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我真不是吓你(1/1)
李唐低下了头,没有回答。
他理解的战争和杜姜理解的战争不同。
杜姜看重的是荣辱,他看重的是利害。
杜姜眼中只有胜负,他眼中不仅有胜负,还有生死,不拒绝用最大的恶意忖度对手。
宁国国君既然能让身份、实力差一些的封臣和国人组成的步卒送死,为什么不能让身份、实力更高一些的封臣们送死?只要有更大的利益,就没有不能付出的代价。
在决定灭仪国的那一刻,他就抛弃了荣誉,选择了利益。
跟这样的人谈荣誉,无异于与虎谋皮。
这也是他格外不安的原因之一。杜姜的武艺很高,但她还没有做好足够的思想准备。
相反,陆言却是最清醒的那一个。他不顾分尸的习惯,也不忌讳对亡者不敬的骂名,抢先收起了宁国阵亡将士身上的箭矢,不给宁国君臣一点机会。
如果让宁国君臣的诡计得逞,现在可能就是另外一个局面了。他将不得不想尽办法,将更多的箭矢和粮食送到战场。
当时只有焦虑,现在回想起来,他却越想越怕。
杜姜要面对的不仅是兵力有明显优势的对手,还是一个更无耻,更没有下限的对手。实力上的差距不可小觑,可心思上的差距更致命。
见李唐不说话,杜姜明白了,脑子有些乱,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端起茶杯喝茶。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道:“什么时候回杜国?”
“什么时候回杜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什么时候辞去国相之职。”李唐重新抬起头,看着杜姜。“你觉得陆言留在仪国出任大司马如何?”
“陆言?”杜姜愣住了。
“难道你想留在仪国?”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没想到这个方案。但是……”杜姜想了想,又道:“这是一个非常不错的方案。陆言就算回到杜国,也不可能有指挥几百人的机会。反倒是在仪国,他几乎没有对手。”
“你觉得他能承担这个重任?你别忘了,他要面对的不仅是宁国,可能还有楚公派来的大军。”
杜姜嗤了一声。“真要是楚公派来大军,你以为那死胖子还有勇气迎战?早降了。”
李唐哑然失笑,却又有些不以为然。
他不觉得仪国国君面对楚公的大军会直接投降。他的身段可能会很软,但他绝不会轻易放弃仪国,让祖先血战得来的土地被人轻易吞并。他会使出各种手段,哪怕是卑劣、无耻的,也会让仪国抗争到底。
只是还没发生的事,争论无益,还是让事实说话来得直接。
“宁国退出国境的消息传回来,我就辞去国相。你可以等两天,帮国君稳住局面,或者推荐陆言继任,协助陆言接手,然后再说。”
“你辞,我也辞。”杜姜不假思索的说道:“我早就想回杜国了。”
“不,我们暂时还不能走。”
“为什么?”杜姜大感惊讶。
“仪国身处兵家必争之地,如果不变法,迟早会被人吞并。我虽然辞去国相之位,却不能坐视仪国亡国,有些安排,必须要做,而且要尽快落实下去,否则等楚公的回复到了,就来不及了。”
“你还真把那死胖子当袍泽了。”杜姜撇了撇嘴。“他可没真把你当心腹。”
“我知道。”
“你知道?”
“是战是和,决定权在他这个国君手中,不在我这个国相。他明明可以自己决定,却要让庞涓来问我,不是想问我的意见,而是想让我来承担拒绝休战的责任。”李唐向后靠了靠。“刚才在车上,他已经说过了。”
杜姜愣了片刻,语带嘲讽。“他倒是不瞒着。”
“这是他的优点。换了我,也会这么做。身边那么多人,看到宁国那么多人和战车,没几个是真想打的。他一意孤行,弄不好会被自己人捅刀子。我远离战场,又不是仪国人,就算得罪了仪国的封臣们,拍拍屁股走人就是了。”
“那他还想打?”
“不打怎么办?直接投降么?打一打,或许还有机会。就算最后打输了,让宁国感觉到痛,也能争取一个不错的条件。不打,直接就输了,只能任人宰割。”
杜姜盯着李唐看了片刻,哑然失笑。“你明明知道他想打,却还是建议休战?你们还真是……”她咂了咂嘴,将难听的话咽了回去。
“你是想说小人同而不和,还是什么?”
“呃……”杜姜有点尴尬。
李唐不以为然,淡淡地笑道:“你这么说也没错,我和他有很多观点相同,比如乱世将至,像宁国国君这样想吞并邻国的事将会不断发生,就算这次休战,将来还会再次开战。所以,备战才是最重要的事,休战不等于和平,只是为下一次开战做准备。至于会不会被人当作小人,我们都不怎么在意。”
李唐顿了顿,又道:“就算成了小人,也比成了死人好一些。”
杜姜眉头微皱。“你的意思是说,宁可不义而生,也不愿舍生取义?”
李唐抬起头,盯着杜姜看了好一会儿。“死人是不能维持正义的。你要想维持正义,就要先活下去,然后想方设法让不义之人去死。慷慨赴死很容易,但为了声张正义活下来,却很难。”
杜姜撇撇嘴,不以为然。
她觉得李唐就是在狡辩,只是不愿戳破他。
男人嘛,总是要面子的。那胖子如此,李唐也不例外。
——
李唐派人去找陆言,想在明天正式宣布辞职之前,与陆言通个气,以便推荐他为仪国大司马。
以他眼下的影响力,再加上陆言这次的表现,这是有可能成功的。
这一战之所以能逼退宁国,与其说是杜姜的神勇,不如说是陆言率领的步卒彻底打碎了宁国速战速决的野心。一天伤亡一百多人的战绩,比杜姜再次俘虏庞飞虎兄弟更有说服力。
但陆言一直没有出现,据说他累了,已经休息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李唐还没反应过来,杜姜一下子听懂了。她对李唐说,这是陆言对真蜜的事有意见,刻意和你保持距离呢。
陆言以谨慎勤勉著称,出征的时候,他几乎每天都是最后一个睡。不把所有的事处理完了,士卒不安顿好了,他是不可能休息的。
李唐哭笑不得。
人真是奇怪啊。在关乎生死的时候,什么也不说,什么都干得出来。一旦安全了,又开始矫情了。
陆言在战场上不怎么讲规矩,一切从实际利益出 ,回到国都,又端起君子的架子来了。
“随他去吧。”李唐有些心灰意冷,打消了和陆言沟通的想法,上床睡觉。
杜姜洗漱之后,也上了床,却一时睡不着,抱着被子出神。
“睡不着?”李唐闭着眼睛问道。
杜姜斜睨了他一眼。“你不高兴,是因为陆言的态度吗?”
李唐想了想,承认杜姜说得对。
“那你回了杜国之后,怎么办?那些人可能不只是暗中不满,很可能当面指责,尤其是朱氏父子,他们可被你害得不轻。就算是子棋,怕是面子上也不太好看。”
李唐翻了个身,仰面朝天,看着屋顶,没了睡意。
他可以不在乎朱氏父子,却不能不考虑柯子棋。毕竟他以后还要倚仗柯子棋经营产业。
凡事有因必有果,他当时只图一时爽,完全没想到报应来得这么快。
“你的意思呢?”
“你暂时留在仪国,我先回去,找机会和子棋说明白。至于朱氏父子,我请阿爹出面,安排一个官职给他。”
李唐瞥了杜姜一眼,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杜姜翻身,趴在一旁,用手指点了点李唐的鼻子。“我说得不对吗?”
“你说得没错,但你忘了一件事。我之所以报复朱氏、柯氏,是因为他们不义在先,我是受了伤害之后才反击的,而不是主动挑起事端。”
他顿了顿,幽幽地说道:“既然如此,我有必要向他们道歉吗?要道歉,也应该是他们先道歉,而且是向我的先父道歉。”
杜姜诧异地眨眨眼睛。“你不后悔?”
李唐避而不谈。“将来真蜜复国,肯定要杀很多人,你说,她应该向那些被她杀掉的人、灭掉的国道歉吗?她应该为了避免无辜的伤亡,放弃复国的希望吗?”
杜姜眼神闪烁,犹豫不决。
李唐笑了笑,又道:“其实我还有一个更好的选择:和真蜜一起去北方,帮她复国,永远不回杜国。你觉得怎么样?”
杜姜托着腮,眼神却变得凌厉起来。
“你想和真蜜去北方?”
“不是我,是我们。”李唐及时纠正,以免误会。“你别忘了,你答应过真蜜,帮她复国。”
杜姜挠挠头,翻身躺倒,发了一会儿呆,突然说道:“夫君,就这么办。”
李唐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怎么办?”
“我们去北方,助真蜜复国。”杜姜再次转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李唐。
李唐彻底无语。这算不算自作孽,不可活?
但是,这的确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
次日下午,仪国国君收到了报告,宁国的军队已经退出国境,休战协议正式达成,接下来就等楚公的答复了。
仪国的封臣们很满意,个个兴高采烈,入府向国君祝贺,顺便提醒国君尽快发放赏赐。
只有仪国国君很郁闷。
此战虽然取胜,但他还是失去了瓜洲,还要额外付出一大笔赏金。早知如此,何必出战,直接交出瓜洲岂不更好?
但他心里也清楚,之所以出现这样的结果,是因为他犯了两个错:一是不听李唐守城的建议,主动出城应战;二是不肯担责任,要让李唐背拒绝休战的锅。
结果李唐直接撂了挑子,不仅接受了休战的建议,还要辞去国相,离开仪国。
李唐离开了,他怎么办?这成了他最大的麻烦。
翻来覆去的想了一夜后,他决定等李唐入府时,和李唐好好谈一谈,希望李唐再留一段时间。
但他没等到李唐,几乎所有的封臣都入府之后,身为国相的李唐也没有露面。
当然,杜姜、陆言也没有出现。
又耐着性子等了一天,李唐还是没有出现,仪国国君坐不住了,只好主动来到客院。
杜姜正在院子里练武,汗水淋漓。
李唐坐在廊下,敞着怀,吃着瓜。
见国君走进来,杜姜连忙收式。
李唐也站起身,三口两口啃完了瓜,将瓜皮扔在一旁,一边擦手,一边说道:“国君怎么来了?有事让人通知一声就是了,何必亲自来。”
国君嘿嘿笑了两声。“不亲自来,怎么能看到你们伉俪最真实的模样。李相,不得不说,我很羡慕你啊。”
“我有什么好羡慕的。”李唐很识趣的做起了捧哏。
“你有姐姐这么厉害的夫人,不怕任何人,才能过得这么自在。我要是有这福气,何至于连祖宗基业都保不住,不得不割地称臣。”
“滑嘴滑舌。”杜姜撇了撇嘴,去内室换衣服。她练武出了一身汗,衣服都沾在了身上,让李唐看着无所谓,让国君看着就不合适了。
国君在廊下就坐,与李唐肩并肩。“李相,昨天收到消息,宁国退出国境。现在么,应该是回到国都了。”
“很好啊,我还以为他后悔了,又来了呢。”
“这个倒不至于,就算再来,也要准备几个月才行。”国君沉默了片刻。“李相,在这几个月里,我们……能做些什么?”
李唐想了想。“宁国退兵,进府祝贺请赏的人不少吧?”
“的确不少,个个嘴咧到了耳朵根,就像立了天大的战功一样。”国君拍了拍大腿。“反正他们没什么损失,倒霉的都是我。唉,当初没听你的建议,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李唐摇摇头。“听我的,也未必就能全胜。就算能击退宁国,楚公的大军来了,还是挡不住。国君,我们都低估了形势的严峻,有些轻敌了。”
国君神色一凛。“李相,这话从何说起?”
“我这两天反复想了想,越想越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就算你肯放弃瓜洲,也不可能从此太平。”
“为……为什么?”
“你想啊,瓜洲一年才多少收入?对你仪国来说,这可能是一笔不小的钱。可是对楚公来说,他至于为了这点收入,不顾体面,逼着宁国冒天下之大不韪,亡你仪国?”
国君不安起来。“那……那他又是为了什么?”
“他要的,应该是这条水路。”李唐看向远方,眼神中充满了忧虑。“我担心,他想伐齐。为了方便行军和物资运送,必须控制仪国,当然,还有宁国。让宁国攻打仪国,只不过是借刀杀人。成功之后,再以宁国攻来仪国为由,灭宁国,从此将两国的土地直接控制在手中。”
国君倒吸一口凉气,胖脸抽搐起来。“这怎么办?”
“抓紧这几个月的时间,利用这次与宁国交战的机会,变法图强,做好苦战的准备。就算最后不敌,也要争取一个不错的条件。”
国君不知不觉的靠近了李唐。“李相,你别辞职了,留下来帮帮我吧。没有你,庞涓父子肯定不行啊。”
“不,为了你,为了仪国,我更不能留在这里。”李唐一本正经的说道:“我可以帮你,但不能留在仪国。”
“这……”国君眼神迷茫,不知道李唐在说什么。
李唐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坐好,然后将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
这两天,他的确没闲着。除了去找真蜜,讨论一起去北方的事之外,就是重新梳理了一下思路。
他越想,越觉得楚公要瓜洲没这么简单。
瓜洲这点利益,不值得楚公花这么多心思啊。
除非,他看中的不是瓜洲的经济利益,而是军事价值。
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他的前世经验告诉他,瓜洲的军事价值远远大于经济价值。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瓜洲都是兵家必争之地。
他甚至怀疑,大夏开国君主开挖瓜洲,就是为此。只不过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江南的发展都有限,无法对中原形成威胁,瓜洲的军事价值也就被世人忽略了。
如果这个想法是真的,那楚公的目标就不是仪国。仪国太小了,不值得他花这么多心思。
能让楚公动心的,只有齐国。
同为四伯之一,齐国以富著称,在与楚国的交易中赚了很多钱。楚公对此最为清楚,当然也最想对齐国动手,将那些原本属于他的利益收入囊中。
之所以有这样的猜想,是因为田国也在图谋杜国。这两件事看起来没什么关系,仿佛只是巧合,可是往深里一想,这就不是巧合了。
楚公想讨伐齐国,齐公能一点风声也听不到,能不做任何准备,坐着等楚公上门?
控制杜国,将战线推到两国边境,以免内地受到惊扰,是再正常不过的思路。
至于杜国,和宁国、仪国一样,都是附带损伤,根本不在齐公的考虑之中。
在与宁国的冲突中,杜国连年战败,早就失去了价值。
没有价值的棋子,就是弃子,生死无足轻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