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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老牛之死(1/1)

牛得堡被免掉了职务,取保候审在家。

这期间,民品厂的领导班子发生倒戈,部分领导推翻了原先的证词,声称在出售商场大楼的事情上被人裹挟了。个个急于撇清责任,大有墙倒众人推的意味。

牛得堡的地位和声誉严重受损,民品厂的改革也再次陷入停顿。

屡次变故,安洲市对民品厂逐渐轻视,期望值严重降低。

最倒霉的还是民品厂的职工,领导班子状况不断,让他们的处境变得愈发艰难和危险。

尽管国家在6月9日发出了《关于做好国有企业下岗职工基本生活保障和再就业的通知》,民品厂还是人心惶惶。

牛得堡的心情也不好,因为自己、家人和民品厂的处境。

1998年12月22日是冬至,没到中午,独自在家的牛得堡就早早准备好了食材、烤炉和木炭,还有自己爱喝的白酒,以及给妻子儿子准备的饮料,他打算和家人共享一顿特别的午餐,图个开心。

安洲的冬天有个特点,屋外暖和屋里冷,至少体感上是这样的。

11点不到,牛得堡在客厅窗户附近点燃了木炭,一边取暖,一边烤肉,调试口味。

为了通风,也为了方便妻儿进家,他还打开了入户门,同时虚掩着最外层的纱门。

自然而然地,他打开一瓶白酒,开始自斟自饮。

一个不速之客打乱了他的节奏,扫了他的兴致。于是在11点30分之前,牛得堡分别联系了妻子和姐姐,让妻子把儿子接到姐姐家吃饭午休,顺便陪陪姐姐。这个安排合情合理,妻子没有多想。

“牛厂长,咱们还是到金海湾去吃吧!我都准备好了。”说话的是柯两邑,他就是那个不速之客。

进门十几分钟,他所做的沟通工作产生的唯一效果就是迫使牛得堡把老婆孩子的午餐临时安排到了姐姐家。

牛得堡不想让家人跟他有所交集,也不愿参加他的宴请。

对方准备的肯定不是免费的午餐,牛得堡心知肚明。他板着脸说道:“我就在家里吃,你愿意就一起吃点,不愿意就请回吧!”

目的还没有达到,柯两邑怎会轻易离开,他厚皮赖脸地凑上前。

牛得堡给柯两邑倒了一杯白酒,之后又烤起肉串来。

他之所以提供这次单独沟通的机会,是想让柯两邑把葫芦里的药都亮出来,省得以后隔三岔五被打扰。

“只要你跟我们合作,保证你能渡过难关,并且还有翻身的机会!”为防谈话内容外传,入户门早已被他关上。他看了看客厅的窗户,发现它一直开着,便没再担心炭火的问题。

牛得堡停下手里的动作,“你们?”

柯两邑“嗯”了一声。

“怎么合作?”

“把责任推给陆月生和秦那渠就好了!”

牛得堡问道:“然后你们就能让我翻身?”

柯两邑又“嗯”声作答。

“你们为什么要帮我?”这是牛得堡最想弄清的问题,“难道。。。。。。”

“互相帮助!在民品厂的事情上你也可以帮助我们。”柯两邑道出企图。

“哦。”牛得堡故意问他,“那你们能让我姐夫翻身吗?”

“这。。。。。。”

“伤天害理的事,我可不干!”牛得堡挑明立场,“否则还用你教?”

“哪能伤天害理啊!”

“哼。”牛得堡不禁冷笑。

“你可要想清楚,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上了庭,机会就渺茫了。坐了牢,你老婆孩子就成劳改犯的家属了。”柯两邑开始夹枪带棍,有威胁之意。

牛得堡在忍,“不一定吧?”

“有可能,到最后老婆也得跟人跑咯!”柯两邑舌尖口快。

牛得堡突然觉得把柯两邑留下来吃饭就是个错误的决定,他不忍了,下了逐客令,“滚,倒胃口。”

“跟我们合作,就不用担心这样的事。”柯两邑充耳不闻,还在自行其是。

“滚!”牛得堡扔下手里的烤串,疾言厉色,“我让你滚出去!”

柯两邑做了两手准备,既然牛得堡不合作,他也不装了,脸一黑,气急败坏地往外走。

“砰”地一声,他用力带上了入户门,以此发泄心中的不满。

牛得堡愤愤不平,端起杯中酒一饮而尽。他丝毫没有注意到,客厅那扇前后开启的窗户,也轻轻地闭合了。

牛小刚放学回到家属区,发现人们三三五五、交头接耳,他时而好奇对望,时而蹦蹦跳跳往家走。

快到家的时候,一个耳熟的声音唤起他的名字,“小刚”。

循声望去,姑姑正打开车门,向他招手。

他奔向姑姑,姑姑顺势抱住了他。

姑姑将他松开的时候,他看见姑姑红润的眼睛和憔悴的脸,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

“小刚,跟姑姑回家。”

“好!”牛小刚说着就要往自家门口走。

姑姑一把拉住他,“去姑姑家!”

牛小刚稍作停顿,说道,“好!我先回趟我家。”

“现在就去姑姑家!姑姑帮你拿书包。”

“我要上厕所!”刚把书包交到姑姑手上,牛小刚撒腿就跑。

到了家门口,他被不明身份的人拦在了外面。愣了一会儿,他又挣扎着往里闯,这时姑姑刚好跑过来拖住了他。

“小刚,你听姑姑说。”姑姑用双手拢着他的臂膀,正对着他,“家里的燃气漏了,你爸妈现在不在家,让我来接你。”

牛小刚没有闻到燃气的味道,他伸长脖子瞧了又瞧,将信将疑。

姑姑干脆利落地把他带上车,强忍悲痛。丈夫被双规、弟弟突然死亡,在见到侄子之前,她早就崩溃过了。

牛有弟驱车离开后,牛得堡的妻子杨梨乘坐一辆普桑从医院回到家中,同行的还有两名刑警——安城区公安分局刑侦大队的副队长英保华及其同事许津实。

笔录已经做过了,他们一起回到现场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

刑事技术人员在勘察现场,英保华进三个房间查看一遍,又默默回到客厅。

看得出,这个家庭的经济条件良好,房子布置美观,花边布罩随处可见,家具家电齐全,但是并不崭新。

当下流行的VCD音响设备,也只是搭配了一台25寸的彩电。

死者牛得堡一家的合影,让英保华有些触动,他也有个正在上小学的儿子。

他知道牛得堡这个人,虽然没有交情,但是多少感到有些惋惜。

客厅没有阳台,一个家用炭烤炉具放在方桌和茶几之间,靠近窗户。

方桌挨着墙,桌上摆放着盘装的肉串、鸡翅、生蚝、鱿鱼、茄子、青椒,还有油盐酱醋胡椒粉各一瓶,略显拥挤。

茶几被人移动过,上面的东西或立或倒,有瓶见底的安洲家酒、两瓶未开的健力宝、两个啤酒杯、两个白酒杯和三副碗碟筷,其中两副被使用过,旁边搁着一些签子,目测是吃完烤串留下的。

技术人员拍照完毕,正在收集物证送检材料。

烤炉的位置向着电视机的方向斜出一块,炉里多半是炭灰,旁边的地上也有炭灰,还有一只男士塑料拖鞋,根据经验便可得知,有人坐在沙发处伸腿触碰到了烤炉,但是没有引起翻倒。

英保华蹲下身时,不仅看见了拖鞋,还看见了茶几下方那一瓶瓶“神勇”牌保健品。

现场没有打斗的痕迹,更多的是施救的痕迹,但牛得堡的生命并没有因此被挽救过来。

初步判断,牛得堡的死因是一氧化碳中毒。

意外?自杀?他杀?性质的认定还有待尸检报告和现场勘察报告的出炉。

英保华不希望是命案,所以把“他杀”排在了最后。

他杀,意味着直接的社会危害性,会波及更多人更多家庭。

死者是个被立案侦查的前国企领导,事件敏感,他们又不能轻易排除任何一种可能。

许津实提出一个疑问,“死者为什么要在客厅烤串?似乎有些不合常理。”

“他这一楼没有院子,客厅是整个房子里最宽敞的地方,通风搞好的话,也不是不可以。阳台在厨房那边,空间小,还晾着衣物,活动不太方便。”结合现场的内外部环境,英保华分析,“其实现在安洲天冷的时候,还是有些人会在家里生煤生碳来取暖,虽然有风险。”

“干部楼,一楼连个院子都没有。。。。。。” 许津实既带着疑惑也带着惋惜,“他在厨房烤串,再拿到客厅吃,不行吗?”

“是啊。。。。。。”

英保华再度移步厨房和阳台,他在查看各处的门窗,这也是技术人员的勘察重点。

有些窗户在封锁现场之前已经被人打开过了,虽有影响,但仍具勘察的必要性。

过了一会儿,许津实也走了过去,在他身旁说道:“英队,我认为存在利用现场环境杀人或者伪造现场的可能。”

通过阳台的窗户,英保华看见远处的空地上停着几辆汽车,他想起小区里的目击者提供的线索,由此回应道:“咱们得把来访者都找出来,特别是最后那位,他们也是真相的一部分。”

许津实感叹,“要是有深圳那种电子眼就好了,人和车都能一目了然,还能作为证据。”

英保华眼前一亮,接着又恢复平常,“深圳也没用多久吧?普及起来还不知道猴年马月呢!老办法。。。。。。”

许津实紧跟着说道:“筛查!”

1998年最后一天,英保华把杨梨和牛有弟请到安城区公安分局,代表刑警队向她们说明了调查情况,告知认定结论:牛得堡的死亡系一起意外发生的一氧化碳中毒事件。

杨梨听后潸然泪下,泪水流向黯淡的脸庞。

对她而言,不管结论如何,都无法将她抚慰,她尚不能接受丈夫离世的事实。

牛有弟认真翻阅着尸检报告,表面冷静,内里肝肠寸断。

牛得堡去世时的面容和体征符合一氧化碳中毒的特点,尸检时他的尸斑呈鲜红色,眼睑出血,口部有吐沫痕迹,这些也佐证了中毒结论。

关键在于,他血液中的碳氧血红蛋白含量超过了50%,足以致命。

牛得堡的身上没有机械性损伤,没有其他毒物成分。

病理检测结果表明,他自身的基础疾病胃炎和高血压等不是导致其毙命的因素。

酒精可以引发这些疾病,但更重要的是,如果他当时不处于醉酒状态,也许还有意识和能力及时自救。尸检结果和现场物证都表明,牛得堡当时喝了不少酒,加重了他的昏迷程度。

英保华认为这点是遗憾,但他没有说出口,他说了点安慰的话,“主要还是通风问题,而且人在中毒的时候,反应迟钝。”

牛有弟抬起头,冷不丁问道:“那个姓柯的是什么情况?”

她言下之意,英保华心领神会,但确实没有证据证明柯两邑跟牛得堡的死亡有关系。

按照柯两邑的说法,他只是上门探望,两人在喝酒的时候嗓门大了一些,没有争吵,也没有恶意。

因为作为证人的邻居无法提供两人谈话争吵的内容,所以邻居的证言自然没有说服力。

安城区公安分局一边派出刑警调查,一边安排尸检,一边对现场勘察情况进行研判。将疑点逐个消解后,最终认定不是他杀,也排除了自杀的可能。

在柯两邑的问题上,英保华没有多加解释,他对牛有弟说道:“柯某是去探望牛厂长的,有据可查。”

牛有弟对柯两邑并不了解,弟弟也从来没有跟她提起过这个人。她虽有疑惑,但还是选择相信安城公安的结论。杨梨也是如此。

“因为不涉及刑事,我们的工作就到此为止了,接下来有什么事你们找派出所就可以了。”英保华还强调了一句,“这是规定。”

牛得堡身故之前,市局经侦大队为他的案子做了大量的工作。除了讯问、查账、搜证,他们还对民品厂及其主管部门、原果脯分厂的职工进行了走访,了解商场大楼的出售所带来的影响以及大家对相关事件的看法。

收集的证据越多,对嫌疑人牛得堡有利的地方也越多。身为案件的负责人,钟大同并没有因此感到懊恼,反而因为牛得堡的死亡感觉不是滋味。如果牛得堡还活着,胜诉都有可能,如今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实在令人唏嘘。

然而负面影响并没有因此而结束,钟大同非但没能幸免,反而成了流言蜚语的主要攻击对象。

不断有人谣传,牛得堡是受到了钟大同的威逼迫害,饮恨自杀。

对于警方的结论和报告,有人不分青红皂白,认为警方内部互相包庇。

钟大同顶着压力迎来了新年,度过了春节。

两个月后,就在他以为风平浪静的时候,警务督察部门找上了他。

内部调查的起因是有关部门接到检举:钟大同在民品厂的案子上存在徇私枉法的嫌疑,先是包庇牛得堡,阻止经侦立案,后来又包庇陆月生等人,中止对生品摩尔公司的调查。

另外,关于钟大同逼供害命的传闻一度甚嚣尘上,对安洲市公安局来说也是个疙瘩。

身正不怕影子斜,钟大同问心无愧。

他心中无数的是,自己只是办了一件普通的经济案件,怎么就成为诬告和造谣的对象了呢?

他更不会想到,答案在柯两邑那里。

柯两邑放弃了民品厂的商场大楼,主要原因是对手公司“生品摩尔”的背景不简单,不仅拥有陆月生等人在安洲的关系,还拥有一些实力不凡的外地股东,他想要反败为胜,难上加难。

“神勇”商标授权的事他也想开了,既然要在外地销售产品,那么授权可有可无。民品厂现在无心无力,估计也不会关注外地的情况,他打起了制假售假的主意。

钟大同却在这个时候关注起他来,因为他的身影在民品厂、牛得堡的家里以及海南保健酒的销售地点都有出现,时间上也比较“巧合”,让人不得不关联猜想。

出于警察的职业敏感,加上牛得堡事件的影响,钟大同有意对柯两邑进行查究。

柯两邑则有另一种敏感,他感觉到自己被经侦盯上了。

制假售假倒好说,大不了不干了,或者再想办法弄到授权。

走私的生意,他是断然不会放弃的,利益太诱人。

可如今他压力倍增,经侦可以履行缉私的职责,海关又开始组建缉私警察队伍,要是被他们都盯上了,以后就会面临两面夹击的处境。

柯两邑打听过钟大同这个人,本意是要收买拉拢。获得的信息无不反映出一点,此人正义感极强,直接拉拢此人不是明智的想法,也不划算。

存心不良,柯两邑又故技重施,先打击后拉拢。

在钟大同接受内部调查的时候,李必达是第一个站出来澄清事实的,他向督察员坦陈:不予立案、调整调查方向,都是他做的决定,不是钟大同也不是其他人。钟大同恪守职责,很好地履行了侦查员的工作,大家有目共睹。

队友们也在积极配合内部调查,既为钟大同,也为自己。倘若因为一起不相干的意外悲剧,就让一位好警察饱受非难,那以后谁还会义无反顾尽忠职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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