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可痛苦,不要麻木(1/1)
妙庄王认为以妙善的个性,不被满腔愧疚压到崩溃就算了,竟然还如此执拗,回到过去也要逃离嫁人的命运。
这得是多大的执念啊!
华怜却摇了摇头道:“父王,我的命运可以有千万条,但绝不会仅仅局限于嫁人。”
“嫁人不是女儿想要的命,哪怕再来一次,我也绝不妥协。”
妙庄王不敢苟同,明明自己是杀人不眨眼的暴君,这时候却劝起自己女儿来。
“你若是不逃,那白雀庵也不会造此大难,甚至人面疮也不会出现。”
“无数人为了你的一己私欲死去,你却无动于衷,实在不像我认识的妙善了。”
这话说的,不可谓不伤人。
“父王,你说错了。”华怜微微皱眉,冷静否认。
他这几个月,日夜都在反思自己。
从一开始的愧疚到泣血,反复推演事件后却发现不是不逃婚就能好的。
白雀与恩松大师有私怨,他不去白雀庵,白雀庵也会遭此劫难。
会有无穷无尽的妙果、妙绪、妙什么在路上等着恩松大师。
因果不会因为华怜的死亡而消失,恶人也不会因为华怜自杀就放过其他好人。
最可怕的,是华怜对世上发生的苦难一无所知。
依旧当着他不食人间烟火的高贵三公主。
他可以遭受无穷无尽的苦难,却绝不能对苦难一无所知。
他宁可痛苦,也不要麻木。
“任何王国的覆灭,都可以归咎在女人身上,但真正的掌权者一定知道,这只是借口,真正原因一定是联系着无数人的事件,以及对这事件不屑一顾的高傲掌权者。”
“白雀庵如此。”
“人面疫亦是如此。”
此言一出,连哪吒都忍不住看向华怜。
先生心思剔透、悟性高超他一直都知道,只是没想到十六岁的先生就已经这么厉害了!
寻常人可能会纠结于自己害死了白雀庵僧人,害的人面疮现世朝都民不聊生,从而陷入抑郁的深渊。
而他先生竟然跳脱出来,看清了整个局势!
先生说的很对,白雀庵之时他已经表明回朝之意,是那张天师不肯放过他。
人面疮更是在先生不知情的情况下爆发的。
就算哪吒没有杀李钺,也有张钺、赵钺、陈钺挑起祸端。
带来灾厄的不是他先生,是那些打着他先生幌子的坏人!
妙庄王还在追问:“就算不是你害的人,但那些人就这么白白死了,你心里不会感觉到一丝愧疚吗?”
这句话终于让华怜平静的面容有了细微的改变。
他眼睑低垂,细长的眉眼在月光下无端让人觉得悲悯。
“每一条人命都难以用价值衡量,我从未看轻过人的性命。”
“正是这些人的死去,我才懂得何为大义、何为牺牲。”
“我愿意将他们未完成的使命背负于自己身上,度自己、度众生。”
恩松大师到死都没有埋怨过他一句,这样的心性,让华怜惭愧的同时心生向往。
他想像恩松大师一样,做个心中有大道义的人。
不逃避属于自己的命运,也敢于直面他人的命运!
哪吒怔怔地看着华怜,记忆中的先生几乎和眼前这位妙龄女子相互重合。
这才是他的先生。
这才是那个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
妙庄王被华怜一番言语说的哑口无言。
他从没教过妙善这些,平日也只让妙善诵读《女德妇道》,妙善究竟是怎么悟出这些道理的?
难道说佛法真有这么奇妙,自己女儿真的是天生的修行者吗?
“父王。”
华怜似乎还想向妙庄王诉说些心声,妙庄王却忽的抬手制止了。
“罢了,你不必再说什么。”
“为父已经明白你的心意。”
华怜面上刚露出一抹讶异的喜色,就又听妙庄王道:“只不过你到底是个女人,若你是男人尚有几分成功可能,身为女人,你只能认命。”
他不可能放任自己的王位旁落他人羽翼,势必要用血脉至亲将王位之上的傀儡牢牢锁住。
因此妙善必须嫁人,不仅要嫁人,还必须要生子,为他妙氏传宗接代、延续香火。
他明白女儿的觉悟难得可贵,但为了一国根本,势必要放弃一些东西。
妙善不愿意自己放弃,只能他来做这个恶人!
他问了几遍妙善再来一次还会不会离开,其实就是给了女儿一个机会,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后面无数次的追问更不是他善心发作,而是试图扭转他女儿的思想,让妙善被名为愧疚的枷锁锁住。
不再敢生出什么有悖纲常的思想。
只是没想到他女儿的善良随了她母亲,执拗的脾气却随了妙庄王自己!
任由妙庄王怎么刺激,都不肯悔改!
妙庄王用深邃的眼睛,沉沉注视着华怜。
华怜从不知道烛喜阁的风是这样森冷,冷到能够把他一颗炙热真心吹得如至冰窖。
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似乎今日才看清楚自己父亲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父王...”
这声父王微弱呐闻,华怜看着妙庄王的视线,似乎在祈祷,又似乎在悲伤。
“妙善,回头吧。”
妙庄王朝他伸出手,一动不动地站着。
他在挽回自己的女儿,也是再给华怜一次反悔的机会。
只要华怜递出自己的手掌,妙庄王便会将之前发生的所有事一笔勾销。
让华怜以妙善三公主的身份享受泼天富贵。
在哪吒紧张的注视下,华怜朝妙庄王伸出了臂膀。
只是他没有将手搭入妙庄王掌中,而是猝不及防地,给了妙庄王一个拥抱。
这个拥抱很短,前后不过一秒,却让妙庄王仔仔细细听清楚了华怜温柔却坚定的声音。
“父王,我绝不回头。”
不论是白雀庵还是人面疮,他身上背负的已经太多太多。
现在回头,做那个无忧无虑、相夫教子的三公主,已经来不及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父亲所说的那么多如果,也仅仅只是如果。
木吒、恩松大师、太乙,他们都不能复活。
母亲、白雀庵众人、朝都百姓,也都无法回到过去,他们遭受的苦难是真正的苦难。
华怜看在眼里,日夜不敢忘。
他经历这一切,不是为了让他回头再当不知人间疾苦的公主的。
救苦救难、倾听众生,才是他能够想到最好的、弥补自己罪责的道路。
他想救人,更愿医天下人之心。
这一晚,父女二人不欢而散。
为了医治宝德娘娘,妙庄王暂且没有撕破脸皮,华怜却清楚,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妙庄王为了他的王位,势必不会放过华怜。
华怜一边磨药,一边思考接下来的对策。
哪吒蹲在药房的地上啃着香喷喷的大鸡腿,回想起晚上的经历,还是有些后怕。
他怕先生真的被妙庄王蛊惑,割舍不下父母亲情,自愿放弃自由回王宫做一只笼中鸟。
想到哪说到哪,哪吒便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了:“先生,书上说父为子纲、君为臣纲,我们这样算不算是一种离经叛道啊?”
华怜摇头,目光悠远深邃,“哪吒,若我是为父母,定不会阻碍我子孙后代的选择。”
“书上说的不一定全然正确,尊重子女命运,比用‘父母’这道枷锁锁住子女,要温柔的多。”
“不只是子女后代,对于绝大数人的命运,都该心存敬畏,给予尊重。”
“这世道不是好事道,能够评判他人命运的不该是我父王,而是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