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孤凤长鸣(1/1)
迷迷蒙蒙,天昏地暗,飘然梦中,未识栖处........
她不知睡了多久。
只这一梦……好长、好长......
长到不愿意醒来。
当丝丝连连的意识再次回归脑海,先行扑入鼻息的是湿漉漉的陈年干草混着霉菌味道,微合的双睑间仍蒙着一层迷离的雾色,眼角与双睫沾连的泪痕撕扯着纤薄的肌肤,嗓中还隐隐残留着鲜血的苦涩..…....
疲乏的眼睑合了又张,张了又合,反复数次,她方脱离了那迷梦中的天旋地转,继而映入眼帘的是满地满榻的枯草和半盏在风中飘飞的青帘。
她识得这个地方!一-那个全身溃烂的“魔鬼”居住的地方!
谁料当日那魔鬼一语成谶一-
他终究把自己扔在了此地!自己也终究成为了那“第二个她”........
单薄的寝衣遮不去初夏晚风尚带的些许凉意,冷月、蝉鸣、瑟夜、孤魂、鸦啼.……无一处不在激扬着内心的恐惧。蜷缩在榻角环抱双膝,她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脑中翻来覆去思索着如何出去,如今谁会来救自己,出去后又该去哪里......
可是,思来想去,她无答案。
清晨的第一缕熹光悄然射入紧闭的窗棂,拖着疲惫乏力的躯体,她向着那缕晨曦艰难移步过去,却忽觉呼吸局促心口生疼....继而便是头脑一阵昏沉,身体瞬时仿如灵魂脱窍一般失了元神,她蹒跚着步伐,却仍不舍那万千丝绞的眼前点点积聚的薄光..…仿佛那扇窗便是自己今生唯一的希望。
渐渐的,她觉察自己的皮肤在逐层积聚的日光下灼烧起来,连带着心痛的旧疾一时绞得头脑生痛!....那镶着金光的窗棂映在那蒙了尘埃仍明净如水的眸中.…一步,一步…攀倚着湿漉漉的石砌墙壁,她艰难地向后退去一一向着那青帘遮挡的黑暗角落--一步步退去。
幽幽望着眼前的那扇窗近在咫尺,自己却触不到它!悉心念着远处的那道光就在眼前,自己却抓不着它!……她不知上天何以让自己承受如此惩罚!只这一刻,忽而比那一盏毒酒更绝望许多.......
隐隐地,她嗅到了青龙血玉的细碎混着朱蝉香的味道,封闭的室间蒙了阳光的普照亦瞬时青烟缭绕。她寻遍各处,却恍然发觉融了青龙血的香粉竟散遍了这满地的枯草......经了日头灼烧,那烟熏雾绕的浓重气息让她愈加地心智不清神魂不明.......
冥冥中,她知道,此时,比那痛楚更甚的,是那永远触不及彼岸的恐惧。
她亦知道,自己是凤麟,他忧天责不敢杀自己。
她更心知,既入了他的局,便永生永世作了他的孤魂,永生永世都勿想要逃出去。
...
是夜,她脑中毫无逻辑地浮现着很多人,很多事以一自己曾相信的很多人,自己曾满怀希望地盼过的很多事….可随着如梭时间朝朝夕夕的推移……自己却也觉可笑了…......
有时……望着满载星尘的夜空,她心中会有一瞬奢念一父王会救自己吗?
可转念一想,却又是一阵失落。
想来如今让徐振杀了自己才是他最明智的抉择吧….....想来对于他来说,自己终和“他们”一样!和丝琴一样,和楚樱一样!用毕则杀之才能不留后患,且洗得干干净净不给徐振留下任何把柄、不为皇族留下任何污点。
有时….她会想到丝琴,想到殷菱,想到肖煜,想到徐程.....至今沉梦中恍恍惚惚不知多少时日,却也不曾忘了袭筝来时丝琴隐在篱后的那双眼睛!一-正如时时刻刻不改深邃诡笑的殷菱,正如佛前悄加风氅的肖煜,正如每朝每日漫不经心扯着闲话的徐程……伪装、欺骗、蒙蔽、背叛……多少的谴辞皆言不尽自己心中的恨!一-他们早料到自己今日会有如此结局!是他们利用着徐振借刀杀人、合力将自己送入了这场棋局并冷眼旁观着这游戏!
有时想到这些人,想到所谓“信任”,想到所谓“知己”….….想着想着......
却尽是一句“可悲”而已矣。
或许如今唯一的留恋,便是那疯丫头吧?
浑浊的泪目炯炯望着这一瀑恍如隗北隅的漫天星辰,脑中难得的一瞬清醒忽唤起了回忆种种。那丫头所历往事瞬时如万千潮水般一股股涌现在星空之海那灯火阑珊的彼岸,伴着些许渔舟唱晚…….莺莺袅袅,如梦似幻.....
自她走后,一连串的事端突起,搅得自己不曾似今日般静下心来细数她过往的点滴….…但这段时日以来,隐隐地……一个个瞬间的细微直觉让自己逐渐读懂了那“影子”一生一世的波折-一
她,本是倾国倾城的怡茏苑头牌荨烟,尊了父皇的旨意改名更姓并易容成“楚樱”来到自己身边随嫁入府以探齐王虚实。徐振觉她可疑,却苦无证据,适逢自己将她救出冥海,只得寄望于助她死而复生与契凌王脱清一切干系并将她策反,却未想楚樱只认旧主、醒来便装疯装失忆、还一口咬定为令瑶儿陷害反将其一军…...
当日在徐振心中或还并不确定一一假若楚樱是真疯,那么助幕后人灭口将她送入冥海之人便十有九成是她咬定的令瑶儿……但他唯一怕的便是楚樱装疯父王另有打算!一一徐程曾说过,徐振有的是耐心,他倾尽一生想要的只是一个答案!一一正因如此,当时的他既打压楚樱又冷落令瑶儿以观时变......他对楚樱的多次宽纵便是欲留着她的命且看那府外与他抗衡之人究竟想做何、也看那人的“利剑”究竟是令瑶儿还是楚樱!
如此说来,许振当日对楚樱是否奸细仅有的唯一判断标准便是一一楚樱究竟是否装疯装失忆!
然而他却未料元宵节前老夫人将楚樱的刺杀推到了陛下面前,亦未料她的主人已得知了她还活着,更未料那主人助她趁自己落水之际金蝉脱壳,且搜遍整个王府都未得见………当时楚樱先是躲在芷兰河中,救自己上岸后定是躲进了父王寝
宫!……至今不曾忘了元宵夜自己连夜赶去令瑶儿寝中质问楚樱下落时徐振那捉摸不定的神情,如今想来却还有几分叹惋几分垂恨几分枉然.......
或许当时的自己本该信他!或许杀死楚樱当真不是他最明智的做
法,他原并不想杀她……可他一次次向自己坦白直言……自己竟从未信过他。
当日楚樱由原主相救设计失踪,许振心中的猜疑便再也得不到答案,她若再不回来便再无危险可言,又岂有后面的拉着令瑶儿自行了断?!
至此若离方明白过来殷菱那面对自己矛盾而复杂的情绪来自何处!
楚樱原本的计划就是从此销声匿迹!所以她冒死刺杀徐振,所以她在令瑶儿寝处留下匕首让自己以及众人相信她已死了!她的故事本该终结在那了!若不是徐程再三犹豫下告诉自己徐振的伤与匕首不符一一或许自己当真就此死心了!
可她竟然回来了!
抱着必死决心回来了!
一一就在自己向徐程坦言自己和令瑶儿其实有私怨之后!就在徐振处死徐子睿而致自己与令瑶儿结下不解之仇后!一-她回来未经她主人的允许!她回来是因为自己闯祸了!是因徐振的猜疑开始由令瑶儿转向自己了!
替自己去死!
这便是她回来的理由!!!
....…
犹记得徐振那晚曾说,无仇无恨之下区区一个令瑶儿不会值得楚樱用自己的生命来杀她......
是啊….在当日的他眼中,如若楚樱真的装疯,不问理由鼎力相助的自己必然无法逃脱干系……她知道唯有她的死才能换来徐振彻底相信自己的清白和她与令瑶儿的私怨乃至她的失忆........
未出她所料,她的死足足坐实了令瑶儿联合幕后人将她灭口并弃入冥海的罪状,也足足告诉了徐振一切的一切都是他胡乱多想…...她的身躯顺着那涛涛河流一夕间洗刷了这半年来自己在徐振心中落下的所有嫌疑!且一夕间带走了因丧子之痛恨自己入骨而处处刁难的令姬!
是啊……那是丝琴口中自己“一世都斗不过”的令姬!
可她却偏偏去斗这不可斗之人,到最后,生生折损了自己.....
头脑中满是青龙血玉和朱蝉香的味道,忽而一瞬清泪凝于眼角,在银洒的枯草夜风间熠熠飘摇。
她只恨她的死竟是因了自己!她只恨当初她既然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她为何要忤逆主上擅作主
张!.….…以她的智慧不可能不知当时若回来必遭徐振严密监视以致再不给她逃走的机会!令瑶儿也会把那丧子之痛与栽赃匕首之恨一并推给她这个“怡茏院跟踪”之人!.....由此,许振会杀她,她的主人也会杀她,将自己陷入两面夹击之势.….她竟只是为了改写自己的结局........
犹记得元宵夜芷兰桥旁的河灯下那个水中朦胧的倩影…可当时徐程拨开了自己的手!他信誓旦旦地说是自己出现了幻觉!一他在保护她!
他什么都知道!
他也是“他们”的人!
犹记得庭审当晚丝琴私下唆使自己咬定徐成!竟是他的主人在利用他!一一幕后人要借那次庭审、借丝琴的口探自己是否能够完全相信他!即使不信他,他也要保证自己能够不问理由地帮他!-一否则他宁可借徐振的手杀了他!
瞬间心生一阵后怕……但她庆幸当日自己帮了他。
或许正因如此,自己和他,才皆得以生还罢。
只是不知……接下来的路,自己该不该信他?....若帮他,自己会成为父王的人傀儡…但若不帮他一一他便会死!
也或许,他不会再出现了吧?
也或许……自己身在此处,也就没有那所谓“以后的路”了吧?
也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屡次三番地直觉他对自己感情之复杂吧.......
有那么一些感激,又隐隐地那么一些憎恨……感何恨何...…他心里全明白!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帮了自己
很多很多,太多、太多。
也或许,他对自己的恨,来自楚樱罢.......
他们既然同为父皇的人,那么早在楚樱失踪之日他便定然知道她已完成了任务,他知道她要逃了,永远不会回来了!一-所以他才在芷兰桥上和自己说“她是逃了不是死了”那些安慰的话!所以在他恍然看见楚樱归来时的那一眼就知道她要做什么!
永远不曾忘了自己让他参拜楚樱时那不折不扣的拜礼和那“初次相见”却惊异而复杂的眼神!…......当日自己戏问他们是不是认识,他只说她长得有几分像芪氏....
自己本以为那一眼让他对她一见钟情,却谁成想就是那么短短一眼一一他知道了她所有的计划!知道了她最终的选择!知道她选定的不归路!
想来是自己迟钝了…......
.......他的武功本高出她许多,她投河当日、若非他有意成全怎会莫名地被她绑了?!….....那日事前她发疯似的刺了他一剑是他们设计好的!由此自己才一气之下令他绑了她!…......平日自己唯恐她神智不清上吊自杀是绝对不准楚樱碰绳索的,唯独那日被他们合力“骗”了去!…….那烛旁的焦麻穗是他烧的!带着绳索离去的楚樱是他亲手放走的!........就是这样一步步、一件件..…自己亲口下的令竟成了害死楚樱、令瑶儿、和那丫鬟三条性命的夺命锁!
至今尤记得自己责他那愚蠢话:‘你们两个素未相识,她对你来说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名字,你无法感受我对她的感情......
这话如今想来....…却尽是可笑…..…可笑着笑着,却又想哭.......只不知当日漫天孔明灯下的他听闻此话,有没有些许恨意些许酸楚?
可笑自始至终,自己都未曾想过,这一路走来.…竟是他一直在帮她!一一怜惜着,痛心着,遗恨着一一帮她执行她那“愚蠢”的死亡计划!
至今仍无法想象每朝每日三人共处一室,他心中如何时时刻刻清醒着不日她将毫无预兆地羽化仙去而不复存在?!他是如何能够如此平静地与自己谈笑风生把酒言欢酣畅痛饮至黎明?!如何能够在朝朝夕夕隐隐作痛的恨意下容忍自己拍着胸脯高言“问心无愧”而肆无忌惮地活至今日?!
那一声声“我是你的人”.......他这样说着,自己便这样信着……至今仍在耳边回荡着。
或许,自己的存在,已威胁到了他们太多太多.......
可令自己唯一不解的是,究竟为什么?一一自己在他们最近的地方,甚至被他们包围着,那么多人接连逝去,那么多人憎恨自己一一可对事实一窍不知的自己为何还能侥幸苟活下去?!
是因为凤麟庇护吗?是因为徐振的宽仁么?是因为幕后那个人吗?!
她无答案。
一时间,忽而太多太多的回忆如滔滔江水般涌起,纷纷搅扰在脑海中盘绕、错乱、交织、旋转....
她仿佛看到他们初次相见那眼神........他说不认识她……他说她长得像他母亲……他有对她一语中的的评价:‘她啊…干净。’、‘神圣。’
…...…而当自己问他自己是否“干净”,他只犹豫许久垂眸浅笑:‘你……不一样。’
尤记得楚樱遗言信中那开篇刺心的话:‘若离,我帮你把她带走,我安心。’
犹记得于令瑶儿府中被徐振威逼质问下一时惶恐的搪塞之辞:‘楚樱如此说”、“她一醒来便咬住了令瑶儿”......
…....或许,徐程的分析是对的!一一是自己自私了!自己一直在暗挺着楚樱去报仇,可报的仇花的是她的命,最终的功却还是自己
的…..…殊不知,竟是自己幼稚无理的支持与纵容一次次加深了徐振对她的怀疑!也正是自己惹的麻烦连累了她回来救自己!
和徐程一样.他们皆是疯子!
她明知是自己害她至此,却还是回来了......
当真竟如初见楚樱时徐程望着她静坐案前的身影言的那般:
“天可怜见的……非要去淌这趟浑水……淹死了才甘心!”
至此,她已满面泪光。
她想.......
或许,如今……愿救自己的人走了……恨自己的再不会来救了......这便是上天安排的惩罚吧…..
无数人相救却不得救.....最终还是回到了那原本的棋盘上任人宰割。
或许……正依肖煜所说的,是自己不知安分奢求的太多吧…是自己自不量力触碰了天理良知的底线吧....是自己犯贱偏要去与命运博弈吧......
或许..…这就是报应吧?
殷菱说过:
“你就是下一个我,我们谁都逃不过!”
她还说:
“你我……没什么不同。”
“我有你帮我,而你没有。”
当真不错。
自己带入了楚樱,楚樱会帮她。
而自己,却注定作这月下的孤魂,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隐姓埋名苟延残喘了此余生罢…......
一瞬间,耳畔忽而响起了丝琴的一句话:自己当时问他日徐斌接位是否容得自己,她颜上却只挂了一帘讥讽的笑意:
‘这些公主大可不必担心!’
想来当时的她定在讽刺........
自己莫要管身后事了吧?
凝望着这窗外的寒月,她仿佛看到明朝又是那可怖的艳阳天…....日复一日,无人问津,兜兜转转,时过境迁…..她不知如今的自己已是何等枯槁的模样,不知这外面的人世是否还有人记得……自己这片小小的凤麟......也曾存在过?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黑夜、白天、朗月、清风、艳阳、积云、骤雨、星辰……日复一日,周而复始……一次次尝试,一次次退避,一次次痛哭,一次次被灼得体无完肤……她感知着身体的疲乏在渐渐加剧,而所剩无几的意识也在一点点褪去......
甚至有时,她逐渐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不知道独自在这睡了多久,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曾经经历了什么,不知道黑天白夜....…不知道如何行路、如何微笑、如何言语、如何哭泣………每朝每日,她只躲在那黑暗的角落呆滞着目色仰望日月星辰或狂风骤雨….....时而发笑,时而啜泣,时而惊觉,时而悲啼.......她渐渐不知自己在做什么.....…不知生命还有几分意义。
或许...就这么放手吧......
将那几分固执的不甘放过吧.......
就像逝去的光阴一样..
就像日益散去的心力一样..
就像日渐消逝的意识和记忆一样...
不想了,放过吧。
这日,那鲜艳的蝶枯萎了......
她静静躺在满是青龙血与朱蝉香的枯草间,安详地闭上了双眼。
这一梦.......
好长、好长。
长到不愿意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