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1/1)
两人走出密林的时候,已是夕阳西斜,阿勺忽然有些后怕,他怎么就信了荆少语的邪,不管不顾地一路追了出来呢……万一那两人当真是穷凶极恶的匪徒,他今日一条小命岂非便要交待在这里了?
不,他方才差点便以为自己今日就要交待在这人迹罕至的密林深处了,他可是发下宏愿,要为皇帝陛下和天下苍生奉献自己一生的,可不能壮志未酬便将生命终结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啊!
看到前面那条熟悉的大路,阿勺终于松了口气,他看向走在前头的荆少语,终于问出了心里的疑惑,“大人,你认识方才那两个人?”
“嗯。”
他们是谁?为何竟会听你差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还有,最奇怪的是他们认识荆少语这个人,却似乎不知道“荆少语”这个名字,否则也不会有今日这一段当街抢夺,要将他们引进密林的戏码了。
阿勺心头疑惑重重,但看荆少语一副不欲多说的样子,到底识趣地按捺住了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念头……主要他觉得就算自己问了,也不一定能得到真实的答案。
想了想,他只问了一句,“他们可信吗?就这样告诉他们杜大郎匠的事情,没问题吗?”
荆少语点点头:“无碍,可信。”
既然荆少语说可信,那这两人八成便与盗铸案无关了,阿勺想起先前那两人一副来者不善的样子,问:“他们先前一路将我们引来密林是为什么?”
荆少语意味不明的勾了勾唇,“不过是受人之托罢了。”
苏行桑,呵……也就汤岩那傻大个会信他是酒后吐真言,若那晚喝酒的时候汤成那个比猴子还精三分的家伙也在,应该便不会有今日这出戏了。
不过想来这位苏公子也是看准了汤家兄弟的性格,才会单独约了汤岩喝酒的吧。
“受人之托?”阿勺一愣,一下子想起了之前那个将他们引进密林的男人凶巴巴地说要荆少语从哪里来滚回哪里去,不要肖想不该肖想的人,然后他一下子福至心灵,“苏行桑?!”
答案如此明显。
“恭喜你,答对了。”荆少语假笑着拍了拍手。
阿勺深深地沉默了,他一时无法接受自己心目中光风霁月、惊才绝艳的苏良玉苏状元会有这么一个小肚鸡肠还不择手段的儿子。
两人正说着,忽见不远处突然一阵尘土飞扬,一辆马车飞快地朝他们驶了过来。
“大人……”阿勺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荆少语眯了眯眼睛,那马车看着有些眼熟,似乎是……钱家的?
不待他们多想,马车很快在他们身边停下,车帘被里头的人一把掀开,露出一张楚楚动人的脸来,来者不是旁人,竟是钱弄墨。
她拎着裙摆急匆匆地从马车上跳了起来,几乎是冲到了荆少语面前,看着他一脸紧张地问,“荆公子你没事吧?”
且不管内里如何,钱弄墨向来都是一副端庄温婉、不急不缓的样子,她这样急切地拎着裙摆慌慌张张地从马车里跳下来的模样着实有点败坏她一贯端庄温婉的形象,她额上有汗亦不自知,汗水沾湿了她鬓角的头发,让她看起来显得有些狼狈。
荆少语一愣,“没事,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家酒楼采买的伙计看到你被抢了东西一路追出了镇子,酒楼管事又见你们一直未归,便来家中说了一声。”钱弄墨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番,似乎是想确定他身上是否安然无恙。
荆少语闻言,不自觉皱起了眉头,“你不该来的,若当真有什么危险,你岂非也将自己陷入了这危险之中?”
“驾车的阿渚身手还不错……”钱弄墨解释。
“如果对方是穷凶极恶的江洋大盗呢?如果对方有许多人呢?这个阿渚能否保你全身而退?”许是向来形象端庄的钱弄墨这样满头大汗神态焦急地出现在他面前的冲击力太大,他的语气有些紧绷。
钱弄墨顿了一下,歪头看着他,“你在生气?为什么?”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可以报官,但不该自己来的。”
“我已经让小碗去报官了,只是我担心耽搁太久你会有危险才会先行赶来……你是我未来的夫婿,我担心你,有什么不对吗?”钱弄墨看着他,问。
她的话语和眼神都是如此的直白,仿佛不懂矜持为何物,这毫不掩饰的真挚,荆少语一时语塞,忽然感觉自己的胸口有些发烫。
这位端庄温婉的钱姑娘直白起来,当真有些让人受不住。
钱弄墨上前一步,盯着他的眼睛,问:“现在不气了?”
荆少语轻咳一声,稍稍后退了一小步,不自觉示弱道,“在下并未生气……”
“可是我生气了。”钱弄墨板着脸道。
“啊?”荆少语一呆。
“钱财不过身外之物,有什么能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你究竟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竟然不顾危险一路追出了镇子?这个时候你便忘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了?”钱弄墨一双清亮的眸子紧紧地盯着他,咄咄逼人地问。
荆少语不由得一阵气弱,下意识便开口道歉,“对……对不住。”
道完歉他自己都呆了,他为什么要同她道歉啊?
钱弄墨没理他,转身拉开车帘,“先上马车吧。”
她这样盛气凌人,荆少语一时竟不敢反驳,摸摸鼻子,听话地上了马车。
一旁的阿勺何曾见过这位向来嚣张跋扈的荆大人这般吃瘪且听话的样子,忽然觉得这位端庄温婉的钱姑娘真乃壮士也,正暗搓搓偷着乐,前面正准备上马车的荆少语仿佛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忽然回头瞥了他一眼。
阿勺头皮一紧,赶紧收起了看戏的神态。
荆少语收回视线,坐上了马车。
阿勺看着车帘落下,赶紧乖觉地跟着坐上了车辕。
阿渚待他坐好,扬起鞭子,喊了一声“驾!”
马车平稳地行驶起来。
马车里的气氛有些凝滞,钱弄墨板着脸坐着,眼观鼻鼻观心,看着一副凛然的样子,内心里实则早就慌乱了一团……她刚刚说了啥?她好像气得一时口不择言,把荆公子狠狠教训了一顿?她是不是凶了点?荆公子不会被吓到吧?
荆少语也在反省自己。
人家姑娘一片真挚之心,因为担心他才会不顾危险跑出镇子来寻他,结果他竟然就劈头盖脸地教训了她一顿,也难怪她会如此生气了……说到底这简直不像他平时会做出来的事情,他荆言可是向来号称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纨绔公子,怎么竟做出这般愣头愣脑的事来,说到底是她那样急切地来寻他的模样冲击太大,让他的心乱了。
他摸摸鼻子,将手中拿着的匣子默默递了上去。
钱弄墨看了一眼,“这是什么?”
“送给你的。”荆少语又将那匣子往前递了递。
钱弄墨忽然看了他一眼,“你该不会是因为这个才会一直追出镇子的吧?”
“当然不是……”荆少语忙否认。
他是因为看到了汤成,才会将计就计追上去的。
可是这话不能同她说,于是他这否认便显得十分苍白起来,丝毫不能取信于人。
钱弄墨垂眸看了那匣子一眼,伸手接过,打开一看,匣子里放着一根金镶宝的蝴蝶簪子,灵动秀美,估价应当不会少于五十两银……当然估价什么的完全是她的个人爱好,不必细表。
“很漂亮,但不值得公子以身涉险。”钱弄墨抬眸看着他,板着脸道。
她的眼睛十分漂亮,这样认真地看着他的时候,他能够清晰地从那双清澈的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我不是……”荆少语想解释,但话还未说完,声音便卡在了喉咙里。
因为钱弄墨拉住了他的手。
“你受伤了?”钱弄墨皱眉。
“没……”荆少语还未说完,便见她皱着眉头拿帕子轻轻压在他的手上,他这才注意到自己手心上有一道浅浅的伤口,大概是之前被汤成夺走匣子的时候不小心划破的。
“痛不痛?”钱弄墨拧着眉,仿佛伤在她自己手上似的。
这点小伤……
荆少语不由得失笑,“你若不说,我都没发现。”
钱弄墨不赞同地瞪了他一眼,低头拿帕子小心翼翼将他的手包了起来。
荆少语望着她小心翼翼的样子,忽然有些失神,他受过的伤不计其数,刀伤、剑伤、斧伤,甚至是被火灼伤,他被射过当胸一箭,也曾被背后一刀差点砍成两半,还曾被困在一条着了火的船上,那条船上全是火油……眼前这种程度的划痕,根本不用管它自己就会愈合,可是眼前这个姑娘拧着眉头小心翼翼地替他处理着伤口……那副替他忍痛的样子,着实可爱。
正这时,马车冷不丁停了下来。
钱弄墨一时收不住力,顺着惯性一下子栽进了荆少语的怀中。
荆少语下意识伸手接住了她,顿时软玉温香扑了个满怀。
钱弄墨好容易稳住身子,面上已是红霞遍布,她坐直身子扭头看向车门的方向,强作镇定地问,“阿渚,怎么了?”
“小姐,苏公子来了。”马车外头,阿渚回答。
苏行桑?
钱弄墨下意识蹙眉,还未来得及下马车,车帘便猛地被掀开了。
苏行桑看到那个坐在阿渚旁边的灰衣小厮时便已经猜到了一些,可是此时掀开车帘看到钱弄墨和荆少语双双坐在马车中的模样时,还是抑制不住心中翻滚的怒意和酸涩,他面色扭曲了一瞬,冷不丁伸手一把拉住了钱弄墨的手臂,便要将她拉下马车去。
钱弄墨感觉手臂一痛,一下子沉了脸,她挣扎着道:“苏公子,请自重。”
感觉到她的挣扎,苏行桑更是怒气翻涌,手上不自觉加大了力气。
她对他的态度如此疏离,可是方才他拉开车帘的时候,分明看到她的脸上还带着未消褪的绯色……苏行桑根本不敢去想刚刚在马车里他们是如何相处的。
一旁的荆少语见钱弄墨面色微微泛白,不由得眉头一拧,伸手捏住了苏行桑的手腕,“苏公子,松手,你弄疼她了。”
苏行桑感觉手腕一阵刺痛,不自觉便松开了手,不由得有些惊疑不定地看向荆少语。
钱弄墨见他松手,捂着被扯痛的胳膊,下意识便往荆少语身边躲了躲。
这下意识的动作刺痛了苏行桑的眼睛,他紧紧地盯着她,“阿墨,你怕我?”
钱弄墨垂眸,“苏公子言重了,只是男女授受不亲,还请公子避嫌为好。”
“呵,好一个男女授受不亲,那你与他同乘一辆马车又怎么说?”苏行桑指着苏行桑,一脸讽意地道。
钱弄墨下意识看了荆少语一眼,见他只是护着她,并没有生气的样子,便理直气壮地道:“荆公子是我已经下了定、过了礼的未婚夫婿,自是无需避嫌。”
苏行桑一下子僵住。
好半晌,才幽幽地道了一句,“阿墨,你可真是绝情。”
钱弄墨终于着恼了,她抬起眼睫看向他,紧紧蹙着眉,绷着脸道:“苏公子还是自重些为好,你当着我未婚夫婿的面这般语焉不详、含沙射影的,是存心想要搅了我的婚事吗?更何况,你我之间,何曾有过情,又谈何绝情?”
何曾有过情?
又谈何绝情?
还真是,无、可、辩、驳呢!
原来她一直都如此清醒,反倒是一向自诩清醒,觉得万事智珠在握、成竹于胸的自己显得那般的荒唐可笑。
苏行桑一下子握紧了拳头,他咬着后槽牙定定地看了她半晌,“你便不问问我为何会出现在这荒郊野外?”
钱弄墨心中已是不耐烦至极,完全不想开口,反正她不问,他也是要说的。
毕竟他向来如此,总是以自我为中心,从不去顾及旁人的感受。
“我是来寻你的,小碗去县衙报案,说你遇到了麻烦。”苏行桑紧紧地盯着她,咬牙道:“我不过是担心你的安危而已。”
一旁的荆少语和马车外头竖着耳朵偷听的阿勺简直要为苏行桑的厚脸皮叹为观止……汤家兄弟这件事原就是出自他的手笔吧?这个人是怎么能做到如此情真意切地睁着眼睛说瞎话,还要来邀功的?
荆少语轻咳一声,身子微微前倾,将钱弄墨挡在了身后,然后拱了拱手笑道,“多谢苏公子挂怀,不过遇到麻烦的不是钱姑娘,而是在下,事情是这样的,在下今日于街上突然被人抢了东西,在下一路追到了前面那片密林,才发现那贼人竟还有一个同伙,他们口口声声地说着让我不要肖想自己不该肖想的东西这样的话,还说让我赶紧从哪里来就滚回哪里去,否则就要斩我一只手……”
他滔滔不绝的样子让人烦不胜烦,苏行桑一下子黑了脸,恨不能一拳堵上那张嘴。
“什么?”钱弄墨听到这里,却是一惊,她一下子抓住了荆少语的衣袖,一脸紧张道:“你没事吧?”
荆少语轻咳一声,“在下此时能在这里,自然便是没事了。”
钱弄墨咬牙瞪向苏行桑,“又是你,对不对?”
苏行桑倏地收紧了拳头,她说“又”,他凉凉地笑了一下,“他这样说,你便信了?他的手不是好好的还在么?莫不是他答应了那两个贼人不再肖想不该他肖想的东西,要从哪里来便滚回哪里去了?”
荆少语笑了起来,“可不是么,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当时就是这么讲的,这才脱了身。”
很是理直气壮的样子,丝毫不觉得这副胆小怕事的模样有什么羞耻和丢脸的。
苏行桑冷冷地看着他,“君子一诺,荆公子想来是准备离开凤来镇了?”
“荆公子是我钱家的女婿,他不会离开凤来镇的,苏公子不必费心了,君子一诺不假,可与居心叵测之人谈君子之道,未免太过可笑。”还未等荆少语开口,钱弄墨便冷声开口道,“天色不早了,我们这便要归家了,还请苏公子让让路。”
苏行桑看着钱弄墨,没有再开口,许久,他才有些艰难地退出了马车车厢,后退一步站定。
车帘“唰”地合上。
马车里,钱弄墨的声音响起,“阿渚,回去吧。”
驾车的阿渚应了一声,扬起手中的鞭子轻轻一甩,车轮立刻滚动向前。
苏行桑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钱家的马车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他定定地在原地站了许久,久到半边身子都没了知觉,才转身一瘸一拐地走到在一旁路边吃草的马身边,动作有些不大利索地翻身上马,扬起鞭子狠狠抽了一下,跨下的马撒开四蹄往前狂奔。
回到家的时候,妹妹苏嫱和他的书童伺书正在大门口团团转,一副望眼欲穿的样子。
“哥你终于回来了?钱弄墨没事吧?”见苏行桑回来,她眼睛一亮,忙迎了上来。
“没事。”苏行桑翻身下马,左腿不受力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苏嫱忙一把扶住了他,“哥,你腿怎么了?”
“没事,不小心扭了一下。”苏行桑扶着伺书站稳了身子。
“公子实在太莽撞了,老爷都已经派了衙役过去,你非得自己过去一趟,脚都这样了……”伺书皱着脸道。
“伺书你嘀咕啥呢?”苏嫱问。
“小姐你有所不知,公子听闻钱家小姐出了事一个着急不慎从台阶上摔了下来,扭伤了腿,却还执着要自己骑马出镇去寻钱小姐,这来来去去的可怎生是好,得赶紧请个郎中来看看,别加重了伤势误了明年春闱才好。”伺书赶紧如竹筒倒豆子一般道。
“什么?你扭伤了腿还骑了这么长时间的马?这不是胡闹嘛!你的腿还要不要了!”苏嫱急得跳了起来,“伺书你赶紧小心地扶他去房间,我让人去找郎中。”
说着,火烧屁股一样跑了。
伺书正想去扶苏行桑,一抬头便对上了苏行桑面无表情的脸,不由得有些怯怯,“公子……”
“伺书,你话太多了。”
伺书赶紧低头,“是。”
“扶我回房吧。”苏行桑淡淡地道。
伺书不敢再多话,扶着苏行桑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