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1/1)
晚间的时候,阿金来了。
阿金幼时在钱家住过一段时间,直至开始独当一面去金银交引铺当掌柜之后才搬了出去,因此往常他若过来,总喜欢卡着时辰来蹭饭。但今日不一样,他是晚膳之后过来的,甚至没有去见钱老爷,而是悄悄让小碗传了信,私下见了钱弄墨一面。
虽然已经过了晚膳的时间,但钱弄墨还是给他带了一大碗鸡丝凉面,足足三人的量。
果然,他还没吃饭。
阿金坐在院子的石凳上狼吞虎咽地将这一大碗鸡丝凉面吃完了,饥肠辘辘的肚子填满了,一颗心仿佛也填得满满的,他抹抹嘴舒了一口气。
许是小时候饿狠了,他的饭量是常人的三倍有余,刚来钱家那会儿怕因为自己吃得太多而被赶出去,故而总不敢吃饱,还是大小姐发现不妥,才有了他一顿饱饭。
钱弄墨笑着递了一盏茶给他,“慢点喝,润润喉咙,刚吃完凉面不宜喝太急,会涨肚子。”
阿金接过茶盏,低声道了谢。
也许是月光太美,对面的人笑得太温柔,阿金忍不住又想起当年钱老爷刚带他回来时的模样,也是在这个院子里,那时他瘦骨嶙峋、衣不蔽体,整个人都畏畏缩缩的,是个脏兮兮的小乞丐,是眼前这个漂亮得仿佛小仙女一样的小姑娘端了一碗肉糜粥给他。
她轻声细语地跟他说,“小哥哥你慢慢吃,我娘说饿狠了不能吃太急,会肚子疼的。”
“阿金,你这样急找我有什么事吗?”对面,钱弄墨问。
钱弄墨的声音让阿金的思绪一下子从回忆里抽了出来,他放下手中的茶盏,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递给她。
钱弄墨接过一看,是一张一百两面额的银票,而且是自家金银交引铺的银票,“这银票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
“是上回拿了假银锭过来兑换的那个荆公子拿来的。”阿金道,“今天下午的时候。”
钱弄墨愣了一下,才道,“他兑换了几张?”
“一张。”阿金喝了一口茶,觉得腹内十分熨帖,“要不要查一查这张银票的来源?”
“不用了。”钱弄墨的表情有点复杂,“这是我娘给他的见面礼。”
“见面礼?”阿金愣住,随即想到了一个可能,整个人都绷得紧紧的,“什么见面礼?”
“便是你今日不来,我也打算明日去铺子里找你。”钱弄墨笑了一下,“阿金,我的婚事定下来了,定的便是荆公子。”
猜测得到了证实,阿金感觉心口一阵钝痛,连呼吸都微微发疼,刚刚还胀满的胸腔突然变得空荡荡的,但他很快清醒了过来,还能笑眯眯地恭贺了一声,感叹道:“小姐也长大了呢。”
是啊,小仙女总会长大的,然后成亲、生子。
而那个对象,永远不会是他。
“干什么用这样老气横秋的口吻。”钱弄墨不知阿金的心思,熟稔地埋怨了一句,也笑了起来。
这个时候她还在想,钱老爷先前还异想天开要招阿金做女婿呢,若是阿金知道定然会吓得不轻,不过这种事就不必说出来吓唬他了。
“既然荆公子是未来姑爷,那我就放心了。”阿金起身,撑着笑脸道,“倒又骗了小姐一顿晚饭,我这便回去了。”
钱弄墨目送阿金离去,低头看了一下阿金留下的那张银票……唔,这么快就去兑换了银票,看来荆公子似乎手头有点紧啊。
荆公子不容于父母亲人被逐出家门已是十分艰难,如今刚到凤来镇人生地不熟,身上带的银子还不知道有多少是参了假的……既然已经是她的未来夫婿了,她也不能对此不闻不问啊。
不如明日去探望一下他吧,钱弄墨想。
第二日,钱家酒楼的天字号客房里,经过一夜冷静的荆少语和邵时有正相对而坐。
昨日他们去钱家的金银交引铺兑换了一百两白银,如今那一百两白银就摆在桌子上,五十两和二十两重的马蹄银各一个,十两的小元宝两个,还有十两的散碎银子。
这个银匠姓李,银锭的底部刻的是桃花街南李大郎匠,银子没什么问题,也没什么破绽,荆少语当然也没指望能从这堆银子里发现什么蹊跷,他只是借机又去钱家的金银交引铺查探了一番,还见到了那个叫阿金的掌柜。
那个叫阿金的掌柜之前几次他都没有见到,但这次他出示了钱夫人给的那张一百两面额的银票时,他主动出来招呼了他们。
这个总是笑得一脸和气生财的掌柜也非等闲之辈呢,钱家的金银交引铺还真是藏龙卧虎啊。
“大人,您似乎有些急躁了?”对着这堆银子,阿勺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自昨日从钱家出来之后,这位荆大人看起来就有点怪怪的,急着去兑换了银票不说,还拉着那个总是笑眯眯的掌柜说了不少话……也不知道有没有被那个掌柜觉察出什么不妥来。
“钱家应下了婚事,我就要成为钱家的上门女婿了。”荆少语看着他,面无表情地道。
他能不急躁?
当然,此时的荆少语并不知道因为他略显急躁的行为,让他未来的娘子误以为他是个缺钱的小可怜,正驾了马车打算来探望他。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嘛,钱家应下这桩亲事也未必是坏事……”邵时有陪着笑脸道。
“当初,你可不是这么说的。”荆少语凉凉地道。
当初,是眼前这个人信誓旦旦地说去钱家提亲的人几乎将钱家的门槛都踏破了,他便是去了也未必会被选中,说他们只是需要一个接近钱家的理由罢了。
现在呢?他被选中了,这个人还恬不知耻地跟他讲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邵时有自知理亏,硬着头皮道,“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我觉得钱家应下亲事也未必是坏事,是因为只有他们把你当成自家人,才不会防着你啊。”
荆少语忽地笑了。
邵时有被他笑得发毛,“……你笑什么?”
“邵时有,你还真是读书读出了一肚子的坏水啊。”荆少语一脸真诚地赞叹。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啊公子。”邵时有假装没有听懂他的嘲讽,苦口婆心地道。
“嗬,感情这入虎穴的人不是你啊。”荆少语反唇相讥。
两人正针锋相对的时候,外头忽然有人敲门。
两人一瞬间安静了下来,荆少语抬了抬下巴,立刻化身为小厮阿勺的邵时有认命地去开门。
站在门外的,不是旁人,正是钱家大小姐,钱弄墨。
“你是……阿勺?”看着眼前的灰衣小厮,钱弄墨微微一笑道,她记得荆公子身边有一个叫阿勺的小厮。
阿勺感觉脑门上的冷汗都快下来了,果然这青天白日的不宜背后说人,他们刚刚才说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呢……这会儿大老虎就上门了!
很惊悚的啊!
“你家公子可在?”钱弄墨并不知道这个相貌纯良的小厮在腹诽些什么,问。
阿勺下意识堵住了门口……屋里桌上可还摆着一堆银子呢。
“喂阿勺,你傻愣愣地杵在门口干什么,没看到我家小姐问你话呢?你家公子可在?”跟在钱弄墨身后的小碗不满地道。
屋里头,荆少语挥袖将桌上摆着的一堆银子塞进抽屉,然后淡然自若地起身,“阿勺退下。”
正冷汗直流的阿勺忙听话地退到一旁。
荆少语笑着对钱弄墨拱了拱手道,“我这小厮小时候被碰坏了脑袋,不大机灵,还请钱姑娘勿怪。”
原来碰伤过脑袋啊,难怪看起来呆头呆脑的不大机灵呢,小碗一脸怜悯地看了阿勺一眼,决定原谅他之前说的那句不要多管闲事,毕竟不好跟个傻子计较嘛。
被“碰坏了脑袋”的阿勺默默垂下头,大人这是挟私报复呢,为了大局,他忍!
“无妨。”钱弄墨忙摆摆手表示不介意,心中更是深觉荆公子不易,他虽是荆家旁支但也不算小门小户,得有多么不受父母待见,才会给他配了这么一个撞坏了脑袋的小厮啊。
“钱姑娘今日来是……?”荆少语试探着问,说实话他这会儿看到钱弄墨也十分惊讶,昨日钱家才说同意了这门亲事,她今日便登门……这着实有点不合情理啊。
姑娘家不是都喜欢故作矜持的吗?
钱弄墨自然不会说是因为阿金跟她讲了他去金银交引铺兑了娘给他的红包一事,所以觉得他处境艰难过来关心一下,毕竟这事儿说出来有些伤他颜面,便十分体贴地道,“没什么事,只是来看看你。”
看他?
向来自诩风流不羁的荆少语难得有些词穷了,他虽算不得什么好人,但为了破案利用一个小姑娘的亲事,到底良心有些难安……更何况她本就亲事如此艰难了。
正自我反省着,怀里冷不丁被塞了一坛酒,不由得懵了一下,“这是?”
“这是我去年秋天酿下的桂花酒,我想荆公子应该会喜欢,便带了一坛过来。”钱弄墨笑盈盈地道。
他那样喜欢花露烧却又不胜酒力,钱弄墨便猜测他应当是喜欢甜酒,这桂花酒便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入口香甜,还不醉人。
荆少语并不知道钱大小姐的良苦用心,他一下子想起了那壶让他醉得不省人事的花露烧,不由得心有余悸地望着怀里的酒坛,有些困难地道,“在下甚喜,……让钱姑娘费心了。”
他的表情实在太过生动,钱弄墨“噗嗤”一下笑了,“这酒与花露烧不同,不醉人的。”
荆少语抬手摸了摸鼻子,也笑了,“让姑娘见笑。”
“不请我进去坐吗?”钱弄墨歪了歪脑袋,问。
向来行事干脆利落的荆少语难得有点犹豫,他一个大男人自然不怕什么,可若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却有碍她的清誉,待此间事了,他大可拍拍屁股回京城去,留她一个小姑娘面对流言蜚语怎么办?
“是在下怠慢了,不如我们去楼下大堂坐坐?”荆少语提议。
钱弄墨看明白了他的顾虑,微微一笑,道,“荆公子当真是正人君子,不过你我即将定亲,又何必在意这些小节,楼下大堂太过嘈杂,你我若往那里一坐,不出半个时辰,定然整个凤来镇都是关于我们的流言。”
荆少语一想,也是。
这个时候往楼下一座……似乎更容易引来流言蜚语。
“是我顾虑不周,钱姑娘请进。”荆少语抱着酒坛侧过身,将她让进了屋子。
钱弄墨踏进房间,酒楼房间的布局她再清楚不过,因此并没有什么不自在的,自己寻了个位置坐下。
荆少语见状,亲手替她倒了杯茶。
“钱姑娘请。”
钱弄墨谢过,啜饮了一口,关心地问,“荆公子这几日在这里可还住得习惯?”
“多谢姑娘关心,这里床铺舒适,饭菜也美味。”
“那便好。”钱弄墨点点头。
房间里有一瞬间的安静,正在荆少语斟酌着想再寻一个话题的时候,对面的钱弄墨忽然开口了。
她说,“荆公子,其实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还望解惑。”
“姑娘请讲。”
钱弄墨看着他,问,“荆公子,你为何会去我家提亲?”
一旁“被撞坏了脑袋”的阿勺听到这个问题,一颗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生怕荆少语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荆少语眨了眨眼睛,正准备开口,外头忽然又有人敲门。
阿勺松了口气,忙转身去开门。
这一回站在门外的,是一个模样俊俏的小公子,阿勺觉得他似乎有点面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不由得有些迟疑地问,“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