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小孩子的特权（1/1）

走到一处院子门前，伏诚开始赶人。

束星河明白师伯言外之意，他也料到今日师父是见不到新来的师妹的，也不强求，端正行个礼便准备告退。

只是临走前看了眼一旁的院子，稍稍有些意料之外。

蜃山院落众多，但师门人数极少，加上盛火也才六人，便是一人一个院子也还剩许多，看师伯的意思，是准备将这个院子当做盛火的住所。

院落朝向、格局、所占地势的不同导致院落也有好坏之分，眼前这个院子，名为静亭，顾名思义，园中景致十分清幽，位置处在清净峰安静角落，却不偏僻，去往几座主山的各处地方都十分方便。

园中有一湾溪水潺潺经过，后院则是一大片竹林，这个院子有些年头未曾住人，并非是院子不好，而是太好，有些特殊，师伯不愿意给人居住，导致竹林疯涨，微风一过就是一片竹海，十分清心寡欲。

但是对于修行人来说，最重要的不是这些。这个院子的特殊之处就在于卧房和静室，据说是数百年前的一位老掌门，从千里之外的一处福地中寻找到的千年局木建造的，有改变风水聚集灵气的作用，也就意味着这两处的房间内灵气会比其他地方更浓郁。

虽然对于修行一途来说，这点灵气只是浩渺沧海中的一碗水，杯水车薪，但这一碗水足够千万人求之不得。

除此之外后院还有一处温池，池水天然带有疗伤效果，不止对肉体有效，还可以温养神魂。

此前他师父三番五次暗示师伯想要用一用温池都被拒绝。

束星河在拐角之前鬼使神差的回头看了两人一眼，看着盛火还浑然无知的样子，淡淡一笑。

等到束星河身影彻底消失，伏诚从那副拿腔作势的做派换回了和蔼可亲的模样，“你且随我进去吧，这以后就是你的住所了。”

推开院落沉木门，盛火踏入园中。入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是石子铺成的小道，前头的院落中佳木葱茏，娇花艳艳，一束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蜿蜒泻于石隙之下。

再到屋中，月光通透，清冷月色撒在案几之上，侧方摆放香炉还有袅袅香雾升起，房间不大，布局却十分巧妙，陈设清雅，十分禅意。

盛火从中找不到丝毫不妥，当然，就算给她一间茅草屋她也十分乐意。

伏诚道：“你先熟悉熟悉你此后的住所，看看有什么短缺的，一会告诉我，明儿一并置办上。”

说完着急忙慌准备出去，蓦的又停住，再道：“你应当是明白我带你上山，是为了彻底解决你体内魔障这件事，再重新教你修行的吧？”

盛火点点头，又想起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我此前忘了告诉你，我长生池损毁。”

盛火想到此事，有些忐忑，语气中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张期许，“不依靠长生池能否修行？”

“哦对，忘了这事。”伏诚一拍额头，三两步跨了回来，“放松心神。”

伏诚将手轻放在盛火肩上，用神识缓慢的探查她身体的情况。

神识的交锋最为修士忌惮，特别是面对比自己强横太多的神识，盛火对于伏诚，潜意识中并非完全相信，所以在伏诚神识对她释放的一瞬间，尽管理智告诉她伏诚没有恶意，但本能还是使她的浑身瞬间紧绷起来。

很快她反应过来，强压下浑身汗毛竖立的异样感，任由伏诚探查。

没一会伏诚收回了手，说道：“你长生池目前的状态无法承载灵气，更无法沟通天地灵气，想要依靠长生池修行不太可能。”

盛火还没来得及失望，伏诚又说着。

“世人大多只知道长生池是修行根本，却不知道长生池为何有长生之名。”伏诚看着盛火，一字一句缓缓说道：“长生池沟通天地间的灵气储纳其中，使人拥有通天造化，延年寿数，但实际人人都有长生池，简单来说，长生池代表的是人的寿数，长生池破损，即是短命之像。”

盛火在房间中见到放置武器的架子，走了过去，将手中的青竹杖珍而重之的安置好，才问道：“那按照现在的情况看，我若洗去了现在的修为，还能活多久？”

伏诚视线一路跟随着着她，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至多三年。”

至多三年，那就是有可能只有两年。

盛火轻轻叹息，她没有害怕和不甘，只是有些失望。

一时半会说不清，伏诚干脆找了凳子坐下，笑道：“怎么，丧气了？”

“这不是还有我在这吗，我大费周章带你上山，可不是为了眼睁睁看你丧命的。”伏诚给自己倒了杯茶，“虽然短时间你修复长生池无望，但想要续命也不是没有办法的，只要你能正经走上修行路。”

“当然，邪魔歪道不是正经路，会死的更快。”

盛火悠悠的瞥了伏诚一眼。

废话，她不知道修行能续命吗？关键是长生池破损，怎么修？

这一眼的含义太过直白，伏诚淡然道：“大道三千，你目前适合走的，还有一条。”

“以心入道。”

盛火静静听着，并未打断。

伏诚继续解释，“用长生池沟通天地灵气，化为己用，称之为以气入道，星河所走便是此路，世间绝大多数人也是走的此路，相较于以心入道，从这条路踏上修行简单和切实太多。”

“以心入道，同样可以修得长生，只是由心修行，有些缥缈难以琢磨，极有可能耗费数年仍不得其法门，所以这种修行方式并不为人熟知。”

“你对情，有何理解？”

情？

盛火低眉思索，绞尽脑汁，她甚少用心感悟什么，可以说从没思考过这种虚无缥缈的问题，越是空白，盛火就越是想交出一个完美的答案，她像一个想得到夫子赞扬的学子一样，想在先生面前想出一个冠冕堂皇的解释。

但思索许久，仍旧思索不到感情于她而言有什么特殊之处，相反，她很抗拒。

一旦对某种事物或者某个人产生感情，就会控制不住的对其产生各种期望，你心中期盼她应该怎样做，但实际绝大多数都不会如你愿，当他们确实没有这样做的时候，你就会没来由的很失望。

这件事对方并没有错。

所以她在突然明白这件事的时候，潜意识开始拒绝产生太强烈的感情。

“情会带给人无休无止的牵绊，有情不如无情。”盛火轻声说道，说罢皱着眉头，看了伏诚一眼。

无情独善其身，不被影响。

就好比若是没有米霖，她和丰如雪的仇恨就只是两人的恩怨，她不必因此日日介怀，一日不解一日不安。

虽然盛火声音极低，伏诚还是听清了。他未定论盛火理解的对错与否，依旧缓缓解释着。

“人，七情六欲无穷无尽，情能生人，亦能死人，天生人而使有贪有欲，欲有情，情有节。因一瞬间对天地某种事物产生的念头而顿悟，因此引动天地灵气，便可入道。”

“这种道如何生没有定数，如何走只能靠自身揣摩，但是切记，欲心要淡，道心要艳，不可操之过急，方才能登高行远。”

盛火对此道闻所未闻，虽然听得一知半解，但还是一一记下，“多谢先生。”

伏诚点点头，不厌其烦叮嘱着，“顿悟可遇不可求，一旦开始，就要沉下心来，付出的心血不草率，命定该得到的迟早会来。”

盛火十分耐心的听着伏诚的谆谆告诫，回道：“是。”

伏诚话锋一转，“不过入道的事先放一放，当务之急是清除你体内沉积已久的魔障之气，彻底剔除心关中的心魔。”伏诚站起身来，抖了抖衣摆，“只是想要脱胎换骨，不是三两日就行的，这段日子可能有些难捱。”

“不过我对你很有信心。”伏诚爽朗一笑，举步出门，声音从门外传来，“我去准备点东西。”

伏诚身影早已消失在门口，盛火还愣愣的盯着门框。

还是第一次有人说相信她。

盛火带着几分茫然坐在案几旁的坐垫上，伸手触摸着上面陈列的笔墨纸砚，桌案香供等物件，之间真实的触感提醒她这一切并非做梦。

月光从窗柩洒入屋内，笼罩在枯坐窗前的盛火身上。

良久，她从桌上取过纸笔，一字一句记着所受恩惠物品，写到一半，转头看了一眼武器架上的青竹杖，在淡蓝月色中，依旧能看到青翠欲滴的模样。

略一思索，盛火将青竹杖也添到纸上，写完，又依照记忆仔细查看一番，确认无遗漏之后才放心搁下纸笔，站起身，在屋中走了一圈，寻了处合适的地儿，将纸细细叠好，放到柜子中。

又从怀中取出束星河方才给的手镯，没有一丝犹豫压在纸张上面。

处怨易，处恩难，受人恩惠，某种程度上便如同被人要挟，她明白她已经欠了伏诚许多，现在做不到互不相欠，但若是有朝一日她要和蜃山分道扬镳，她需要将所受到的一切全部偿还才能安心离开。

今日少欠一些，来日就轻松坦诚一些

做完这些，盛火稍稍松了口气，开始静下来等待。

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

从月上中天等到更深露重，院子中传来伏诚的一声呼喊，让盛火从极浅的冥想中睁开眼。

走出屋门，伏诚见到她招招手，然后带着她往另一侧的静室走去。

跟着走进静室里间，屋中央是一口小汤池，容纳一人稍有余地，里面盛满了深棕色的水，升起袅袅雾气。

一股苦涩至极的草药味在不甚宽阔的屋中弥漫不散。

比起这个，盛火更注意的是汤池的颜色，边缘和地面几乎是同样的材质，但却是孑然不同的颜色，汤池边缘石块崭新，月白带着一丝蓝的石料，不沾染一丝岁月痕迹，而室内地面虽然也被打理的一尘不染，颜色更深一些。

就像是，这口汤池是才修建在此处的。

伏诚没有察觉盛火的异样，像是有些犹豫，“这个药浴，是用数百种药材熬制出来的，能够慢慢洗去你身上的魔力，只是，会很痛苦。”

“洗筋伐髓脱胎换骨，与天争命。”说着说着，伏诚神色坚定下来，这一关，她必须踏过。

“准备好了就进去泡着吧。”伏诚转过身，走到屏风后的蒲团上，盘膝而坐，理好衣衫，如山巅孤松，腰杆挺直，开口道：“我为你护法。”

盛火依言走到池水中，伸手试了试，有些滚烫，但还算可以忍受，她缓缓沉入其中，在水中也盘膝而坐。

屏风后的伏诚缓缓说道：“按照以往运转气息的方式，尝试运转梳理你的经脉。”

说完，便再无下文。

盛火屏气凝神，开始尝试运转凝结阻碍的修为，只是行动容易，真正做起来却是艰难。气府经脉像是一条奔流的河流，河水却全是石块和砂砾，相互堵塞，强行一动便相互刮蹭撞击河岸，然后凿出一道道裂痕，剧痛无比。

伏诚透过窗柩，望着院中晴朗月夜，万籁俱静，今夜还漫长。

他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敛精聚神，开始专心留意盛火的状况。盛火全神贯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对于周围根本无暇顾及，因为此时，她正艰难的试图清理自己的经脉。

渐渐的，她明白伏诚为何让她尝试运转气息后便再无下文，随着她心神的操控，经脉和气府之中凝结阻塞的魔气虽然依旧寸步不移，却有丝丝缕缕的气息泄露而出，这股气息一处现，便会被水中药性消解。

只是这两种能量在体内打架的感觉，着实使人不太好受。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不知过了多久，汤池中炸开一股混杂的气息，盛火身上紊乱的气息浸透池水，药水宛如沸腾的水一般不断翻滚冒出水泡，不过一瞬间，伏诚法术灵气倾斜而出，在汤池上织成一张大网，将池水尽数覆盖。

伏诚死死压制着因为两种灵气相冲而翻滚的池水，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敢轻易干扰盛火。

盛火此时在药性的帮助下，加上自己超乎常人的忍耐力，终于将经脉最边缘处那一层坚冰融化。

虽然离畅通还差了十万八千里，但经脉中的气劲有了流动迹象，终于不像之前那般一筹莫展。

气劲重新流动，不加掩藏的魔气重新萦绕在盛火身上，随之而来的便是洗筋伐髓的痛楚。

原本打坐的姿势，在和魔障之气的对抗中不知不觉已经乱了，盛火微微垂着头，双眼紧闭。

伏诚隔着屏风，感受到术法之下的药水翻涌不再加剧，终于撤回了不断输送的法术。

他站起身，屏住呼吸，再次仔细确认着盛火的状态。

一切无异。

他放下心来，又守了一会，等盛火彻底稳定下来，才松了口气。

伏诚轻抬脚步，悄无声息的走到门外，看着院里薄水中晃荡的明月，紧绷的神识得到一丝舒缓。

越是乖巧的孩子越是让人心生怜悯。

这封禁之术和化魔之法，是他翻阅藏书阁大半藏书后，为盛火量身定制的。

他一手梳理这破解之法，是当世对其最了解之人，当初思考这方法有多费心，对整个过程了解有多细致，便越明白每一步所必经的切肤之痛。

令他难以释怀的是分明忍受了这样的痛苦，一个才十几岁的孩子，可以做到如此平淡，如此轻描淡写。

他犹犹豫豫，反复向她说明接下来他将如何做，他其实是有私心的，他希望她能适当怯懦，能拥有一个常人基本的情绪，而不是将自己完全封闭起来。

像一块冷硬的碎石。

伏诚一瞬间苍老许多。

就在伏诚以为今夜能就此平静的时候，耳尖的他听到屋中传来了一阵极轻的异响，先是一声压抑至极的闷哼，接着是水花溅开的水声。

伏诚一愣，一瞬间明白了什么。

他快步走入静室隔间，蹲在盛火面前，发现她已经不是先前的姿势，双臂攀附在汤池边缘，头发湿透，褐色的药水蜿蜒流过她皱成一团的脸庞。

她在竭力对抗体内魔障，哪怕痛彻心扉，仍旧死死咬紧嘴唇，一声不吭，直到伏诚离开，她才敢松懈一丝紧绷的身体，痛呼被她紧紧阻挡在嘴边，最后从喉间发出闷哼。

直到再也忍不住，整个人失去力道沉入水中，在水中挣扎许久，胸膛空气变得稀薄，她才攀到僵硬冰冷的石壁边缘，浮出水面。

伏诚一眼便清楚来龙去脉，看着倔强的孩子，动作轻柔的拍了拍她的脑袋，温和哄道：“没事的，没事的，疼了就哭出来，不要忍着。”

头顶手掌温热短暂地打断了盛火死死忍耐的状态，她仰起头，望向微笑着的先生，眉头慢慢皱了起来，没忍住，低低笑了起来。

笑了两声，盛火便有些累了，大口喘着气，静了一会，继续笑道：“当我是小孩子呢。”

伏诚依旧轻轻拍着她的脑袋，动作缓和的像是在哄着脆弱的婴孩，认真说道：“你在我眼里可不就是小孩子吗，这是小孩子的特权。”

盛火继续笑着，攀着汤池边缘，头斜靠在自己手臂上，没说话，只是闭上眼，一滴水划过脸颊，滴到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