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1/1)
最后一碗米倒在了一口大锅里,像一把沙子撒进了一条河里。
最后一匹马,是耿恭的马。乌孙国王送给他的马,说,是一匹天马,一匹神马,是一匹汗血马,是一匹天下少有的名贵的马。只是到了这个时候,不管它是一匹什么样的马,都无法逃过这最后的劫难了。
不是说人饿得不行了,非要把它吃掉,而是城里连它吃的草也没有了,就算是不杀它,它也会很快就饿死的。看着它活活饿死,还不如送它早点上路。它的皮肉,至少还可以让士兵们多撑一些日子。
杀马的事一直是由张青负责。可耿恭把马交给他时,张青说这匹马不是一般的马,他实在下不了这个手。
耿恭走到他的坐骑跟前,抱着它脖子在鼻梁上连着亲了多下,然后闭上了眼,拔出了刀子,插进了马的颈椎处。
一块煮好的马肉端到了耿恭的面前,尽管饿得很厉害,耿恭却一口没有吃。
士兵来报告,说城门口有人来访。
想不明白,什么人这个时候会来?匈奴人又怎么可能让人来?走到城墙上一看,却是一辆马车,马车上坐着的是一个女人。
一看这女人,耿恭越发地不明白了。女人不是一般的女人,女人是车师后国的皇后。丈夫安得被杀,儿子继位,她的地位更高了。耿恭和这个女人倒是有些来往,算得上有些交情。只是这个时候出现,似乎有些不合常理。
不管怎么样,是朋友,还是皇后,还是另有别的身份,只要不是敌人,来到了家门口,都应该欢迎。
耿恭马上打开城门,亲自去迎接。接到了屋子里,请她坐下来喝茶。聊了一会才知道,果然她另有身份,叫说客。说什么呢?劝耿恭放弃疏勒城,听命于匈奴人。
原来,左鹿蠡王知道皇后和耿恭关系不错,就让皇后来劝耿恭。现在车师后国已成了匈奴的属国。匈奴人的话,她不敢不听,不听,他会找借口为难她的儿子,现在的国王。再说了,和汉朝的情感,也让她对耿恭他们格外惦记,也正想有个机会来看看他。
她来看,不会白来看,一定会带礼物。带什么呢?听左鹿蠡王说,疏勒城里的人快要饿死了,就拿了两袋子粮食放在了车子的下面。
夫人的马车,匈奴兵不敢搜查。
见到了两袋粮食,耿恭激动,再三对夫人表示感谢。
夫人说,我也恨匈奴(丈夫被匈奴杀了,不可能不恨)。可大丈夫能屈能伸,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活活在这等死,是不是可以考虑先投了匈奴?只要生命在,就会有重新站起来的时候。
耿恭摇头说,个人恩怨,可以不去计较,可以屈。但在国家、民族利益面前,只能伸,不能屈。要是屈了,大汉帝国就会被人小瞧了。夫人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投降匈奴的事,不用谈,不必谈。我全体将士早已做好为国尽忠的准备,不管是战死还是渴死还是饿死。
这么回答,夫人一点儿也不意外。夫人又提出了一个建议,不投匈奴也可,是不是可以归顺车师国?将军的才华勇敢,我们极其敬佩,我们想请你做我们的大将军,统帅车师国的军队。先渡过眼前难关,待到以后局势有变,将军仍可重返汉朝。
这倒是个耿恭没有想到过的事。他想了一会,说,目前车师国已为匈奴属国,成为汉朝的敌国。归顺贵国,与投降匈奴无异,就算是暂缓之计,也不可行。疏勒城虽小,可已经成了我大汉帝国的象征。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须把个人的身家性命置之度外。夫人看得起我,对我如此抬爱,让我很荣幸,可我还是不能不让夫人此行失望。
夫人说,不,我不失望,你让我看到了什么叫忠诚,什么叫英雄,看到了大汉帝国为什么会强大的真正原因。那我也就不多说了,希望将军能多杀些匈奴恶徒,为我报仇,也希望将军能有好运气,为大汉帝国守住这座小小的疏勒城。
耿恭把夫人送到了城门口,并要求全体士兵对夫人鞠躬行礼。不为别的,只为了夫人能在这个时候来看望他们,并送来了粮食。
只是车师国王后送来的粮食,是杯水车薪,实在是不能从根本上化解疏勒城的困境。十天以后,又开始有人被不断地饿死。
一个兵长脱掉了军装,带了三个人,化装成了当地村民的样子,在黑夜里爬出了城。他们的任务是找到村民,搞到粮食,再运回到城里来。
最初几个军官提出了这个计划,耿恭并没有批准。他知道如果这样的行动能够得到粮食的话,那么也就是把匈奴人当成傻子了。
可后来他还是批准了这个任务。在没有更好的办法时,那不太好的办法也是值得去试试的。什么事都有个万一,万一能够成功呢?
就为了这个万一,四个人在夜幕的掩护下,悄悄地出发了。
万一的事情确实太少了。四个人在跨越匈奴人的封锁线时,还是被匈奴人发现了。他们的穿着打扮在一开始时,确实也起到了作用。匈奴人以为他们是干了活从田地里回家的村民。
只是在对他们进行例行公事的问话时,他们的身份暴露了,因为他们只会讲几句简单的车师语。而在这里生活了好几代的村民,就算是汉人也会说着熟练的车师话。
当时为了不被发现,出城时他没有带一件兵器(哪怕是一把短小的刀子)。这就使他们像绵羊落入了狼群一样,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不难想到。
早上,天刚刚蒙蒙亮,耿恭一行人就登到了城墙上,观察着动静。按照约定,他们如果能顺利完成任务,最晚也会在天亮以前赶回来。
现在天亮了,怎么还没有见到他们的影子呢?
天又亮了一些,飘浮的湿雾也散去了。一个士兵叫了起来,说,你们看。
所有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离城墙两百米远的一片空地上,用木头搭起的架子上,吊着四个人的尸体。衣服都被扒光了,整个身体变成了红色的。乱刀戳过的伤口,还在滴着血。
耿恭的拳头狠狠地砸在城墙的石头上。
木架子后边,走来了一队骑马的人,走在中间的是左鹿蠡王。走到了吊着四个人的木架子旁边,他们停了下来。
左鹿蠡王高声说道,汉军兄弟们,我知道,你们是饿得不行了,才会让他们四个人跑出来找粮食。要不然你们不会明知是来送死,还会让他们这么干。姓耿的那位将军,这也一定是经过了你同意的。你怎么能做出这么混账的安排呢!让你的兄弟来白白把命丢掉,就为了能得到一点粮食让你们能继续活下去?其实你们用不着这样的,要活下去是很容易的,只要你们现在拔掉城头的那面旗子,走出城来,我们就会把你们当客人相待,你们想吃什么都可以吃到。我再次向你们做出郑重的承诺,只要投降,我们就不再是对手,而是朋友、兄弟。耿将军,我会给你一个部落,让你去当王,可比你现在这个校尉风光多了,天天有美酒美食,还有成群的女人陪伴。
左鹿蠡王的话,耿恭全听到了,他也相信左鹿蠡王说的话不是骗他的。匈汉交战两百多年了,其间有张骞、苏武这样历经磨难、忠义不变的汉子,也有不少投了匈奴,做了匈奴的官,还娶了匈奴的女人(比如说有名的汉将李广利,还有李陵)。
不但能活下来,还能继续当官,还有漂亮的女人,这个选择,只要是个正常的男人,都不可能一点不动心。耿恭想过没有?当然想了。他想,我要是这么做了,眼前可以不受这个罪了。可问题是一个人要怎么活,耿恭早就想明白了。不但明白了,并且一直在这么活。知道了怎么活,也就知道了怎么死。同样,知道了要怎么样去死,也就知道了怎么去活。
怎么死,怎么活这个事,耿恭全弄明白了。左鹿蠡王的话,对耿恭来说,不管说得多么诱人,也只是一阵风。吹过来,再吹过去,不会乱了阵脚,更不会乱了一颗钢铁一般坚强的心。
耿恭亲自拿起一把弓弩,朝着左鹿蠡王射过去。明知这么远距离射不中他,还是要射出这支箭,飞出去的箭,落到了左鹿蠡王的面前。看到耿恭射了箭,旁边的人们也纷纷扯开了弓弩,让箭矢飞向匈奴人。
左鹿蠡王吃了一惊,他们都饿成这样了,还有力气把箭射出这么远。他知道这是姓耿的将军对他这番劝导的回答。
天底下还真有这样为了国家愿意把命舍出的人啊。左鹿蠡王气恼的同时不能不对耿恭再生一层敬意。
离开时,留下一句话,左鹿蠡王说,他说过的话,会一直算数。任何时候,只要愿意投降,他开出的条件都不会变。左鹿蠡王对须卜说,我看到过汉军的各种死的样子,还从来没有看到汉军饿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不过,这一次他仍然不想看到,因为,饿死的样子是所有死人的样子里最难看的一种。
耿恭下命令,把所有皮革的东西都集中了起来。皮带、皮鞋还有皮鞘和皮鞭子,把它们用水浸泡变软后,再来烹煮成为食物。
从来没有想到过这种东西还能吃,这会儿,不但吃了,吃了以后,还觉得香得不行。看来人真的饿了,确实什么都能吃,吃什么都好吃。
只有弓弩上的皮箍和皮筋不能动。弓箭是武器(披甲没有了,还有衣服,鞋子没有了,可以编草鞋,没有皮鞘了,刀子还一样可以使用,最不需要的就是马鞭子了,因为所有的马,除了战死的以外,都作为食物用来充饥了),士兵不能没有武器,保卫疏勒城,和匈奴拼杀,离不开它。
问题是皮革这种东西,数量是有限的,经不起吃。没有吃多少天(顶多过了半个月),就所剩无几了。
士兵将切成了小块的煮熟的皮革端到了耿恭和吴梅的跟前。吴梅说,你吃吧,我不饿。耿恭说,从昨天到现在,你都没有进食了,怎么会不饿呢?吴梅说,你应该知道的,女人比男人抗饿。耿恭说,再抗饿,也不能一点东西不吃。吴梅说,我没事,真的没事,你快吃。耿恭说,你不吃,我怎么能吃得下?说着,用手指拈起了一块,放到了吴梅的唇边。吴梅只好张开了嘴,让耿恭喂了进去。
慢慢嚼着,吴梅说,这么下去,不行,得想办法。耿恭说,梅子,这两天,我在想,你不是士兵,你是个村民,你没有必要在这里跟着我们一块挨饿。吴梅说,你是不是打算不要我了?耿恭说,有你在我身边,我干什么,浑身都是劲。吴梅说,那怎么还要让我走?耿恭说,你还年轻,人生才开始,让你饿死,天理不容。吴梅说,你说得对,早晚都会死,死不算个啥,重要的是为了啥死。耿恭说,你不是汉朝人,你是车师人,你用不着为了汉朝去死。梅子说,我是汉人,我身上流的是汉人的血。我父亲已经为了汉朝死了,我为什么就不能为了汉朝死?耿恭说,梅子,你就听我的吧,离开疏勒城。要不,就算我死了,也不会安宁的。
吴梅不说话了,过了一会,说,其实,这两天,我都在想要离开的事。
真是想让吴梅离开,可还是没有想到吴梅自己会这么说。很难说得清耿恭这时的内心是什么滋味,太爱一个人,情感就会变得复杂。不过这个时候容不得耿恭多想,他马上做出了高兴的反应,让吴梅快一点做好出城的准备。
吴梅没有再多说什么,似乎她并没有把这次离开当成生离死别。倒是耿恭有些难以压抑住内心的悲伤,把吴梅紧紧抱在怀里长久地不肯松开,说到吴梅要好好活下去时,自己的眼眶先湿了。倒是吴梅劝起了他,说,你不要太难过,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听到吴梅这么说,耿恭笑了笑,只是这个笑比哭还要让他难受。吴梅看出了耿恭似乎不太相信,又说,真的,我要是回来找你,你可不要关着城门不让我进呀。耿恭又笑了,笑这个姑娘怎么净说些不靠谱的傻话呀,疏勒城如今可不是一座想出就能出、想进就能进的城呀。
当天夜里,吴梅离开了疏勒城。
一片漆黑,城门开了个缝,吴梅走了出来。耿恭送出门,黑暗中,两个人拥抱了。抱了一会,耿恭推了一下吴梅,说快走。
吴梅走了。走了几步,就看不见了,看不见了,吴梅还站在那里。过了好大一会,听到匈奴哨兵在喊,站住,干什么的?
吴梅用匈奴话说,串门去了。
又问,哪个村的?
吴梅说,麻沟梁村的。
哨兵说,深更半夜的,一个姑娘家乱跑什么?不老实在家待着!
吴梅说,知道了,谢谢大人。
再没有别的声音了,看来吴梅没事了,顺利地通过了匈奴人的警戒线。
靠在城墙的垛口上,不肯走下城楼,望着夜空,决定不再去想吴梅了。不是耿恭无情无义,而是吴梅这个女人已经刻在了他的心上,不管想与不想,她都在那里了,在他的生命里了,就算是他死了,也不可能再离去。
是的,这个时候,是不该想吴梅了。作为一个将军,在这个危难的关头,他是要想想别的事情了。比如说,范羌这个家伙是不是把兄弟们忘了?要不怎么还不带人来救援啊!对了,这个事,他当不了家,得皇帝说了算。两个月过去了,新皇帝登基了吧。他登基后,有多少积压的国事要处理,是不是不会顾到西域的事呢?不知为什么,耿恭越想,越觉得前景有点像这天空一样黑暗。
不过,再黑暗,在耿恭的心里,仍然有着一片光亮。那就是人在城在,人在军旗在,不管援军能不能到,对大汉的忠诚至死不变。
信念也是一种粮食,它会让人变得强大而有力。
耿恭确实有许多理由来责怪范羌,可要说范羌把兄弟们忘了,那可是太冤枉范羌了。
告诉了张叶他这次从西域回来要干的事情后,张叶不但不拖他的后腿,还给他出主意要怎么办。
范羌苦于自己的级别职位太低,没有机会直接催促朝廷重视这个事。耿秉答应了会全力去办,他也不能老是去耿秉家询问。再说了,这个事情,最好有许多人在说,才能引起朝廷的注意。
张叶说,你进不了皇宫,可以到皇宫外边的大街上,把你的想法写到一块木板上,举给路人看。其中一定会有皇宫的大臣们看见,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就等于催促了朝廷。
范羌觉得张叶这个话有道理。他真的做了一个木牌子,在上面写道,西域官兵,正遭围困,生死关头,赶快去救。
看到一个男人举了一个牌子,行人好奇,围过来看。看了这行字,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问范羌。范羌就说起了他们坚守疏勒城的事。
范羌举着木牌时,张叶一直在跟前。她给范羌端来热茶,还送来饭菜。有时也会帮腔说几句,说她的哥哥也是官兵之一,说朝廷若不赶快发兵,她就会再也见不到哥哥了。
行人中,也有在皇宫上班的。听到了范羌说的事情后,就把这个事情带进了皇宫,别说,还真起到了作用。负责传递奏折的官员知道了这个事情后,就注意到了有好几个奏折都说到了这个事。
在整理要报送的奏折时,他就把这几份奏折加了塞,排在了前面。这段时间,新皇帝一直没有登基,三个月积累的奏折堆成了一座小山。让新皇帝先看到哪一个奏折,负责传递奏折的官员还是可以起到作用的。
终于有一天,听说新皇帝登基了,范羌高兴得不行。天上下着大雪也不管,跑到了外边在雪中狂奔。张叶也高兴,把刚下的雪抓在手里,捏成了雪球,朝范羌扔去。两个人打闹着、欢笑着,抱在一起在雪地上打滚。
范羌说,嫁给我吧,叶子。
张叶说,我不是早嫁给你了吗?
几天后,两个人拜了天地,进了洞房。张叶说,范羌呀,从现在开始,你走到什么地方,我都会跟着你的。范羌说,西域太远,你就不要去了。张叶说,告诉你吧,我为什么这么快嫁给你,就是要跟着你去西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