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6 章 生亦有哀,死亦悲苦(1/1)
作为天下第二大粮仓的蜀川省,因瘟疫肆虐数月,农田无人看管,早已遍布齐膝的野草,舀水的水利工具布满细白的蜘蛛丝,野鸟无视破烂散架的稻草人,肆无忌惮地啄食抽穗长出的谷物颗粒,享受这份天赐的美餐。
缺少农民的悉心照顾,连日的阴雨后,修长的水稻绿叶之上,生满了害虫,今年的农田收获,多半惨淡。实在是祸不单行。
作为瘟疫爆发初始地的蜀川省,一片狼藉,大街小巷中,皆是以白布遮掩嘴鼻的收尸人,焚烧尸体的焦味与尸体腐烂的臭味相融,令人作呕,随着火焰的高高升起,一股乌黑的浓烟直达云霄,仿佛一缕缕冤魂凝聚而成,在向世人哭诉。
新上任的临江县县令元嘉年离开衙门,亲自坐镇被收尸人称为“阎罗场”的尸体焚烧处,监督收尸人的一举一动。瘟疫之初,因为几名贪财的衙门捕快搜罗尸体身上的贵重物品,导致携带病源的金银珠宝未经彻底消毒,流传至市面之上,加速了瘟疫的传播,致使临江县在短短的十五日内,彻底沦为一座死城。
元嘉年提笔记录死者的户籍,依据朝廷要求,最近几日统计出死亡人数,上交刑部尚书卧榻之处。汪永波贪生怕死的名头如今传遍了蜀川省,底下新收的衙役与收尸人总会以此作为谈资,在酒桌之上尽情嘲讽,元嘉年并未阻拦,因为他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巡蜀川省黜置使大人,已无好感,再说了,身处瘟疫最严重的地区,能否活到这个月底,还是个未知数。
元嘉年已经记不清经过笔下的姓名有多少了,从原先的触目惊心,到如今的神情麻木,习惯是件很可怕的事情。有的一户人家,总计八口人,病死七人,剩下一人举目无亲,孤苦伶仃地活着。有的一家四口,夫妇连同两个年岁尚小的孩童,一家子整整齐齐地离开了人世,对此他的心中只剩惋惜。元嘉年早已哭不出来,唯有诸多尸体焚烧之时,倒上几杯糯米酿制的清酒,祭奠亡魂。
闲暇时间,元嘉年会想起那个远在京都的漂亮人儿,在桂花树下手捧一册《诗集》,嫣然一笑,世界明媚。她还在等着他回去娶她呢,可是,到了这人间炼狱,还能安然无恙地回去吗?她那身为朝中重臣的父亲,会让他活着回去吗?
每日沉浸在恶臭之中,处理诸多事务,元嘉年身体愈渐憔悴,形如销骨,在底下衙役的劝解下,逐渐学会了喝酒,用他们酒桌之上的话来说,酒是精神粮食,亦是治病良药。一口浊酒下肚,胃中温暖不少,驱散了一日的劳累,可他给自己规定,每日只能饮用三杯。
起初衙役与收尸人认为自家大人是怕耽误政务,所以才会订下小酌三杯的规矩,谁曾想某日在众人的苦苦劝说下,元嘉年多喝一小杯糯米酒罢了,便醉得乱说胡话,什么姑娘文采非凡,美若天仙,可若是在脸上扑些胭脂,那就更美了,什么该死的贺老头,凭什么不让我娶灵儿。
众人哭笑不得,这下才知道,原来这位被京都大臣赶到临江“送死”的县令大人,只有三杯的酒量,多一杯都会醉倒。从那以后,酒桌上又多了一笔谈资,就是那个被人笑称为“三杯倒”的元县令。元嘉年没有怪罪众人的口无遮拦,反而觉得“三杯倒”这个称呼极好,不知道灵儿喜不喜欢。
历经十日的细心统计,临江县的死亡人数汇聚成一个冰冷冷的数字,总计一万三千二百零十五人,囊括村庄、镇子、县城以及几处人烟稀少的路边酒肆、茶摊,可这,仍然是一个粗略的统计,先前被集中焚烧处理的死者,许多并未记录在册,已无从查起。
密信交由一名衙役快马送至湖北省边界,交给驻扎防线的军队手中,而后经过消毒,与其他县城发来的密信叠加在一起,集中转送至湖北省某处园林,送到钦差大人的书案上。
元嘉年远眺北方,心底有些失落,因为会有许多因瘟疫而死的百姓将会莫名其妙地“活着”,或是从死亡名单之上被朱笔划去,仿佛未曾来过人世间,尚未留下任何痕迹。蜀川省的死亡人数将会被压缩再压缩,直至得到一个朝廷认可、百姓接受的数字。
但是,没人知道,村中再无炊烟,农田杂草丛生,街上再无摊贩的吆喝声。
今天,元嘉年不由得多喝几杯糯米酒,醉醺醺地瘫倒在饭桌之上,因为他又想见见可爱的灵儿了。
衙役领了元县令的吩咐,请佛家僧人下山做一场水路法会,超度亡魂,为死者指引远去方向,等待来世。可未曾想,才到半山腰,被几个手持棍棒、白布遮面的僧人拦住去路,言明寺庙近期不会接待任何香客,请众人原路返回。
衙役道明来意,拦路的僧人不敢做主,急忙跑回寺庙传达消息,最后得到的命令仍旧是不见。几名脾气暴躁的衙役当场发火,拔刀相见,要拆了这破庙,被其他衙役拼命拦住,众人满腔怨气,返回复命。
等衙役回到县衙,元嘉年早已散去一身酒气,于公堂之内办公,门口的鸣冤鼓,已经有段时间未曾响过,偌大的房檐下,空荡荡,冷凄凄,唯有清冷环绕梁柱。
“大人,请您下令,让我带人抓了那些秃驴!”还未见人,呼喊声先至,一众衙役垂头丧脸地走进公堂,其中几人脸上满是怒意。
“怎么回事?”元嘉年放下毛笔,视线看向衙役班头,询问道。
班头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如实禀告,最后以一句“那群僧人只顾自身性命”结束。元嘉年听完,叹了口气,有些失望,但并未像衙役一般愤怒,立刻下令逮捕僧人。
“人之常情,你们无需介怀。僧人下山,一旦感染瘟疫,九死一生。只是这水陆法会做不成,那些无家可归的冤魂才可怜,无人超度,难有来世。”元嘉年劝解道,内心忧愁。
洛朝信奉神鬼之说,就在去年,因两河省经历数月的大旱,洛朝举行了建国以来最大的一场罗天大醮,搭设九坛奉祀天地诸神,乞求神明降雨。
“大人,不如寻找道家,做一场小规模的罗天大醮,免去些繁杂的仪式,请道士超度亡魂即可。”班头建议道,城外就有一家道观,老观主前段时间死于瘟疫,底下有几个小道士较为幸运,未被瘟疫感染,其中更有一人在未食用任何药材的情况下,竟然硬生生地抗住了瘟疫的折磨,几日后奇迹般地痊愈了,因此,那段时间道观内香火鼎盛,实在难得。
“可以,若是道长不愿来,你们不准强求。”元嘉年点头赞同,环顾众人,“临山寺那边,无需理会,你们不可前去寻麻烦。这场瘟疫下,死的百姓不计其数,许多房屋已无人居住,他们家中的物品,若是有亲戚来收,让其带走,若是家中已无人,你们照看点,一些金银只管收下,我就当没看见,不过切记以沸水煮过,才可使用。”
“大人,这不太好吧。”班头怯怯问道,其他衙役亦是以沉默赞同,每月衙门分发的月钱足以他们补贴家用,而元县令一上任,更是多加了一笔劳苦费。
“没事,当然不是让你们白白收下这些银两,无人的房屋,你们得打扫一番,一些衣物、被褥,带回衙门,清洗后晾干充入库房,留作备用。粮食经过焚煮,可安然无恙地食用,无需担心感染瘟疫。今年的收成不会太好,所以你们要早做打算。收下银两,是为了让你们安心,也是为了让死者安心。好了,去办事吧。”
“是,大人!”衙役齐声喝道,站直身躯,恭敬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