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出境（1/1）

在石千年和黄正“两月之期”即将结束的前一周，玄奘还在瓜州通往伊吾的这条莫贺延碛荒漠大道上。

因为不想麻烦王伯陇，所以玄奘自行去第四烽燧的水源处取水。

结果，他被楼上的守卫发现，差点中箭。

——玄奘，再次被捕！

在王伯陇的营帐中，玄奘如实讲述了自己的西行初衷和经历，以及王祥私放自己一事。

王伯陇听后大为感动，信佛的他留了玄奘一夜，两人秉烛夜谈，从长安聊到边关，从佛法聊到众生。

第二天早上，玄奘辞行。

王伯陇挽留，玄奘不允。

无奈之下，王伯陇只等准备干粮、水和马匹，并告诉他不要走第五处烽燧，而是从第四处烽燧直奔野马泉。

古籍记载：“师不须向第五烽。彼人疏率，恐生异图。可于此去百里许，有野马泉，更取水。”

告别王伯陇后，玄奘心情舒畅，意气风发。

有马，可以代步；有干粮，可以糊口；有水，可以穿过漫天风沙。

而有坚定的信仰，必能登上莲花彼岸！

按照王伯陇的指点，玄奘只要一路向西行百余里，他就能够找到野马泉补充水。然后，再一路向西行百余里，他就能出境，抵达伊吾国。

然而遗憾的是，又一个意外发生了！

而这个意外，差点葬送了玄奘的西行之旅。

那是九月天气，日头虽烈，但间歇会有秋风袭来，体感凉爽。

可莫贺延碛荒漠的天气说变就变，这一会还是微风习习、风吹草低，那一会就是狂风大作、飞沙走石。

玄奘一人一马西行几十里后，迷路了！

他本想靠着老马识途去找野马泉，结果却遇上了沙暴。

狂风，将地上的沙砾扬了起来。

沙砾，又落下来拍在玄奘的脸上和身上。

他想躲，无处可去。

他想逃，无处可逃。

于是，玄奘只能死死地抱住马匹，一人一马在荒漠中倔强地抵抗着风暴。

然而，马儿纵使通人性，也终究没有人的意志。

在被沙砾不断地拍打之后，马儿受惊了！

它一腿踢开玄奘，疯狂地想要逃跑。

玄奘死死拉住，马儿拼命挣扎。

岂料玄奘拉的是水袋，皮囊做成的水袋虽结实，但带子却不牢固。

终于，马儿挣脱掉了玄奘，嘶鸣着奔向远方。

水袋掉落在地上，洒出来的水迅速被沙子吸干。

玄奘瘫坐在地上，欲哭无泪。

马跑了，水和干粮没了，这下将如何穿过这茫茫的沙漠。

沙暴结束后，玄奘考虑过原路返回，毕竟风沙还是没有完全抹掉地上的足印和蹄印。

而实际上，他也确实往回走了十余里。

可是，他不甘心就这么回去。

玄奘不是担心受人耻笑，而是觉得这样功亏一篑，委实太可惜。

于是，他毅然决然地往前走，直到力竭，一头栽进沙砾里。

夜晚的莫贺延碛荒漠，变得冷了起来。

但穿着白天的单衣薄衫的玄奘，此刻没法添衣御寒。衣服和行李伏在马匹上，马儿已经跑掉。

不远处有磷火闪现，忽明忽暗，仿佛在嘲笑这个不知死活的行脚僧。

恍惚中，玄奘看到了海市蜃楼。灯影幢幢，行人络绎。

他看见了自己的母亲，那个苦命的女人正在井边打水，茅草房里炊烟袅袅。

玄奘不恨她，在玄奘9岁时，她就把他送进寺庙，让他从童年开始就过上了枯等古佛的生活，属实无奈。谁叫自家穷呢？相较于生活，生存才是首要的！

他也看见了自己，正坐在莲花台上与那些高僧斗法。条理清晰，逻辑缜密。一场论辩下来，听众掌声雷动。

他似乎也看见了菩萨，拈花微笑，轻洒甘露。

“玄奘此行不求财利，无冀名誉，但为无上正法来耳。仰惟菩萨慈念群生，以救苦为务，此为苦矣，宁不知耶？”

他有过懊恼，有过抱怨，有过绝望，有过后悔，有过心灰意冷。

但他还有意志，一个不抛弃、不放弃的意志！

——不至天竺，终不归！宁向西而死，不向东而活！

又冷又饿，又渴又累，玄奘的意识逐渐模糊了......

不知过了多久，玄奘感觉到有条舌头在舔他干裂的嘴唇。

他缓缓地睁开眼，一匹干瘦的马豁然出现在眼帘。

他用手肘支撑着身体，吃力地坐起来。

此刻天已大亮，烈日当空，瘦马正看着自己“扑哧扑哧”地喘着粗气。

他揉揉眼，以为是梦，眼光却刺的眼睛生疼。

他看着眼前的这匹瘦马，明显不是王伯陇送自己的那匹，而是胡人白云送自己的那匹。

“你不是被掳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石磐陀呢？”

天地无声，老马无言，只有风儿在窃窃私语，仿佛在讲述着一个传奇的故事。

玄奘突然想起自己西行前自己曾在长安卜了一卦，卦师告诉他说：

“师得去！去状似乘一老赤瘦马，漆鞍桥前有铁。”

玄奘再次端详起眼前的这匹马来：皱皮贴在骨头上，骨骼清晰可见；皮肤赤红，脖前流的汗似血；鬃毛打结，就好似一根根细麻绳；四腿瘦细，就好像四根竹竿。蹄子上没有钉铁掌，倒是漆安桥前有铁块。

玄奘观后，不由得喜极而泣。

可这一人一马，如何穿过茫茫莫贺延碛荒漠呢？

莫贺延碛，在天山以南，马莲井以北。汉代，这一带是匈奴呼衍王的领地，时人将“呼衍”译为“五船”，故称“五船道”。因伊吾绿洲在其腹地，又称“伊吾路”、“新路”。隋末，鄯善人趁中原战乱割据伊吾称王，以莫贺延山为界，与中原地区隔绝往来。唐初，人们把河西经星星峡通往伊吾国的大道称为莫贺延碛道，这条道路在玄奘开始西行之时因为大唐与伊吾国不相交通而仍在封锁状态。唐朝占据莫贺延碛道的南段，并在沿途设置五烽，以第五烽最为紧要，驻军最多，正处在莫贺延碛头上，因此当地人又以第五烽来给这条路命名，故称"第五道"。

现在，被困的玄奘正在“第五道”上，进退维谷。

老马仿佛体会到了玄奘的难处，它一边摇着尾巴，一边用头去拱他。

玄奘拉住马腿，艰难地从沙地中站起来。

然后，他又抱住马的脖子，慢慢地往马背那边挪。

一点、一点......因为老马皮皱毛卷，玄奘终于挪到了马背旁边。

老马就像知道怎么做似的，它等玄奘歇了一会就趴了下来。

等玄奘跨上，并趴在背上，马儿驮着他缓缓向西前行。

一人一马，此后四夜五天，均是滴水未进。

严重脱水的玄奘，意识几度陷入昏迷，并又多次出现了幻觉。

老马一瘸一拐，几次险些跪倒。

第五天清晨，一人一马终于倒下了。

或许是玄奘坚韧不拔的意志感动了上苍，亦或是一人一马命不该绝。

是日，这个无霜期年平均172天，年平均降水量50.5毫米的地方，竟然下起了一阵小雨。

被淋湿的玄奘，昂起头，张开嘴，伸出舌头，贪婪地吸吮着雨滴。

倒在地上的老马，也伸出了舌头，不断地舔着被雨水淋湿的沙砾。

良久，老马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

然后，又如法炮制，将玄奘驮在了背上。

一人一马在吸收了少量的水分后，又继续上路了。

走了十余里，病恹恹的老马突然精神抖擞，昂首发出一声嘹亮的嘶鸣，接着便驮着玄奘朝远方奔去。

不一会儿，老马停了下来。

被晃得头晕目眩的玄奘，在马背上艰难地睁开眼，只见一颗颗水草对着他，散发出扑鼻的清香。

水草上有水珠，仿佛水晶一般晶莹剔透。

“这又是幻觉吗？”玄奘不禁疑问。

直到老马驮着他走进一个小湖，玄奘感受到水的滋润和刺骨的寒冷之后，他才知道：原来，这不是幻觉，这是绿洲！

在这一方小小的绿洲里，玄奘趴在湖边，大口大口地喝着水，吐了又喝，喝了又吐，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美妙和清凉。

老马一边摇着尾巴，一边优哉游哉地吃着水草。

有鸟停在马背上，叽叽喳喳，仿佛在称赞这个奇迹。

有云从空中飘过，不徐不缓，仿佛带来了远方的讯息。

有鱼儿在湖中畅快地游，冷暖自知，仿佛在感叹意志的坚韧和无敌。

玄奘自幼出家，精通佛门各项秘法。

其中，断食、舍离亦曾修习过。

所以，几天不吃，对他来说只是小事。

玄奘在湖中畅快地洗了一个澡，将干瘪的水袋灌满，等到老马吃饱后，一人一马又上路了。

离开绿洲，玄奘又西行了几天，终于穿过莫贺延碛，抵达伊吾国。

伊吾，古称昆莫，曾是乌孙王府所在地，东汉时称伊吾卢，置宜乐都尉；三国时魏置宜禾伊吾都尉；隋大业六年（公元610年）设伊吾郡，于隋末割地自立，玄奘西行时仍是一个独立的小国，归来时则在大唐版图内，改名伊州。贞观二年（公元628年），东突厥发生内乱，唐太宗才抓住机会，于次年派大军分道出击，俘获不可一世的颉利可汗，攻灭东突厥。东突厥灭亡后，失去靠山的伊吾才主动归附唐朝。玄奘西行抵达伊吾时，伊吾仍然依附于东突厥，与唐朝处于敌对状态，所以唐朝才会设“五烽”派重兵把守，并严禁唐人未经批准离境。

因此，玄奘西行抵达伊吾，等于才刚刚出境，是他西行之路上所到达的第一个国家。

玄奘到达伊吾国后，去的第一个地方是鸡鸣寺。

留守的三个僧人见玄奘前来，痛哭流涕。

自唐朝实施严苛的“禁边令”以来，他们已经太久没有看到从中原来的汉僧了。

玄奘也觉得百感交集，不由得潸然泪下。

四人哭了一会，玄奘问道：

“惠因法师呢？”

其中，一个老和尚嚎啕大哭，泣告道：

“惠因法师被关在死牢里已近两个月了！”

玄奘吃了一惊，心想：“彼时自己曾在长安跟惠因法师谈过经论过道，见其是一个有修为、有大德的人，因为何故被关进死牢呢？”

见三僧只是哭，玄奘也不好直接问。

于是，他又问道：“听闻伊吾国公主离奇失踪，现在找到了吗？”

另一个年轻和尚回道：

“上师，惠因法师被关进死牢，正是因为羞花公主失踪啊！”

本以为脱离苦海，哪知又入虎穴。

玄奘的麻烦，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