点少点无所谓,如果要招祸,你心里就难以稳得住。祸福之外,还有很多“我执”,我们在《论语》里学过的“意必固我”的东西,要不动心都很难!这都是浩然之气不足。

理解了浩然之气,才能接着讲集义:“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

集义,是养浩然之气的心法,和《中庸》里讲的“至诚无息”意思差不多。慊,是快意,满意。行有不慊于心,就是做了一件内心有愧的事。

孟子说,浩然之气,是由正义的、经常的、持续的积累所产生的,是不能间断的。民间讲,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只要做了一件,就气馁了。

“非义袭而取之也”,是说不是偶然遇上一件大仁大义的事,像搞突然袭击一样,就能得到浩然之气的。不管你曾经多么大仁大义,一旦做了一件内心有愧的不义之事,这浩然之气一下子就泄掉了,真气没了,气馁了。

这样我们就理解了孟子的话:“行一不义,杀一无罪,而得天下,仁者不为也。”不管多大利益,哪怕是得天下当皇帝的利益,但要我行一不义之事,杀一无辜之人去得到,我就不做。

真能做到?这么大的利益也不动心?你信不信?

这个只能自己去体会,别当一句名言,跟着拍案赞叹,而是要切己体察,事上琢磨,想一想自己会不会也那样去做。

理解不了,是价值观不一样,思维完全不同。所谓坏人不知道好人有多好,好人不知道坏人有多坏,普通人也不能真懂得圣人在想啥。

朱熹注解说,集义,就像积善,就是要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都合乎道义,一旦做了一件不义之事,自己心里就知道,心里有亏欠了,气就不足了。

孟子说的集义,一件不义之事都不能做,类似《中庸》里说的至诚无息。无息,就是没有间断,“不息则久,久则征,征则悠远,悠远则博厚,博厚则高明”。至诚无息,不间断地积累,他的效验表征就显现出来,就能悠远而无穷,永续经营传承;就能博厚,厚德载物;就能高明,动于九天之上,活在他人想象之外,人人都说你那个东西真没法学,学不会!

集义,积德,积善,至诚无息,我心光明,勇往直前,孔子说的“智勇仁”三达德:“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这些都是作为一个儒生所应有的最基本的观念,所以陆澄这个怕鬼的问题,实在是无厘头。

原文

子莘曰:“正直之鬼不须怕,恐邪鬼不管人善恶,故未免怕。”

先生曰:“岂有邪鬼能迷正人乎?只此一怕,即是心邪!故有迷之者,非鬼迷也,心自迷耳。如人好色,即是色鬼迷;好货,即是货鬼迷;怒所不当怒,是怒鬼迷;惧所不当惧,是惧鬼迷也。”

华杉详解

老师“集义”两个字,包含了巨大的信息量,就是上面我们讲的孟子的话。这就回答完了。旁边另一个学生子莘又问:“那正直的鬼,不害好人,我们不怕。但是万一有那恶鬼,他不管好人坏人都要害,还是不免害怕啊!”

读《传习录》,经常有这样的感慨:这班同学不行!王阳明的学生,和孔子、孟子的学生真是没法比!提问水平太低,实在是难为老师了。老师都讲了集义,讲了集义就是讲了浩然之气;讲了浩然之气还要问怕鬼,这是读书人吗?

王阳明回答说:“哪有邪鬼能迷惑正人之事?你这一怕,就是自己心邪!你是鬼迷心窍,是自己心里有所迷惑罢了。如果你好色,是你被色鬼迷了,色迷心窍;如果你贪财,是被财鬼迷了,财迷心窍;如果你容易被激怒,那是被怒鬼迷了,怒迷心窍;如果你恐惧,那是被胆小鬼迷了,惧迷心窍。”

总之,是自己心不正,气不足,才会迷乱害怕。

原文

“定者心之本体,天理也。动静,所遇之时也。”

华杉详解

定,是心的本体,是本然状态,是天理。心之有动有静,是在不同境遇下的不同应对表现而已。这就是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致中和就是中庸之道。

原文

澄问《学》《庸》同异。

先生曰:“子思括《大学》一书之义为《中庸》首章。”

华杉详解

陆澄问《大学》与《中庸》两本书的异同。

王阳明回答说:“子思概括了《大学》的主旨作为《中庸》的首章。”

这里不知道王阳明为什么这么说。《大学》相传是曾子所作,子思所著的是《中庸》。《大学》和《中庸》都是汉宣帝时戴圣根据历史上遗留下来的佚名儒家著作编辑成《礼记》一书里的两篇。朱熹从《礼记》中把《大学》《中庸》抽出来,和《论语》《孟子》一起编成“四书”,并详细注解,写成《四书章句集注》。若问《大学》和《中庸》的异同,《大学》是“四书之首”,是“初学入德之门”,是入门书。然后第二门是《论语》,第三门是《孟子》,最后是《中庸》,这是一个逐渐加深的过程。《大学》是入门,《中庸》是最高境界。

原文

问:“孔子正名。先儒说上告天子、下告方伯、废辄立郢,

此意如何?”

华杉详解

陆澄问:“孔子讲正名,但是他没说怎么正。先儒说应该上告天子,下告方伯,废了蒯辄的卫国国君之位,改立郢为君。这个意见对吗?”

陆澄问的是《论语》中孔子的名言“名不正,则言不顺”,原文如下:

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

这段话的意思是:

子路问孔子:“卫君希望您出山为卫国从政,您会先从哪些事情着手呢?”这里的卫君,是卫出公姬辄。当时子路在卫国,为卫国大夫孔悝家宰。

孔子回答说:“先正名吧!”

子路不解:“有这么做的吗?老师也太迂了吧!这名,怎么正啊?”

卫出公得位不正,孔子说要先正名,就是说你要先解决政权的合法性问题。子路说老师您扯得太远,这政权的合法性问题解决不了,或者说只有卫君自己下台才能解决!这不是扯得太远了吗?所以子路急了,对老师不尊重的话,也就脱口而出。

这事,咱们还必须扯远一点,不扯得远远的,这事扯不清!

卫出公的父亲蒯聩,本是卫国太子,蒯聩的父亲是卫灵公,其夫人就是著名的南子。南子和宋国公子宋朝私通,卫灵公不在乎,蒯聩却觉得耻辱,想刺杀南子。阴谋败露,蒯聩逃亡。卫灵公死前,曾经对他的小儿子郢说:“我将来让你继承君位。”郢不接受,不愿参与君位之争。所以卫灵公临死前,并未正式废除蒯聩的太子之位,也没立新的太子。

卫灵公死了,南子要立郢,郢还是不接受,说:“亡人太子蒯聩之子辄在也,不敢当。”就算太子流亡了,他的儿子姬辄还在,我不敢当。南子没办法,就立了姬辄。这时候姬辄还小,也就十岁左右。蒯聩要回来奔丧,当然也要以太子之名继位。卫国发兵,拦着不让他回来。南子是卫国“实际控制人”,让姬辄“以王父命拒父命”,称爷爷为王父,对亲生父亲就不认了。卫国宗庙祭祀和出政施令,都称灵公为父,而不认蒯聩。

所以姬辄之名、蒯聩之名、灵公之名,全都不正,全乱套了。但这已经乱了好些年了,现在是姬辄要请孔子您老人家,您却要他正名,这正得了吗?您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子路跟老师急了,脱口就说老师迂腐。

“野哉!由也。”你放肆!你粗野!孔子骂子路了。“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君子对于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就暂时存疑,以待考问。我说的话,你不理解,你可以问我,怎么张嘴就说我不对呢!

孔子接着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

为政之道,就是名分先正,然后施政才有合法性。正名,才有正义。君主制之王者,父死子继,以孝治天下,所以以父子之伦为重。如果自己父子之名就不正,如何正一国之父子?自己没做到的,要求别人做到,自己忌讳谈论的隐私,却要求别人做行事准绳,这没法说呀!礼乐刑罚,是国之大事,而礼莫大于父子之孝,乐莫大于父子之和,刑罚莫大于不孝,这三条你都有问题,那你什么事都干不成!所以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名实不符,言行不一致,事就干不成;做不成事,什么事都苟苟且且,社会就没有伦理秩序,就不能兴礼乐;礼乐不兴,则法度乖张,小人得志,君子遭罪,那刑罚也不中;刑罚不中,就是选择性执法,不知道怎么能行,也不知道怎么不行,则人民无所适从,手足无措,没有安全感,不知道哪儿能安身,也不知道哪儿能躲避。

“所以呀,”孔子说,“名不正,则言不顺,理不直,则气不壮,不可收拾。君子之名,一定是光明正大,说得明白的。不仅说得明白,理直气壮,而且一定做得成事。君子对于自己以什么名、说什么话,是绝对不会马虎苟且的!”张居正说:一事得,则其余皆得;一事苟且,则万事都苟且。若一国上下,万事都扭曲苟且,那还谈什么治国呢?

孔子这番宏论,震烁古今,不能名正言顺,个个浑水摸鱼,则一国手足无措,人人都不安全。

那么问题来了,孔子准备如何为卫国正名呢?《论语》没有记载,或许孔子和子路师徒二人,也没有就这话题再往下谈。于是,后儒就讨论了两千多年,孔子怎么给这卫国正名。朱熹引用了胡安国的注,说蒯聩欲杀其母,得罪于父,姬辄据国拒父,都是无父逆子,都不可能名正言顺而事成。如果孔子执政,以正名为先,一定将事情本末告诸周天子,请教各方诸侯,共立公子郢,则人伦正,天理得,名正言顺而事成。孔老师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子路却不明白啊!

陆澄这里问王阳明,说的是先儒的意见,先儒就是胡安国和朱熹。

胡安国这个方案,我认为万万不可行。说出来,隔墙有耳,孔子和子路自己性命都难保,更不用说子路是代表姬辄来找老师的。

或许还有一个方案,姬辄迎回父亲,让蒯聩继位,他做太子。这样或许是最名正言顺的?但这也不可能,南子不会答应,姬辄也不会答应吧。

所以,此事根本就无解。孔子实际上是拒绝出山,不愿参与。子路也明白,没法往下谈了。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你前面做下了,后面就无解了。

陆澄就问老师,看王阳明有什么解。

原文

先生曰:“恐难如此。岂有一人致敬尽礼待我而为政,我就先去废他,岂人情天理?孔子既肯与辄为政,必已是他能倾心委国而听。圣人盛德至诚,必已感化卫辄,使知无父之不可以为人,必将痛哭奔走,往迎其父。父子之爱,本于天性,辄能悔痛真切如此,蒯聩岂不感动底豫?蒯聩既还,辄乃致国请戮。聩已见化于子,又有夫子至诚调和其间,当亦决不肯受,仍以命辄。群臣百姓又必欲得辄为君。辄乃自暴其罪恶,请于天子,告于方伯诸侯,而必欲致国于父。聩与群臣百姓亦皆表辄悔悟仁孝之美,请于天子,告于方伯诸侯,必欲得辄而为之君。于是集命于辄,使之复君卫国。辄不得已,乃如后世上皇故事,率群臣百姓尊聩为太公,备物致养,而始退复其位焉。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名正言顺,一举而可为政于天下矣。孔子正名,或是如此。”

华杉详解

王阳明回答说:“朱老师的意见恐怕不妥当。哪有一个人对我恭敬有礼,希望我帮他治理国家,而我的第一个意见就是废了他的君位?这于人情天理都不合啊!孔子既然肯帮姬辄,让子路去跟他做事,想必姬辄是能够倾心委国以听孔子意见的。

“姬辄既然能听孔子的话,想来孔子的盛德至诚,已经感化了他,让他知道,不孝顺父亲的,不可以称之为人。姬辄一定会痛哭奔走,去迎接他的父亲。父子之爱,本是天性,姬辄能这么悔痛真切,蒯聩岂不感动?蒯聩回国,姬辄就交出君位,并请求以死谢罪。蒯聩既然已经被儿子感化,又有孔子居中斡旋调和,当然不会接受,仍然要求姬辄继续执政。而且卫国的群臣和百姓本来就都支持姬辄,想要姬辄为君。姬辄就向天下昭告自己的罪行,请命于天子,告之于诸侯,一定要让国于父。蒯聩呢,也与群臣百姓一起上表于天子,告知于诸侯,称赞姬辄悔悟仁孝之美,一定要他继续执政。

“如此,所有因素都决定必须是姬辄继续复位为君。姬辄不得已,就像后世设太上皇一样,尊蒯聩为太公,让他得到尊贵的奉养,然后自己复位为君。

“这样一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都名正言顺了,这一举就可以治天下。孔子的正名之说,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王阳明的意见,确实是唯一的解决方案。但是,孔子并没有这样说啊。孔子或许也这样想,但他没有说,因为他知道这不可能,这做不到。卫国国君之位,并不是蒯聩姬辄父子两人之间的事情,还有南子和不同利益集团的贵族们。就算姬辄要做圣人,也不是他想做就做得了的,更何况他不是圣人呢。

卫国正名之事,也就是国君执政合法性之事,根本无解。

但无解只是人无解,时间会给出结论。卫国名不正言不顺的状态,后来是怎么发展的呢?这又要回到孔悝家事。孔悝的母亲伯姬,是太子蒯聩的姐姐,丈夫死后,她就跟一个长得很帅的仆人浑良夫私通。蒯聩利用了这层关系,说服浑良夫支持他政变,答应事成之后把伯姬嫁给他。于是蒯聩和伯姬、浑良夫合谋,于卫出公十二年劫持了孔悝,胁迫他参与政变,政变成功,卫出公流亡,蒯聩继位。子路就死于此次政变。蒯聩夺权后,第一个杀了南子。策动政变的关键功臣浑良夫也被他杀了,大概他并不愿意自己的姐姐嫁给一个家奴。

蒯聩在卫国君位上也只坐了三年,就被赶下台,流亡中被杀。姬辄于一年后回国复位。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这道理,孔子懂,公子郢懂,但是子路不懂,南子不懂,蒯聩不懂,姬辄不懂,伯姬不懂,浑良夫不懂,为什么呢?因为利令智昏,心存侥幸。

蒯聩发动政变,子路本来在城外,他若直接逃回鲁国,还可再侍奉老师,但他要主动回去求死,他说食人之食,不避人之难。胡安国评论说:子路知道“食人之食,不避人之难”为义,他怎么不知道“吃姬辄之食”本身就是不义呢?

凡事开头开错了,往后你怎么也对不了,不能挥刀自宫,就只能错上加错,在错误上不断加码。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就是这个意思。

原文

澄在鸿胪寺仓居,忽家信至,言儿病危,澄心甚忧闷,不能堪。

先生曰:“此时正宜用功,若此时放过,闲时讲学何用?人正要在此等时磨炼。父之爱子,自是至情,然天理亦自有个中和处,过即是私意。人于此处多认做天理当忧,则一向忧苦,不知已是‘有所忧患,不得其正’。大抵七情所感,多只是过,少不及者。才过便非心之本体,必须调停适中始得。就如父母之丧,人子岂不欲一哭便死,方快于心?然却曰‘毁不灭性’,非圣人强制之也,天理本体自有分限,不可过也。人但要识得心体,自然增减分毫不得。”

华杉详解

仓居,是暂住的意思。

陆澄在南京鸿胪寺暂住,忽然收到家信,说儿子病危,陆澄非常忧愁苦闷,难以自持。王阳明说:“这正是用功修养的时候。如果这时候不能用功,平时讲学有什么用?平时天天讲‘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这时候正要磨炼你的‘致中和’。父亲爱儿子,自然是人之至情,但天理中也有一个中和适度,过了,就是私意。人们在这里,认为天理就应当是忧虑,于是一味地忧愁痛苦,却不知已经落下‘有所忧患,不得其正’的毛病。”

“有所忧患,不得其正”出自《大学》:

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此谓修身在正其心。

王阳明接着说:“大致而言,人有喜、怒、哀、惧、爱、恶、欲七种感情,多了就过了,少了呢又不及。所以中庸之道,要求就是‘无过不及’,没有一点过分,也没有一点不足,恰到好处,分毫不差。超过一点点,就不是心的本体,必须调节到中庸状态。比如父母之丧,那孝子岂不要一下子哭死才能纾解悲痛之心?但是圣人却说‘毁不灭性’,教你不能因为过分悲伤而失去了自己的本性。这不是圣人强人所难,而是天理的本体,就规定了一定的限度,因此不能过分。人只要能认识心体的本然状态,自然一丝一毫都增减不得。”

情绪管理,首先是接受。儿子病危,当然忧苦不堪,但是世间还有白发人送黑发人之事,我们平时都当它是“别人的事”,是新闻报道里的事。但所有这些事,都有概率落到我们自己头上。

各种人情事变,一是要面对,二是要接受,三是积极处理,四是对自己处理不了的,要学会放下、顺从。唯有顺从,才能不失了心的本体,也不失了自己的初心和本性,因为你的初心是爱,是要他好,也要自己好,为什么变成了怨呢?

原文

“不可谓‘未发之中’常人俱有。盖‘体用一源’,有是体即有是用。有‘未发之中’,即有‘发而皆中节之和’。今人未能有‘发而皆中节之和’,须知是他‘未发之中’亦未能全得。”

华杉详解

这还是讲《大学》的“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王阳明说:“这‘未发之中’,也不是一般人都有的,体用一源,本体和作用是一个源头,有什么样的本体,就有什么样的作用反应。在情绪未发之前,能居于不偏不倚之中,发出来,就能发而中节,恰到好处,无过不及。如果看到一个人遇事没有‘发而中节’之和,就知道他没有‘未发之中’。”

如何管理自己的情绪?事上磨炼。忍耐、自控是一个方面,更关键的是心中本体的中正平和。如果心里本来就觉得委屈,发出来就会刺伤他人;如果心里觉得被轻视,发出来就会狂傲;如果心里觉得不被爱,发出来就是怨愤。

喜怒哀乐之未发时,就没能中正平和,遇到事发出来,又不能中节,怎么办?首先还是接受。接受自己,是接受他人的开始。

曾子说“吾日三省吾身”,《中庸》又说君子要戒慎恐惧,可是这样不断地去知觉自己的错误,去改过,去修炼,时时事事都发而中节,会不会很累呢?

自省和自责是有区别的。如果自己一有错就自责,那就太累了。如果首先接受自己,然后时时自省,不一定“有错必改”,也允许自己犯一定范围的“错”,这样修养自身就比较自在。如果不能接受自己,那会犯精神病。

随时要自省,永远不自责。自省是中正平和,自责是心理疾患。

人首先要活得自在,自在于未发之中,自得其乐,则如王阳明言“遇之左右而逢其缘”,都是缘分。如陆九渊言“六经皆我注脚”,如《中庸》言“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未发之中的关键,在于至诚;至诚的关键,首先在于对自己诚,不自欺,能率性而为,尽己之性,尽他人之性,尽万物之性,是谓厚德载物,化育天地。

化育天地,就要先化育自己。

原文

“《易》之辞是‘初九,潜龙勿用’六字;《易》之象是初画;《易》之变是值其画;《易》之占是用其辞。”

华杉详解

这里讲的是《易经》,《易经》被称为群经之首。周文王被纣王关押了七年,他在这个暴君的监狱里,生命悬于一线,但他却推演出了天地人事变化的各种可能性,以及每一种情况该如何应对。周文王并不是日日以占卜为事,他是中国文化之王,研究的都是仁德与义理。所谓“君子居则观其象,动则观其变”,七年间,他把事物的表现、本质,以及变化规律,都总结提炼了出来,成为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六爻。

比如易经的爻所处位置代表事物不同阶段:初爻:代表事物开始;

二爻:代表事物崭露头角;

三爻:代表事物大成;

四爻:代表事物进入更高层次;

五爻:代表事物成功;

上爻:代表事物终极。

比如乾卦:

乾卦初九:潜龙勿用(龙在深渊里藏着,事物刚开始,积蓄能量,别着急);

九二:见龙在田(龙出现在田野,事物开始崭露头角,或遇到贵人,得到机会);

九三:君子终日乾乾(事物小成,不要骄傲,要小心、谨慎、谦虚);

九四:或跃在渊(进入更高层次,新旧更替,故迷惑在渊中);

九五:飞龙在天(如日中天,大功告成);

上九:亢龙有悔(龙飞过高,事物终极,物极必反,慎之慎之)。

这样看来,这不就是我们的人生观、世界观和义理的方法论吗?

王阳明说:“《易经》乾卦的初九爻,爻辞是‘初九,潜龙勿用’六个字,它的卦象是指初九爻,其变化就是出现新爻,《易经》的占卜就是用的卦辞和爻辞。”

占卜不是算命,算命是个悖论,算命的目的是为了趋吉避凶,如果算到了凶,又避开了,那算命岂不是没算准?所以占卜是预测和推演,提供思考路径,行动指南,更重要的是提供义理。《易经》是“易”之经,讲变化。但如何应对变化,还是要靠自己中正,中庸之道——“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易经》讲“易”,更是讲“不易”。

原文

“‘夜气’是就常人说。学者能用功,则日间有事无事,皆是此气翕聚发生处。圣人则不消说‘夜气’。”

华杉详解

“夜气”这个概念是《孟子》里的:

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则其旦昼之所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复,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人见其禽兽也,而以为未尝有才焉者,是岂人之情也哉?故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

日间纷扰,夜间宁静,人的良心也有所生息,积攒到平旦清晨之时,其良心发现,善念萌生,从他心底激发出来的好恶之心,和一般人相近的,也有那么一点。但是,到了白天,为人欲所蔽,外物所牵,他的所作所为,又把这点良知给消灭了。

这样反复消灭,他夜来心里萌发出来的善念也不复存在,善念存不下来,那人也就离禽兽不远了。别人看他形同禽兽,就认为他不曾有过善良的品质。其实他和一般人一样,也曾经像牛山那样郁郁葱葱,也曾经是良善美材。如果得到滋养,没有东西不生长;如果得不到滋养,没有东西不消亡。

这就好比学生们在晚上的时候都会暗下决心,明天上课要认真听讲,好好学习。第二天到教室里呢,又打瞌睡开小差了。或者干脆在宿舍里睡懒觉,不去上课。孟子就说,你要养气,养浩然之气,就要从夜气开始养,不要把夜间的志气给弄丢了。

王阳明说:“孟子讲的夜气,是对一般人说的。真正用功的同学,不需要讲夜气,白天有事无事,都是志气生发集聚、发生作用之处。圣人自己,更用不着讲夜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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