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石内藏助的一天(1/1)
文学朴 译
明媚的阳光照射着紧闭的拉窗,老梅树参差不齐的枝影鲜明如画,映在从右到左伸展两三丈的一扇扇窗纸上。大石内藏助良雄原为浅野内匠头的家臣,当时被交给细川家管制。他背向拉窗,双膝齐并,正襟危坐,一直在专心致志地看书。那本书大概是细川家的一位家臣借给他的《三国志》中的一册。
这个房间里一共有九个人。其中片冈源五右卫门刚刚到厕所去了。早水藤左卫门到下房去聊天,还没有回来。还剩下吉田忠左卫门、原总右卫门、间濑久太夫、小野寺十内、堀部弥兵卫、间喜兵卫六人。他们似乎都忘记了照射着拉窗的阳光,有的埋头看书,有的在写信。也许是因为这六个人全都是年过半百的老人,春寒料峭的房间里万籁俱寂。即使偶然有人清清嗓子,声音也轻得连微微飘荡着的墨香都不会被震动。
内藏助的视线忽而从《三国志》移开,似乎在凝视远方。他默默地把手伸到身边的火盆上烘着。罩着铁丝网的火盆里,埋着的木炭底下,红灼灼的炭火微微映亮炭灰。内藏助一感到火的热气,心里就又洋溢着怡然自得之情。刚好是去年腊月十五日为故主报了仇,撤到泉兵寺的时候,他吟道:“快哉雪恨身可舍,尘世之月无云遮。”当时的满意心情又油然而生。
退出赤穗城以来,近两年的岁月里,他在焦虑和策划过程中,耗费了多少心血啊。单是为了抑制容易感情用事、急于求成的同伙的轻率行动,等待时机慢慢成熟,他操的心就绝非一般。而且仇人家派出的奸细不断地在窥探他的动静。他装作放荡不羁,以蒙骗这些奸细,同时又必须设法消除他这样的放荡的假象在伙伴当中引起的疑虑。他回想起往昔怎样在山科和圆山计议,当时难言的苦衷又涌上心头。然而,一切都过去了,目的已经达到了。
如果说还有未了事宜的话,那就是官方对一伙四十七人的处分。处分准不会是为时很远的事。是啊,一切都过去了,目的已经达到了。而且不单单是完成了复仇的行动,一切都是以与他的道德上的要求几乎完全一致的形式完成的。他不仅因完成事业而心满意足,同时还尝到了发扬道德的满足。而且,无论从复仇的目的来考虑,还是从采取的手段来看,这种怡然自得是问心无愧的。可以说是满足到了顶点……
内藏助这么想着,舒展眉头,隔着火盆向吉田忠左卫门搭话说:“看来今天相当暖和啊。”
吉田忠左卫门也许由于看书疲倦了,把书伏在膝上,在用手指比画着习字。他回答说:“可不是嘛。天气太暖和了,这么待着,直发困。”
内藏助微微一笑。今年新春,富森助右卫门三杯屠苏酒下肚就醉了。他吟道:“今日又迎春,纵然闲睡心无愧,武士愿已偿。”内藏助就是因为忽然想起了这首俳句才微笑的。其寓意与良雄当前踌躇满志的心情刚好吻合。
“毕竟是大功告成,松了一口气吧。”
“对,这也有关系。”
忠左卫门拿起手边的烟袋,装上烟,文静地吟味着烟香。早春的下午是那么明朗静寂,吐出来的一缕青烟袅袅上升,逐渐消失了。
“咱们都再也没有想到还能过上这么悠闲的日子。”
“是啊。我做梦也没想到还能再赶上春天。”
“看来咱们都挺走运呢。”
两个人心满意足地互相望着笑了笑。这时,良雄背后的拉门上映现一个人影,一只手伸到门拉手上,人影随即消失,接着身材魁梧的早水藤左卫门走进了房间。倘若不是这样,良雄必定还会以自豪的满足心情继续沉湎在早春温煦的阳光之下。可是红光满面的藤左卫门笑眯眯地来到他俩当中,不由分说地把他们拉回到现实生活中来;而他们呢,当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看来下房倒挺热闹的。”忠左卫门说着又点燃了一袋烟。
“今天是传右卫门官人值班,所以聊得格外起劲。片冈等人也是刚才到了那边就坐下不走了。”
“怪不得耽搁了那么久。”
忠左卫门被烟呛得凄然笑了笑。不断挥笔疾书的小野寺十内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抬了抬头,目光却又立即落在纸上,一个劲儿地继续写下去。他大概正给在京都的妻子写信呢。
内藏助眯起眼睛笑着说:“有什么趣闻吗?”
“没有,还是照样瞎扯。不过,方才近松讲起甚三郎的故事的时候,传右卫门官人等都是含着眼泪听的。此外——是呀,这么说来,倒是有个很有趣儿的事情呢。据说自从咱们杀掉吉良官人以来,江户城内流行起报仇雪恨之类的事来啦。”
“哈哈,真没有想到呀。”
忠左卫门以诧异的神色看了看藤左卫门。不知怎的,藤左卫门把这个故事讲给别人听的时候,似乎很得意。
“我刚才听说了类似的两三档子事。发生在南八丁堀的凑町附近的事尤其可笑。事情是这样引起的:附近米店的老板在澡堂里跟旁边染房的伙计吵起架来,原因大概是洗澡水溅了他这类鸡毛蒜皮的事。结果,染房伙计抡起水桶把米店老板痛揍了一顿。于是米店的一个学徒气愤不过,傍晚埋伏在那儿,乘染房伙计外出的时候,突然举起铁钩砍进了对方的肩膀。听说他是边喊‘给主人报仇,看我的厉害’边干的……”
藤左卫门说说笑笑地比画着。
“那简直乱来一气。”
“看来那伙计受了重伤。可是邻居反而同情那学徒,你说怪不怪。另外,通町三巷发生了一起,新曲町二巷也发生了一起,还有什么地方也发生了一起。总之,到处都发生这样的事。听说都是在学咱们呢,岂非怪事?”
藤左卫门和忠左卫门相视而笑。他们听到复仇之举给江户人心的影响,不论多么微小,也必然是痛快的。唯独内藏助一个人,一手支着额头,露出不感兴趣的样子,默不作声。他本来挺满意,藤左卫门这番话却使他的心头罩上了微妙的阴影。话虽这么说,他自然用不着对自己的行为造成的一切后果承担责任。即便他们完成了复仇快举后,报仇雪恨在江户城内风靡一时,他当然也是问心无愧的。尽管这样,他感到原来自己心里热乎乎的情绪多少有点凉下去了。
说实在的,当时他只是对自己一伙人所干的事竟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产生了影响而感到有些惊讶而已。如果是平时,他就会同藤左卫门和忠左卫门一起一笑了之。但是这个事实却给他当时那踌躇满志的心里蓦地播下了不快的种子。这恐怕是由于他那心满意足的情绪带有异想天开的实质,竟肯定自己的行动和一切后果,在不知不觉中和事实逻辑背道而驰吧。当然,这时他心里丝毫没有打算这样来分析问题。他只觉得春风得意的深处有一股刺骨的冷气,使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恼火。
可是,内藏助没有笑这一点,似乎并没有特别引起这两个人的注意。是呀,憨厚的藤左卫门大概真心实意地相信,他本人感兴趣的事情内藏助也会感兴趣。不然他就不会亲自到下房去特地把细川家当天值班的家臣堀内传右卫门领到这里来。可是,他干什么都认真,回过头对忠左卫门说了声“把传右卫门官人叫来吧”,就立即拉开隔扇,轻松愉快地向下房走去。不大工夫,他仍面带微笑,伴随着一看就挺朴讷的传右卫门扬扬得意地回来了。
“真是,竟让您劳步,实在惶恐。”
忠左卫门一看见传右卫门就代替良雄笑容可掬地打招呼说。传右卫门为人朴实、直率,良雄等人自从受到管制以来,早就和他之间结成了故旧一般的深厚情谊。
“早水兄非要我来,我虽然怕打扰你们,可还是来了。”
传右卫门坐下来就挑起粗眉,晒得黝黑的双颊的肌肉像是要笑似的抽搐着,四下里打量在座的人们,于是,无论是看书的还是挥笔写字的,都向他致意。内藏助也殷勤地向他打了招呼。其中只有堀部弥兵卫显得有点滑稽。他把没读完的《太平记》摊在跟前,戴着眼镜就打起盹来,一醒过来就慌忙摘了眼镜,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甚至间喜兵卫也被他这副模样逗乐了,冲着旁边的屏风,绷着脸忍俊不禁。
“传右卫门官人似乎讨厌老人,总也不到这里来。”
内藏助一反常态,口齿流利地说。这是由于虽然略受到干扰,他的内心深处还乐滋滋地荡漾着先前的满足之情。
“不,倒不是由于这个缘故,可总是给那边的各位挽留住,不知不觉就谈下去了。”
“我刚刚听说,你们讲到很有趣的事情呢。”忠左卫门也从旁插话说。
“有趣的事情——是指……”
“指的是江户到处都学着报起仇来了。”藤左卫门说罢,笑嘻嘻地看看传右卫门,又看看内藏助。
“哦,是那档子事呀。人心确实是很奇妙的。看来黎民百姓受到你们的忠义的感染,也都想仿效那样的行动。在改变上上下下堕落的风气方面,可以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如今盛行的净是我们根本不想看的净瑠璃啦,歌舞伎剧什么的,所以是上好时机。”
对内藏助来说,谈话的苗头又不对了,于是他故意郑重其事地讲了一些谦卑的话,想巧妙地扭转话题。
“您夸奖我们的忠义,我们感谢。可是,我个人的想法是首先感到丢脸。”他说着,环视了在座的人们,“原因是,虽然赤穗藩人员众多,可是正如您所看到的,这里的净是身份低下的人。当然,最初连奥野将监这样的警卫长也这个那个地参与了磋商,可是中途变了卦,终于脱离了同盟,真是令人遗憾。此外,进藤源四郎、河村传兵卫、小山源五左卫门等人都比原总右卫门的地位高,佐佐小左卫门等人也比吉田忠左卫门的身份高,可是即将起义的时候都变了心。其中还有我的亲属。因此,也就难怪我会感到耻辱了。”
随着内藏助这番话,室内的空气失去了先前的快活劲儿,顿时呈现出严肃的气氛。在这个意义上,他可以说是按照自己的意图扭转了话题。至于这么一来人们的谈话是否就能使内藏助感到愉快了,那又当别论。
听了他的感想,早水藤左卫门把两个拳头在膝上蹭了两三下,说:“他们个个都是十足人面兽心的家伙。没有一个够得上武士资格。”
“不错,像高田群兵卫那号的,还不如畜生呢。”忠左卫门扬眉望着堀部弥兵卫,像争取同情似的。
慷慨激昂的弥兵卫自然不甘寂寞:“完成起义的那天早晨,我们遇到了他,我觉得啐他两口也不解气。因为他恬不知耻地来到我们面前,还说实现了愿望真是大喜啦什么的。”
“高田也够呛,可是小山田庄左卫门等人也是不可救药的家伙。”间濑久太夫自言自语地说。
于是,原总右卫门和小野寺十内也异口同声地骂起变节分子来了。连沉默寡言的间喜兵卫,虽然不开口,也频频点着白发苍苍的头,对大家的意见表示赞同。
“不管怎么样,再也想不到像他们那样的家伙竟跟你们这些忠臣是同一个藩的。正因为如此,不用说武士,连黎民百姓似乎也都在骂那些无功受禄的饭桶武士。冈林杢之助官人虽然去年剖腹死了,可是风传也还是亲戚们商定,逼他剖腹自杀的。即使不是那样,事到如今,恐怕也免不了受那个污名。何况别人呢。江户的情况就是这样,人们见义勇为,甚至仿效复仇,再说老早以前大伙儿就感到气愤,说不定会把这号人给斩掉呢。”
传右卫门激昂地断然说,表情不像是在讲旁人的事。看他那个架势,他本人首先就有可能去担当斩掉那些人的任务。吉田、原、早水、堀部等人在他的影响下似乎都激动起来,越发恶狠狠地痛骂乱臣贼子。——可是其中唯有大石内藏助仍把双手放在膝上,百无聊赖地望着火盆发呆,话也少了。
他发现了这样一个新的事实:他把话题扭转的结果,在牺牲变了心的旧友们的基础上,他们的忠义受到了越来越多的表扬。于是在他心里吹拂的春风再度消失了几分温暖。当然,他并不仅是为了扭转话题才为变节分子表示惋惜的。实际上他对他们的变节行为既觉得遗憾,也感到不快。可是他固然可怜那些不忠的武士,却并不憎恨他们。人情的向背和世态的炎凉,他都深有体验。在他看来,他们的变心,大多是十分自然的。如果允许用率直这个词,那真是率直到令人遗憾的程度。因此,他对他们始终持宽容的态度,何况在已经报了仇的今天,对他们唯有怜悯地一笑而已。社会上的人们似乎觉得杀了他们也不解气。为什么为了将我们捧作忠义之士就非把他们当成衣冠禽兽不可呢。我们同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差别。江户平民受到的奇妙影响早就使内藏助感到不愉快了。他又从以传右卫门为代表的舆论中看到了这次变节分子所受到的影响。二者的性质虽然不同,但也难怪他怫然不悦了。
可是,这还不算,内藏助的不快注定要火上加油。
传右卫门看到他沉默不语,推测大概是由于他态度谦虚的关系,就更加钦佩他的为人。为了表达自己的钦佩之情,这位纯朴的肥后武士硬把话题一转,立即开始对内藏助的忠义倍加赞扬:“过去曾听一位博学多闻的人说过,中国有某位武士,他为了伺机替主人报仇,甚至吞了煤炭变成了哑巴。可是,他的苦痛远远比不上内藏助官人吧,因为官人还要违心地装出一副放荡的样子。”
传右卫门先讲了这样一段开场白,然后滔滔不绝地谈起内藏助一年前尽情地放荡的逸事。到高尾和爱宕去赏红叶时他也装疯,心里该是多么痛楚啊。对于一心搞苦肉计的他来说,在岛原和祇园参加赏樱花宴会也一定是痛苦的……
“听说那时京都还流行过‘纸糊大石轻飘飘,腹中无物是草包’这样的打油诗。把天下人欺骗到这种地步,不是十分巧妙行事,是办不到的。先前天野弥左卫门官人称赞您沉着勇敢,是非常有道理的。”
“哪儿的话,那不算什么。”内藏助勉强回答说。
内藏助这种谦虚谨慎的态度似乎使传右卫门感到讲得不够透彻,同时越发觉得他的品格高尚。他本来是朝着内藏助的,这时又转向长期在京都值勤的小野寺十内,更加热情地表示钦佩之意。他这种像孩子般热切的劲头,大概使一伙人中以博学多闻著称的十内感到既可笑又可爱吧,他朴实地迎合着传右卫门的意思,详细地叙述了当时内藏助为了蒙骗仇人家派出的奸细,身着法衣,经常到升屋的名妓夕雾那里去的情况。
“那样一本正经的内藏助,当时作过《花街小景》这样一首歌。这歌又很叫座儿,花街柳巷到处都唱。而且当时内藏助穿上黑色法衣,在祇园的樱花凋谢、花瓣纷落之中,醉醺醺地走着,人们起哄,管他叫浮华公子,浮华公子。也难怪《花街小景》这支歌会流行,内藏助的放荡行为会出名。只要一提到内藏助,夕雾也好,浮桥也好,岛原和撞木町的有名的太夫们就都争相殷勤招待他。”
内藏助听十内讲这样的话,简直像受了侮辱,心里很不是滋味。同时,又不由得想起以前的放荡行为。对他来说,那是色彩鲜明得出奇的记忆。他在回忆当中,看到长蜡烛的光,闻到沉香油的味道,还听到三弦奏加贺小调的声音。十内刚才提到的《花街小景》的歌词“果然是,珠泪扑簌,把红袖湿遍,泪扑簌,皮肉生涯,露水缘”,以及妖娆美丽得像是来自东宫的夕雾和浮桥,也浮现在他的脑际。他当时是怎样尽情地享受这种记忆犹新的放荡生活的啊。在那放荡的生活中,一霎时他又是怎样感到心旷神怡,而把复仇的事完全抛在脑后的啊。他是个正直的人,不肯自欺而否定这个事实。当然,由于他对人性了解得那么透彻,他连做梦也想不到这档子事是不道德的。因此,把他的一切放荡行为都看作是他尽忠的手段而予以表扬,使他感到不快,同时又感到内疚。
内藏助这么料想着,他听到自己装疯卖傻的苦肉计受到称赞而怫然作色,也就不足为奇了。他意识到,心里剩下的那一点和暖的春风,再次受了打击后眼看就荡然无存了。现在心里只是笼罩着一层冷冰冰的阴影:他对一切误解有反感,又因为自己没有预料到这种误解,而对自己的愚蠢也有反感。他的报仇行动,他的同伙,最后还有他本人,大概会随着这种任意赞赏之声传之后世吧。——面对这样不愉快的事实,他在炭火即将熄灭的火盆上烘着手,避开传右卫门的视线,悲伤地叹了一口气。
几分钟以后,大石内藏助借口去厕所离座出来,独自倚着檐廊的柱子,望着那古老庭院里的寒梅老树耸立在青苔和石头之间,开放着鲜艳的花朵。夕晖溟蒙,栽在院中的竹丛阴影处早已暮色苍茫。可是隔着纸拉门,兴致勃勃的谈笑声不绝。他边听着,边感到一抹哀情慢慢包围了自己,随着梅花吐出的微香沁透到冷彻的内心深处。这种寂寞,无以名状的寂寞,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呢。——内藏助仰望着像镶嵌在蔚蓝天空中般的、坚硬冰冷的花朵,一动不动地久久伫立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