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深夜骂鬼(1/1)
“唉!”
这叹息声从背后突如其来,又透着深深的疲惫,惊得张恒志猛地回头,便见那李通判身着一席官袍,面容枯槁的站在他身后。
油灯烛火摇曳,明明灭灭中在身后的墙壁上投射下一道道暗影,暗影其中包含案台桌几,连同上面的红绿签头,又连同旁边的“王法”法棍,就连张恒志本人的倒影亦在其中,却唯独没有一道是属于李通判的。
这下,张恒志目光扫过去,是真的相信自己见鬼了。
虽一早便已做好心理准备,一时之间也还是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惊悸之余,一双眼睛又难免有些惊奇的将那李通判的鬼魂上下打量着。
只见他音容相貌一如往昔,并未与曾经活着的时候有半分区别,反倒是少了从前经常花天酒地沾染的一身酒气,此刻一席八蟒五爪蟒袍加身,又戴砗磲顶冠,端得是一副威风堂堂的模样,竟比往日更像一名地方官。
且他似乎并不知晓自己已然身去,此刻摆得仍是往日官老爷的款儿,一双手背在身后负手而立,正探头煞有介事的打量桌上张恒志方才整理好的文书,言道:
“师爷当真勤谨,不过这文书……”
说来也是可笑,那李通判探头看了半晌,竟愣是没认出来桌上的文书都曾是隶属于他管辖的牍文,装模作样的看了半晌后又煞有介事的颔了颔首才道:
“如此这般,待我明日同县令商定一番后予给你答复。”
闻听此言,张恒志这才猛然回神,先是皱眉看了看身后的堆积如山的烂账,复又转头盯着那李通判问道。
“不知李通判预备如何给我答复?”
那李通判的鬼魂闻言也是猛地一愣,他虽是买来的官,然则到底也是这长治县的通判,平日更是不吝珠玉,往来州府之间多番打点,是以便是整日花天酒地,亦无人敢说半个不字,如此安生尊贵的日子过了几年,哪里想见会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师爷刁难,当即也是面露怒容,张口便要呵斥张恒志。
“你这宵小……”
然则他话还未说完,却被张恒志抢了先,反指着他鼻子骂道:
“你这赃官!”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登时将李通判骂得一噎,接着还不待他反应过来,便听张恒志直言不讳的问道。
“你生前不学无术贪恋酒色也便罢了,怎地为官多年无为无治,死后竟还想让世人为你修辞立碑,继续拜你这青天大老爷麽?”
张恒志言说至此也不客气,眼见李通判脸色已然气急败坏,仍然无畏无惧的继续诘问道:“你身去多日却依旧贪恋这官袍职位迟迟不肯离去,不外乎贪恋着人间权柄,世人敬重,然则就算许你以人间香火,活人叩拜,你又当真受得起麽?”
他说到这,目光直直的盯着那李通判问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如今你阳寿已尽,便当真不怕再折了阴寿麽?”
话落,偌大的公堂瞬间寂静无声,唯余油灯烛火摇曳,映得墙面倒影如临水照花影影绰绰。
那李通判周身的戾气早在张恒志不停诘问时便愈发的重了,此刻一双眼睛颇为阴鸷的盯着张恒志,似恨不得将他磨牙吮血。
一人一鬼足足对峙许久。
就在张恒志重新开口欲要再怒骂一场时,那李通判却突然一低头,周身戾气竟毫无预兆的一泻千里,再没了方才的凶神恶煞,反倒如霜打了的茄子一般喃喃道:
“银钱多方便,买官铺路来,一朝财散尽,世人不敬我。”
言辞萧条,竟似一生踌躇满志,怀才不遇。
张恒志闻言只觉可笑,当即反唇相讥道:
“纵是珠玉许高官,焉知人心金不换,汝坐明堂两三栽,多出三尺青天来。”
他这一席话说的不可谓不留情面,乃是直接痛批这李通判在其位却不谋其政,纵使再多的银钱砸下去,也不过是为了霸占这通判的官职继续搜刮民脂民膏,百姓们即使表面上见了他恭谨客气,心中却早已对他厌恶至极。
至此,李通判也是再无话可说,又静默片刻后,身着他那身锦绣官袍,转头彻底消失在夜色之中。
张恒志见状亦是长出一口气。
他一早便猜到那李通判鬼魂又出现在公堂之上乃是舍不得生前的权势富贵,便想着再见一面将他痛骂一番,也好教他知晓人死如灯灭,如今即便逗留在县衙也不会有人再如往日一般敬他重他。
眼下看来,一切正如他所料想的那般。
这李通判被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通,也确实是离开了。
然而张恒志心中却并未觉得欣喜,反倒是如同被坠住了千斤重的石头,总有一口郁结难舒。
又回到案几前对着烛火静坐了良久后,心中不知为何便又突然想起说书先生曾说的那句:
“从古至今,便没有绝对的休明盛世,世间亦是总有不平事。”
而他当时又是如何说那说书先生的?
“先生如此冷眼看世间,不顾世人如何千难万滚,何等凉薄?”
张恒志背靠官帽椅,突然便觉得这话仿似一个个耳光随着噼啪作响的灯花打在他的脸上。
冷眼看世间,何等凉薄。
而他入职县衙已有半年,不也是在冷眼看着那李通判尸位素餐却无动于衷吗?
说来是无可奈何,却有何颜面去斥责那说书先生。
烛火依旧通明,张恒志静静的翻阅着李通判生前留下的笔笔烂账,心中却不甚通明,为今之计,也只能将希望寄托在那新来的通判身上,但愿他能是个为民请愿的好官。
就这样,张恒志怀揣一丝希望继续秉烛处理文书,不知不觉已到深夜,奈何未经妥善处理的陈年旧事实在太多,他累到极处,竟伏在公案上睡着了。
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蒙恍惚间,只听得外面鸡鸣似乎已然过了三次,他却依旧深思困乏,几次想要睁眼却又都睡了过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衙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接着便有差役的声音喊道:“那新来的通判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