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角头(上)(1/1)
“夷狄虎视成外患,秣马厉兵侵中原,掉于轻心失防范……”
录音机内传出歌仔戏“泥马渡康王”的唱腔。
阿盼盯着陈继祖不放,眼神中流露出名为贪婪的光芒。
不管她出身如何,又曾经是怎样一个纯情少女。在宝岛江湖走跳数年,早已被江湖这口染缸浸染得看不出曾经颜色。
她对宗智鹏自然有情,但不代表她只是为爱情而活。如果她真是那种除了爱情什么都不在意的女子,怕是早就被榨得一干二净再弃之如敝履。
事实上之所以两人能相处的最好,恰恰因为他们是同一种人。
她有欲望,更懂得控制自己的欲望,知道欲望必须和能力相匹配,更清楚红线在哪。不该拿的不去碰,但是有了机会也不会放过。
“我跟了阿智以后,就学会赌钱,而且非常喜欢赌。嘉义大小赌场我都很熟,但是我和那些赌鬼不同,我很少输钱更不会欠债。不是因为我赌术有多厉害,只是因为自己眼光好,看不准的时候绝不下注,看准了就不会退缩。”
“阿盼姐认为我是一副好牌?”
阿盼并没有否认。“大家初次见面,如果我一开始就信你,那我就是傻瓜,活该被你吃干抹净。我怀疑你,甚至认为你是在利用我。而且我敢确定,到现在为止,你还对我有所隐瞒。不过这没什么,江湖尔虞我诈,彼此防备是应该的。我们聊天的时候,我一直在观察祖哥的眼神和动作。我敢断定,你没有骗我的意思。而且这笔交易很划得来,你是个很舍得出钱的买家。如果是在欢场,你这种人一定最受欢迎。”
“然后呢?”
“我选择加注!”阿盼语气坚定。“我看好你这副牌,决定多加一些注码,不知道祖哥接不接受。”
“我总要知道自己赔不赔得起,才好做决定。”
“我承认刚才在说谎,我不想留在宝岛,如果有机会当然要走了。这里的情形你也见到,戒严戒严,越戒越严!整个宝岛就像是一座大监狱,而且还是看不到尽头的无期徒刑。我们这里的电台里还在放歌仔戏,南部就更保守一些。即便是最开放的北部,也不能和港岛相比。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想换环境,但是又不想从头做起。我已经三十几岁,就算想找个有钱的凯子嫁掉都很难。我的意思你明白吧?”
“就是说盼姐想要去港岛享受,不是从头开始打拼。所以你想找个可靠的大哥投奔?”
“没错,我想跟你!”
阿盼也拿出江湖女子的坦率:“我要的不多,只想你收我。做妈妈桑也好做夜总会经理也好由你决定,我相信你不会给我无法完成的工作,更不会让我去送死。”
“我是东福的坐馆,收个人做手下当然没问题,但我总要知道你准备怎么帮我。”
“东石那件事,我算是半个知情人,他们搞出乌龙在先,才有这场枪战。”
阿盼转述着自己所知的情形,高君武肯定是把陈继祖当成了毒蛇帮请来的杀手,所以联合警队布局伏击。
他毕竟是五湖帮帮主,如果让人知道他报警,那就成了道上笑话。不光他自己,整个五湖帮都没脸见人。
就算是找警察合作,也一样是丢人现眼。平时还无所谓,眼下毒蛇帮和五湖帮处于开战边缘,这时候把子丢脸,下面的小弟士气难免动摇。
正因为有这方面的顾虑,高君武只能借用便装出动,而不是交给警方处置。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高君武需要保证港岛来的杀手被当场击毙,而不是被警方活捉。否则一通审讯下来,宝岛地下世界的恩怨,就会摆在台面上,甚至惊动高层。
宝岛现在就是这么个割裂的状态,一方面是长期戒严状态,一方面是地下势力野蛮生长。主要就是瞒上不瞒下,只要没人闹上去就怎么都好,一旦这个规则被打破,结果可能是整个宝岛江湖都会面临灭顶之灾。
更别说五湖帮当初就已经被白道打击过,属于在册人员,更是要谨慎。高君武有白道背景不假,也不能为所欲为,更不能破坏规矩。
所以陈继祖打死便衣这件事非常微妙,从身份看,对方的确是警务人员。但是在当晚的交锋中,他们到底能不能算警察,还是有操作空间。
阿盼想到的,就是从这方面入手,解决白道方面的压力。
“祖哥还记得我是什么出身吧?我想带你见一下我们嘉义眷村现在的大仔。他在警方很有面子,如果肯帮忙的话,或许很多问题可以解决。正好,你也让我介绍江湖大哥给你认识,这个人很合适。”
虽然嘉义眷村帮会八年前就加入毒蛇帮,成为春宝山堂门下兵将,实际上处于“听调不听宣”状态。
不但社团保持高度自主,在帮会冲突中,也是以自保中立为主,轻易不会卷入战火。毒蛇帮也是希望眷村势力不要倒向对手,不一定非得帮自己打架才行。
毕竟整个嘉义的眷村也就是二十多座,和北部那种大量眷村的环境没法比。
眷村少就意味着兵源紧张,毕竟不是所有的眷村少年都会成为兄弟踏入江湖。除去那些上工的普通人,或是不愿意打打杀杀的,二十几座眷村的打手加起来也就是两百人左右,不适合打大规模消耗战。
也正因为人少压力大,本地眷村帮会的内部凝聚力比北部外省挂强得多。
平日他们会谨言慎行避免和人冲突,一旦开战也能做到悍不畏死,比一般的兄弟更剽悍。
对于处于前线的嘉义来说,这种堪比敢死队的战士,足以左右战场局势。在任意一方完全控制嘉义以前,对他们都是尽力拉拢,待遇上也比一般人优厚。
现在嘉义眷村帮派“虎社”的首领庆哥张福庆,名义上是春宝山堂门下,在嘉义的实际地位其实和堂主差不多。
他和阿盼算得上青梅竹马,两人既是邻居年岁也相仿,阿庆对于阿盼自然也有情愫。
不过当年阿盼落难时,阿庆只是帮会里面的小角色。想帮忙也帮不上,反倒是要强忍难过,劝说心中女神做自家大仔的情人。
时过境迁,往事也就不必提起。不管怎么说都是故人,彼此之间交情还是不错的。
庆哥会去乐都照顾生意,阿盼每次都是亲自接待,把他当成自家哥哥看。
阿庆也是走了鸿运,就在五年前,嘉义警方人事调动。本地警局升上来的副局长郝自为,居然是庆哥父亲的战友加结拜兄弟。其离开眷村有些年头,再回来就已经是本地的城隍。
郝自为很是念旧,上任不久就主动到眷村看望老朋友。庆哥每次和他见面就称呼郝伯伯,郝自为也会热情地喊他大侄子。警民合作兵贼同炉,相处的如同一家。
阿庆什么身份郝自为很清楚,还肯和他结交就不是故人之情那么简单。
毕竟警局的工作就是维护治安,郝自为显然看重张福庆的身份,希望利用眷村帮会帮自己维持秩序。阿庆则也是利用郝自为这棵大树为自己遮荫,两方各取所需相处融洽,张福庆在本地的江湖地位自然而然就高了起来。
“阿庆就很聪明,知道自己如果真的胡作非为,郝局长肯定不会罩他。只要不出大格,也没人可以动他。他能占住嘉义东区最热闹的四条街收保护费,告他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结果没人能动他,就连叫去警署问讯都没有。他的能量可想而知。就算是耀哥,偶尔也会找阿庆帮忙,打通白道关节。”
“你的意思是让庆哥帮我?”
“不是帮,是合作。东石的事情不解决,祖哥就没办法光明正大出去找人。只要郝自为点头,对你睁一眼闭一眼,就算你在街上被认出来,本地警方也不会动你。不过天大的官司地大的银子,在我们这里,人命要用钱买。”
“不知道两百万够不够?”
这个时代的港币和宝岛币兑换比例是一比八,骆志雄赞助的路费是七万多美元,和这个时候的宝岛币兑换,就是三百多万。支付这笔费用绰绰有余。除了美金,身上还有那批从孝字堆抢来的珠宝以及钻石,对陈继祖来说,钱倒不是问题。
这并不意味着自己是肥羊,可以任人宰割。开出这个价码,就是看阿盼到底是什么心思,以及对方是否明智。
如果这些人真想把自己当肥猪杀,借着摆平事情狮子大张口,那就是取死有道不怪旁人。
听到这个钱数阿盼也一愣:“两百万?如果阿庆真的敢要这个数目,那我们就不必和他谈了。这件事我来帮祖哥乔(谈判),他不答应我们也可以找其他人。嘉义不止他一个大哥,他不会开这个价码。”
“如果可以做成的话,那阿盼姐的条件,我也可以答应。到了港岛我收你做手下,帮我做事。正行也好偏门也好,只要你想做,我就可以安排。”
“一言为定!”
阿盼做事很是打了电话,和阿庆定下了时间。
“我和阿庆约好了,下午三点在他的武馆见面。”
“庆哥也是武林中人了?不知道是哪一家哪一派?”
阿盼一笑:“这种玩意我不懂的,见面之后你自己问他就好。不过要我说啊,他恐怕哪家都算不上。庆哥从小喜欢布袋戏,还经常扮史艳文。帮会总要有个地方开会,又要掩人耳目,这家武馆就是帮会的堂口,给兄弟们聚会用的。时间还早,祖哥陪我去买些吃的回来。”
“干什么?你怕我怀疑啊?”陈继祖微微一笑: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点道理都不懂,我怎么带小弟?我不是智哥,陪你买菜这种事就免了。我肚子确实有点饿,辛苦你帮我准备些吃的,我呢在这里听听歌仔戏也蛮好。”
“谢谢祖哥。”
阿盼工作的乐都保留着浓重的日式风格,她也多少受了影响。
心情激荡之下行了个鞠躬礼随后转身离去,脚步轻快异常。
自从步入江湖,形形色色的所谓大哥见了不知多少。论风度论豪爽论为人,没有一个能与这个英俊少年相比。哪怕是高君武这种大豪,和这位祖哥比也颇为不如。
原本只存在于那些江湖大哥酒后胡吹大气才会出现的形象,真的来到眼前,且对自己态度友善。这个机会不能放过。这一铺,值得自己全力以赴!
房间内,陈继祖一边听着收音机里的歌仔戏唱腔,一边想着稍后的会面。
阿盼说得没错,如果能够花一笔钱解决东石的事情,或者说把事情暂时压下,对自己肯定是利大于弊。更重要的是,如果可以通过这个机会结交这个名为阿庆的大仔,对于自己下一步行动也极为有利。
毕竟现在连船都没有,找到师姐都不知道怎么回去。有一个如此罩得住的江湖人帮忙,事情就容易解决。
按照本来的想法,也是来到宝岛之后找这边的帮会联络,按规矩拜码头谈交情,利用社团的力量找人或者把人赎回。
只不过是一场枪战打乱一切,现在总算可以掰回来。
如果可以做到的话,这个阿盼就是自己的贵人,给她好处也值得。
也不能天真的认为见面就一定是好事,这边的江湖人太邪门,给自己的感觉是言而无信缺乏规则。就算有阿盼这层关系,张福庆这边也未必一定可靠,还是得随机应变。
正思考间,房门锁响,阿盼满面春风从外面回来。
她并没有买食材,而是买了现成的食物。
“嘉义的鸡肉饭全岛闻名,在港岛是买不到的。这位阿伯做了几十年,附近几条街的摊子属他生意最好,就是不知道合不合口味。找人呢不是一两天的事情,慢慢来不要急,人要找饭也要吃。我明天带祖哥尝尝这里的罗山糕还有阿里山竹筒饭。如果有机会呢,我就下厨房请祖哥尝尝我的手艺。只不过我厨艺很差,估计会让祖哥笑话。”
“有机会吃到盼姐煮的饭应该算荣幸才对,怎么会笑话你呢。哇,这个鸡肉饭真不错啊,正点!”
陈继祖这个夸奖并非奉承而是真情实感,这份鸡肉饭味道咸鲜唇齿留香,的确算得上美食。比起自己在山间啃的干粮或是船上吃的罐头,自然是强了百倍。
看陈继祖满意,阿盼也长出一口气:
“我在耀哥那里请了假,这几天都不用去夜总会,可以安心陪祖哥做事。另外祖哥说得载具,我也搞定了。我祖哥吃完饭可以去洗个澡休息休息,到了时间我喊你。第一次和阿庆见面,不能让祖哥没面子,虽然车子不算好,但是勉强过得去。”
阿盼虽然出道的时间晚,但是人漂亮又会说话,是个成功的妈妈桑,人脉关系非比寻常。她开口说话,借一部车子不算困难。
也是为了显示自己的本事,她特意选了一部八成新日产丰田作为两人临时座驾。
宝岛的情况和港岛没法比,几年前还在对民间的汽油使用严格限制,自然不会有那么多私家车存在。
眼下虽然取消了这方面的禁制,拥有私人汽车的依旧是少数,车子的档次也普遍不高。
宝岛的公务车美系为王,私家车基本是日系一家独大,再就是本地和日本合作的裕隆胜利系列。
就普通商人而言,这时候能开日产丰田已经可以算是成功人士。
得知这种丰田汽车在港岛主要是做计程车用之后,阿盼忍不住又发出一声叹息:“张福庆也算嘉义有头有脸的大哥,无非是开丰田,车子比这辆还要差。被港岛的兄弟看到,肯定背后笑他是温将(出租车司机)。港岛的大哥就可以开法拉利、保时捷。人往高处走,有机会当然要去港岛发展。”
“如果这次可以顺利带走阿秋,我到港岛送一部保时捷给你,说到做到!”
不同于港岛,这次是陈继祖开车,阿盼坐在副驾驶位置。反正连人都杀了,也就不差多一宗无证驾驶的罪名。在港岛不敢开车,在这里可以肆无忌惮。
保时捷的承诺,惹得阿盼心花怒放,不同于之前的拘谨和距离,她变得热情且主动。一边指路一边谈笑风生,向陈继祖介绍嘉义的情况以及帮会的势力分布,俨然就是个地下导游。
对于她来说,港岛的前程加保时捷汽车,这个收益值得赌上一切!
根据阿盼介绍,嘉义这里因为各方势力反复拉锯多年,局面很是混乱。
外省挂和外省挂不和,本省挂和本省挂也一样有矛盾。像虎社这样团结的帮派反倒是少数派。
比如作为本省挂第一大帮的大联盟,外界评价就是和毒蛇、五湖并驾齐驱,实际上是本省若干角头自发形成的组织,对于下面兄弟的约束力还不如虎社。
还有很多本地角头既不认可外省挂,也不愿意加入大联盟,死守自己的据点两不相助。开打的时候再根据利益选择站边加入。
在这种大背景下,阿庆这路人马的影响力自然就非常可观。既有外省挂身份,又是本省挂行事风格,在各方都很吃得开。
“阿庆脑筋精明,就是有些歹狗(无赖)。好在我们从小就认识,对我还有几分情面。不过东区毕竟是他的地方,在自家小弟面前要面子,祖哥别跟他一般见识就好。”
“放心吧,我不会让朋友难做的。”
两人说话间,已经来到张福庆那家武馆所在的街道。
等到车子停下,就见到十几个穿着短打的青壮朝着车子围过来,不等陈继祖动作,阿盼抢先一步探出头去:“我来见庆哥。阿田你摆这个阵仗什么意思?不欢迎我啊?那我走好喽!”
被称作阿田的是个二十左右毛头小子,虽然长得高高壮壮,但是在阿盼面前,气场明显不足。见她粉面含嗔连忙赔笑脸:
“不要误会,是大仔吩咐我们来接盼姐和贵宾的。”
“托盼姐的福,我倒成了贵宾。”
陈继祖微微一笑打开车门,整了整自己的长风衣,又将墨镜向上轻轻一推,随着这些青壮脚步直奔武馆。
这家武馆位于街道的中部,原本是一栋古朴风格建筑,稍加修缮成了武馆。
不用走进去,光是外观就给陈继祖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实在是和港岛的武馆太像了。
或者说整个武馆就是按照召爵士功夫片里面的武馆,一比一复刻的产物。就连武馆大门上悬挂的黑底金字匾额,也充满了功夫片的质感,仿佛是从某个剧组弄来的道具。
一个年纪三十出头,身穿雪白功夫衫的大汉在门口位置迎接。看得出来,他是努力按照民国背景功夫片男主角的方式打扮,只可惜一脸横肉配上金鱼眼、大胡子,注定只能充当反派。
“阿盼,我等你好久了!这位就是你的客人?初次见面,今后多多关照。我大名张福庆,兄弟们喊我一声庆哥。”
长得凶神恶煞,态度倒是很和善,也格外的热情。看来阿盼没说错,彼此间的确是有些情面。
走进大门,就是武馆的天井院落。院子里面放着石锁、刀枪架子等练功的道具。二十几名身穿短打的壮汉对面而立,中间空出一条通道。
如果给他们手里配上单刀,就是古装武侠片里面,土匪山寨迎客刀阵的场面。
阿盼脸色一沉:“庆哥,你这是搞什么?我们来,是来乔事情的,你摆阵头给谁看?”
“阿盼不要介意么,我摆这个阵头不是针对你,是欢迎这位港岛来的兄弟。这位兄弟是林小姐的老公是吧?我打听了一下,你的名气很大,身手也很厉害。好像叫什么城寨拳王。你这种高手,应该不会害怕这种小场面吧?”
“庆哥说笑了,既然肯见面就是自家人。自家人又何必怕呢?”
“爽快!”阿庆笑着作势把人往里面请:“我还特意请了个陪客过来,说起来祖哥一定开心了,这位还是你的同乡来着,也是港岛人阿。”
“哦?这么巧啊?”
“巧的我还没说到,这位同乡和祖哥还是认识的。”
“我认识的人会在这里么?”
“这个人说祖哥一定认识他,他过去在港岛做探长,后来跑路来到我们这边,姓苏,苏济昌!这个名字你一定听过,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