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孤夜白鸩（1/1）
齐王府藏卷阁。
“她..…从哪来?”
他棱角分明的侧颜氤氲在飘摇斑斓的烛火中，锐利如鹰隼的眸光丝毫未离手中的卷册。
“殷……二夫人。”
丝琴俯首躬身迟疑一刻，她知晓王爷在顾虑什么，也知晓一向守身如玉、还时不时想着有朝一日逃出生天的小圣女忽而提出侍寝他定会心疑，只是她怎也想不到这背后推了一掌的竟还有二夫人的威逼。
“近日见了谁?”
句句沉言砸在心底，望着忽明忽灭的烛火后那倾长的轮廓，丝琴眼角悄然染了几分没落。她不能再清楚地看到，素来沉心政事的王爷如今三两句便被这所谈之人移了心思勾了魂魄。
然而，虽心中酸涩，她却未露出半点痕迹:
“除今日去了二夫人处，他日非于灵堂守丧便是独自一人往园中
去。想来……近日发生诸多事，身边又死了丫头，实给小姑娘吓着了吧。”
依着徐振的眼色，丝琴起身接了屏翎手中的茶盘，屏翎颔首退至门边。丝琴顺而取了茶具落于案上，娴熟地烫好一戋热浆恭恭敬敬呈于徐振面前。
在他身边，她不敢多言半个字。她亦知道，不闻，不问，不思，才是他最欣赏自己的地方。
徐振托盏饮着茶，浓浓的茶浆翻滚在肺腑中甚是清爽，茶香碧叶烟云柔光，不觉激起几分旧时回忆 -一那是在母亲寝邸才能品上一口的味道。若论凝心静神，丝琴的手艺无人能及。
透过瓷沿与指间的缝隙，忽一瞬犀利的眸光射入丝琴眼中，他自己亦说不清那是一种怎样的情怀........似故人，似感怀，似挚友，又似知己.......她只知从小到大这个女孩在她心里，未曾有一刻是奴婢。
却见丝琴一碰上那眸光，便四处游弋着神色无处安放，失了平日泰然的紧张模样尽写于脸上。
盏未离口，他收回眸光一饮而尽，他对她的感怀总是这样会意而无言传，他游刃有余地掌握着这之间的距离。却见他起身拿了书卷往旁边架上去，边以一个悄无声息的回眸漫不经心丢下一句话:
“知道了~一会便去，你先回吧。”
见他又取了一新卷读起来，丝琴只得默默收了茶，安静地行了辞礼退出身去。整个过程，她心中无数次矛盾着一些话该不该说，一些事该不该做!可不争气的胆量还是让她未言任何。
然而，就在行将踏出门槛的一刹那，忽不知哪来的勇气让她瞬时转身跪伏于地:“王爷务要谨慎!王妃年纪尚小，做事不知轻重!万……万一…..今夜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也未可知!王爷明日朝堂还有硬仗要打!.......要不......…今…...…今日…...便.....?”时不时探着他落于书简的沉静眸光，丝琴知他在细思自己的话，知他心中亦有顾虑亦有动摇，遂继续拿话儿慰他:“奴婢回去定与王妃好言劝说!便是改个日子也是好的........”
一刻过后，他忽而随和一笑:“那丫头阴晴不定的，她改的日子没准儿是明年，没准儿就下辈子了。我和她一直这么僵着不是办法，总得有个开始......…”却见他拍了拍书简上的积尘置于架侧，神情一如既往地镇定自若，“她若当真有意杀我，换个日子我也一样悬头剑上!”
“对了，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毕竟瑶儿丧里，传出去闲话少不了，对王妃名声也不好。”徐振对她说话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和蔼，但今日，她莫名感受到了那波澜不惊下的渐生的疏远。
王爷在默不作声处处处为她考虑周详，只恐怕这揣着一腔幼稚的义愤那薄情寡义小王妃并不这么想。
过了一刻，徐振似乎已无了读卷的兴趣，径自转入内室拿了披风，丝琴忙上前去为他系着桓带。
“丝琴……”轻轻悄悄，她望向他，他却回避着目光，“你不只是我徐振的侍者，也是王府的侍者，更是王爵的侍者….…孰轻孰重，你应比我透彻。”
“是。”恍惚许久，丝琴退开半步微微屈膝，一腔热泪却已在眼眶中滚滚涌动。为避开他的眸光，她转身往角落取了火折子和夜灯，此时的她亦不知为何.....….不知为何明明身载王爷这诸多令人眼红的器重与信任，却还是分外贪婪地想要更多.......
只今日才被他一句话点醒，这府中每个人有每个人要扮演的角色，自己本不该奢求更多。
“屏翎随我去罢，你看看太子和肖煜的奏折!”
徐振回首，抛下一句不紧不慢的轻语便出了阁，望着手中斑驳的宫灯烛影恍惚许久丝琴芳才回过神，遂一把抓了五彩灯迅速逐出门去。却见他一席倾长的风氅伫立在门角和屏翎低声悄语着什么，她的到来却引了屏翎转瞬即逝一个挑衅讽刺的诡笑。
“恭送王爷。”丝琴颔首屈膝，幽幽沉言。
正欲移步，徐振仿佛忽而想到什么，遂又回身，仍旧一帘和蔼凝望着她。却见她衣衫单薄，额前几缕碎发浮在夜风中逸逸洒洒，颔首垂眉间那微红湿润的眼眶令人生
怜…..或许，在这一刻，自己才倏然发现她本脆弱.....…或许，一直以来，自己本不该强加给这瘦弱的身躯难以承受之重....….亦或许，自己，王爵，契凌……注定欠了她此生........
“这么多年了，你烹的茶，还是那个味道。”
静静望着这伫立在风中坚强小人儿，那柔和的俊颜悄然染上一帘淡然的笑。丝琴扬眸，对上他的眸光一一那明知无数次欺骗着却又莫名给予信仰的眸光!一-忽一瞬晶泪凝滞在眼角。
却见他于顷刻断然离去，沉稳而坚定的脚步怎也抹不去那久久凝于眼前的笑意。
...
芪氏先居，大妃正寝。
无人相迎，唯静默在月色下茕茕孑立的一座孤殿。由此望去，却莫名显出些王室尊荣的遥不可攀。
齐王犹豫片刻，取下佩剑交予屏翎。他不知今晚将发生什么，亦不知在她心中自己还有无那么一丝一刻的善念值得宽恕……但今天，他想要赌一次!
他自知以她如的敌意长此以往留不住她。日子长了，她还是会想跑，想飞，想逃，想不管不顾齐王府的安危成败逃到天涯海角........总把她禁在府中终究不是办法，若想让她心甘情愿地长久留下，她必须要正面面对自己……..…自己也要面对她!
还是那句话，自己和她，总要有个开始。
这意味着宫中的仇、朝堂的仇、母亲的仇、芪娴的仇、楚樱的仇、瑶儿的仇彼此都必须暂时放下!
一步步升临殿阶，他莫名感受到她的气息越来越近，亦感受到她正在努力尝试着放下一切来接受自己接受命运…...假以时日，他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只要给她足够的耐心和时间，一切便都会好起来..........
伴着咿咿呀呀的木门轻响，徐振拂门而入，却见室内无人，一尘不染的赤棱八角悬案上端端正正摆着一盏新温的酒，酒已微凉，清洌的淡黄色醇酿晕开了天外洒入的狡黠白月光。
解下风氅悬于九弦桁上，方觉这亲自督造的殿宇竟如此陌生........仿佛经年未见。如今染了她的气息，多了几分生机，多了几分新意，却少了几分柔情。此情，此地，此景，有过楚樱，有过芪娴，有过太多的人与事横在她与自己之间.......命运却偏偏为自己选择了她，也选择了这些抹不去的亡灵。
内室榻角的烛树上只燃了三两支，在夜的寂静中，他能听到盏红的蜡油一颗一颗滴在地上，仿佛她娓娓倾诉着那神奇而悲伤的过
往….....掷地有声，空谷传响，却似刻入心骨般难忘。
“离儿?”他四处寻觅，却不闻声响，只红烛摇曳散出冷清凄惨的光。他忽而一掌扯下严丝合缝拢于榻龛的青灰色垂罗纱帐，却见一遍身婚饰的娇小身影跪坐在面前一俨然虹裳霞披步摇冠，钿璎累累配珊珊，凝脂手，柳叶眉，樱桃口，绯红的指甲，精致的额妆，烛影中频频摇曳的八宝凤冠一这星星点点的色泽无一处不在宣示着至高无上的王权，无一处不在这处处白丧的祭辰中显得格外扎眼!
如燃血玫瑰般的红，像她，亦像她…...看在他眼里，刺在他心中一一剜心地疼!
就在这一刻，面对面前这尊至高无上的佛，他仿佛终而看懂了一切!一一对于命运，她认输了;而对于自己，却始终未言那句原
谅!…......事到如今，她还是执着着一味挑衅并拼上性命与死人较着劲!事到如今，她终于坦诚直白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让自己在她与令瑶儿之间抉择一番!
那是关于过往与未来的抉择，他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一她要自己放下一切的一切过往再不追究再不探求!她要用自己的后半生来保护楚樱背后的人和秘密!她要自己做那不闻、不问、不思之人听从陛下安排的所谓命运!她要自己的一句承诺一一若他日违背，王府将再无完存!
一时间，不知是淋漓的血水还是泪水在他心中翻涌蒸腾-一这并非是半年前她入府时的模样!亦并非是一个十四五岁的稚童该有的模样!更非是一直以来自己心中期待的她的模样!…....…自己原不知她娇小的躯体下竟隐藏着一只恶魔!亦不知是怎样的打击锤炼让她在短短数月内变得如此刻薄!…......只是面对面前这个自己亲手造就的幽灵，厌恶着，却愧疚着，惧怕着，却心疼着，后悔着，却矛盾着--正如无时无刻不在厌恶着自己，却注定永生永世寄寓着这控人心神的灵魂无法抽离!
“宽衣。”
嗓音沙哑，他缓缓撑起双臂，像一个垂线木偶。红肿的双眸凝着面前不苟言笑的冷颜，任由她纤细的指尖生疏地游走在自己裳袍衣带间，心中忽燃起五味杂陈的波澜。
而她垂着眸，未再瞧他一眼，佯装着游刃有余的模样，她怕让他看到自己的无措与恐惧!初次为男子宽衣多少显得笨拙了些，手上的活计虽未停歇，内心里却已然不知自己为何会来此地!自己为何不能忘却一切一走了之?!为何不能联合父皇颠覆朝堂?!为何疏忽间一念的心软便平白葬送了自己前半世的执念......
母后的仇…….真的那么重要吗?她不禁一遍一遍地问自己….殷菱真的可信吗?…...…自己拿后半生赌她在幽禁年余后仍有那胆量和决心去找莲妃报仇真的值得吗?!
那许多疑问不断萦绕于耳旁，却无声回答。唯留了一帘诡异的静默伴着夜烛下游弋手指的无措。
“对不起。”
沉默许久，望着她在身后腰束的环系间笨拙地四处摸索，他不禁红了眼眶。
忽不知他何来此歉意，一时心中发疑，闪烁着炯炯双眸，她扬目望去…...…却见他缓缓转过身去，腰间板带的衿系正落于手边，深沉的嗓音略带了几分富有磁性的沙哑幽咽:
“自从她被令瑶儿唤醒后开口的第一刻，我便认定她在装疯。”
身后无应答，他只觉腰间的衿系被猛地一扯，整个板带连同配饰一同赘地而下。
“令瑶儿虽身为一介戏子，却联系着诸多人，当时我想…......那人必知她醒来直指令瑶儿便能牵动整个王府!….......快!准!狠!”他的目光扫过窗外的月色，渐渐落在微敞的橱角露出一半的暗紫色药瓶上。方才入时未曾经心，却恰是这个位置，他正清晰地望见那绛瓷瓶身映着月色闪着醒目的白光。
“王爷既疑她，又何必道歉。”颤抖着双手，她沉声冷言，小心翼翼为他取下外衫。此时，她不想听到关于楚樱的任何事。只要一旦想起她，她感觉自己望着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刽子手!她不想让自己的一念惊觉打消犹豫多日方痛下决心的一时之勇!
“我本以为她再不会回来了!鞭笞、装疯、投石、刺杀、失踪....….多么精妙的局?”他眼中染了一丝自嘲的枉笑，遗憾的泪水浸润了眼角，“她本可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也便认命从此罢手了…..….”
“可谁能料想她竟回来了?!一个没有仇怨的女人怎会有此魄力与素昧平生之人同归于尽?!这说不通!.….....直到她死……我才发现是我错了.......”
“从始至终，都是我想多了.......从前一开始我就该相信你，若离!…......她是真的受了冤，失忆了。”
听到此处，一袭红妆玉颜早已泪如雨下!此时的她无法面对他!无法面对她!她多么想去到一个无人的地方放声痛哭一场!一-竟是如今自己才明白楚樱为何而亡!.......这一切，竟都是她设的一场局!他自知唯有她的死才能让徐振真正相信她失了忆、所受的冤屈是真的、对令瑶儿的恨也是真的!自己凭了一腔义愤帮她助她亦是真的!.…...…自己如今还活着，该谢的人不是宽宥不究的他，而是那个用生命封了徐振的疑、并圆了自己数月谎言的她!
或许她早知道，一旦她坐实了令瑶儿的至死方休的仇怨，徐振便可放下那些充疑的过去，他也再不会为难自己…….或许她终而要让他为曾经的多疑付出代价，让他怀揣着对自己的一世歉疚活下去.......
只可叹，如今她走了，他才真正开始信任自己。
她就这样默默离去，在一个如无数个往昔般寂静的早晨，似无数个昔夜般同令瑶儿相遇，她们一起背负着再无人问津的所有真相沉入冰冷的河底……徐程绑她的那绳索，至今仍如此清晰.....
可是，她走了，生活还在继续，生命还在延续。
他们说，仿佛时间会消退记忆，唯愿且行且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