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霁珩（1/1）
七日后，蕲春山。
“——哎呦，你个小混蛋……”
一大早鸡飞狗跳的，老远就能听见孟钰扯着喉咙叫。
殿前扫地的老尼姑双手合十，对孟钰摇头，“这位小施主，佛门清静，小施主轻声慢语，别扰了仙人才好啊。”
“啊是是是，叨扰了叨扰了，求仙人原谅我。”孟钰手上拎着个破破烂烂的脏孩子，打着哈哈绕过尼姑往殿后走。
“不许踹我了啊，也不许咬我，哎你个死孩子……”
孟钰伸手揽住小孩胡乱踢打的细瘦脚踝，一把拎起来攥紧。
“个头不大，力气不小，嘿！这回看你怎么踹我。”
那小孩身上的衣服松松垮垮，打满补丁。头发长的乱七八糟，长长地遮着脸。
他被孟钰粗鲁地揪着后脖衣领，提着双腿扔到孟知意跟前。
孟知意正靠在榻上看书，他看完那页，慢悠悠喝口茶，才撩起眼皮往外瞧。
看见坐地上那小孩，他挑挑眉，“孟十三？”
言下之意这什么玩意。
孟钰灌了杯茶，手背一抹嘴，一屁股坐旁边木椅上，边揪着衣领扇风，边用脚尖轻踹地上那孩子。
“刚才下去赶集，我搁那买包子呢，人挤人的倒也没注意，付钱时找不着钱袋子了，心想这不坏了么，我左转右转就看见一群小屁孩守着我那可怜的钱袋准备分赃呢，喏，就他……”
这时地上那小孩又挣扎起来，气势汹汹地抬脚踩孟钰杵在地上的那条腿。
“唉唉唉，急了急了又急了，怎么是你偷的你还不承认了，这么凶！”
孟钰和那孩子扭到一起。
“停。”
孟知意醒来到现在也只喝过两杯茶，这会被他们闹的脑袋疼。
他揉着肚子道：“吃的呢？”
孟钰这人不靠谱。
从他十二岁跟着孟知意的时候他就看出来了。
当时孟知意也才十四，看着被孟老爷子领到面前，笑得傻比兮兮，还嗦手指的孟钰，第一印象就是这人脑子不好。
虽然孟老爷子好说歹说这小孩是孟家培养出来的暗卫，武功高强，忠心耿耿，聪明伶俐的童养侍卫——意思就是孟家每代嫡子从小就要带在身边的小家臣。
孟老爷子精明一生，到头来就给孟知意挑了这么个玩意。
读书的时候这不会那不会求孟知意给他打纸条被先生识破一起挨板子，出去玩往树上爬说给孟知意掏鸟蛋结果不敢下来还得孟知意接着，打架时满脑子蛮劲猛冲傻比兮兮被冷箭暗算还得靠孟知意给他打掩护。
就这么个玩意，跟了挑剔又刻薄的孟知意三年多。
跟孟知意想的一样，听完这话孟钰才停了和小孩的打闹，转而露出一副无比清澈，又略显纠结的表情。
俗称清澈的愚蠢。
简称傻逼。
他一把从小孩手里抢过钱袋，屁滚尿流地往山下爬。
这时孟知意才把书倒扣在桌上，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小孩。
“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玩意肩膀抖了一下，声音倒是挺稳，“他们喊我崔小七。”
“他们？是你家人吗？你怎么不回家？”
三连暴击。
小玩意又抖一下，摇摇头，沉默半天。
孟知意给他倒了杯茶，喊他起来坐下喝杯水。
小孩磨磨蹭蹭站起来，还特讲究地拍拍衣服，犹豫着坐在孟钰刚刚的椅子上。
孟知意不算是个热心肠的人，从小骄纵惯了嘴里也吐不出什么好话，现在饿着肚子一边在心里骂孟钰没脑子又事逼，一边装的人模狗样哄孩子。
他站起来把茶杯往小七手边放，漠无表情地看着那小孩又是一抖。
“我很可怕？？？”
揭了在皇城周旋时那张虚与委蛇，高贵冷艳的皮，他孟知意也算是风流倜傥活泼开朗的美男子吧，哪有那么吓人。
这孩子刚才还对着孟钰拳打脚踢凶残至极，这会对着自己几句话吓成这样？
我对他客客气气的不行，难不成跟孟十三一样揍他一顿？
孟知意冷哼一声，叫来个守在门口的侍从，让他把小孩带着洗洗干净。
刚拿上书还没看两行，窗户那边扑来个信鸽，喳喳叫了两声。
孟知意沉沉吸了口气，放下书，把信鸽脚上绑的信取了出来。
黄底红字，盖着国玺。
当今圣上齐安帝亲笔。
一目十行扫完，孟知意把信纸往烛火上一燎，扔在香炉里。
皇位交接不足十日，按照天下易主，国师告佛十日的规矩，自己此时无法离开蕲春山。
再者一任国师效忠一代帝王，哪怕齐煊并非天命认定的皇帝，孟知意作为一国之师，确实没少以他的名号露面，再回皇城当齐安帝的谋士，多有不妥。
更何况，孟家极少受到皇家制衡，他作为质子被调去皇宫做国师，多少也给孟家颜面落了灰，此时让他回苏北投靠孟家，他也是万万不想的。
想到这孟知意心中一凛。
“难不成我要在这寺里住一辈子？这不是逼着我出家呢么……”
“少主。”
被臆想的和尚生活打击到的孟知意看见被打理干净送进来的小孩，思绪堪堪停在了削发那一步。
小孩洗得白白净净换上干净衣裳，不知道从哪里找的衣服，大了不少，衬得小孩更瘦弱。
不过......
“过来。”
小孩低着头乖乖走到孟知意面前，长发被打理过不再那么乱七八糟地炸毛，不过长长的刘海还是遮着细瘦的小脸，一副颓废得不行的可怜样。
孟知意一点没客气，伸手抵着小孩光洁的额头，直接把盖着脸的头发撩到了脑袋顶。
小孩又是一抖。
孟知意咬牙，“我有那么吓人吗？”
本来气的在心里琢磨孩子是不是得揍一顿才听话的孟知意，冷不丁地忘进一双幽黑眼瞳里。
此后不管过了多少年，孟知意得承认，这双眼睛有魔力。不论他是什么情绪，又在何种处境，只要被这双眼睛认真地凝视，他就不得不丢盔弃甲，深深沉溺。
不过现下年方十七的孟知意并没那么多感悟。
他就一个念头，这个小孩的眼睛，也太好看了。
孟知意本就生的俊朗美艳，周身更是美人如云，不自觉地有些审美疲劳。他已经很久没有觉得有人能被他看到眼里并且夸一句好看。
不过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可那双眼睛圆溜溜，眼窝极深，眼尾长长一道，瞳仁清澈饱满。估摸着长大了得是双多情桃花眼，但现下看来倒是有点乖。
孟知意盯着他看了一会，这双眼睛眨巴眨巴，微微弯了弯。
可爱！孟知意感觉自己要捧心脏了。
“咳，你几岁了？”
小孩被他摁着脑门，乖乖地想了下，“十一岁吧，我也不知道，我大哥和我说的。”
十多岁？
这单薄的小胳膊小腿，瘦瘦巴巴，矮的还不到他胸口。
这能有十一？八九岁到头了。
孟知意又问，“饿不饿？你大哥不给你吃饭吗？”
“我饿！”小孩的肚子适时“咕”了一声，说话声音也委委屈屈的，“给吃，但是我们总是要不到饭，所以要饿着，要到了饭大哥就会给我吃。”
果然是个小乞丐，怪不得要偷钱，再不吃饭孩子都得饿死了。
孟钰这脑子少根筋的，买个饭磨叽得要命。
他丝毫不反思是自己吃不下寺庙里的素斋，三天两头让孟钰给他开小灶。
“等会吃点东西，吃饱了让孟钰带你去找你大哥。”
孟知意伸手把小孩额前的长发往两侧拨了拨，从怀里摸出个红绳，给小孩绑了头发。
头发倒是挺软。
收拾完孟知意下意识想拍拍小孩脑袋，手抬起来还没放下，心想这小玩意瘦成这样，估计也经不住他这一巴掌。
那双手转而又搭到小孩额前，轻轻拍了一下。
他这才发现，小孩额心坠着个小小的美人尖，左侧眉骨和鼻梁上还有两颗水红色小痣，衬得原本稚嫩的面颊有丝艳气。
“挺漂亮……”
那边木门啪地被甩开，孟钰风风火火拎着饭回来了。
一进门他就看见孟知意手抵着小孩额头，唇角含笑，小孩子也乖乖巧巧站他跟前任摸任看，眼睛直勾勾还盯着孟知意。
好一幅父慈子孝的温情场面。
孟钰仰天长啸。
为什么！
孟知意平时对他冷言冷语，时不时对他展露的笑容回回都尖酸得不行，这会温柔的跟什么似的。就连刚认识的小孩，他偷钱自己不光没揍他，还把他从一群乞丐拳打脚踢下救回来，到头来没捞到一点好，还被小崽子踹一顿。
一个两面三刀！一个狼心狗肺！
欺人太甚！
孟知意不是很理解孟钰为何莫名其妙又开始闹别扭。
“一会把这孩子送回去。”
孟钰不爽，“送回去？送哪去？扔大街上继续要饭摸钱，还是让那群乞丐把他打死？你这么宝贝他留身边呗，培养两年，我就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养老，他就能完完全全取代我在你身边的位置了……”
孟知意：“……？”
孟钰跟主子说话这是什么态度？
这小崽子要饭就罢了怎么还挨揍？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小孩正低着头啃包子，听这话眼睛亮了亮。
孟知意懒得跟孟钰计较，直接无视他，问小孩：“你不是跟着你大哥么，怎么还有人打你？”
小孩乖乖咽下包子，适时地瑟缩一下，眼泪说开闸就开闸，“大哥……大哥他，哇啊啊……”
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孟知意头疼，他们此行是在蕲春山歇脚，十日之期一过，就得动身下山。
苏北他实在不想回去，朝堂也是必不可能再登，他早就厌烦了朝中勾心斗角的虚伪作派。北上还是南下，他还没想出个所以然，这会儿子又蹦出个孤苦无依的孩子。
小孩哭着，偷偷抬眼看见孟知意犹豫不定的神色，心想有戏。
孟知意衣角被拽了拽。
他当即否决了把小孩托付在蕲春山的想法。
佛门清静，又是天家重地，放个半大孩子天天在这庙里鸡飞狗跳也不大合规矩。更何况，他一想到孩子小小年纪就要削发为僧就一阵恶寒。就算不当和尚，在这清苦佛门能有什么好日子过，哪天吃不饱饭再跑到山下重操旧业，早晚被打死。
看见小孩凄凄苦苦的，眨巴着眼就往下掉泪，鼻尖都哭红了，孟知意心一横。
“行了别哭了，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啊。你以后跟着我。先说好，跟着我也没什么好日子过，但是你得听话，行不行？”
他没好意思说出口，他们不光没地方安家落脚，四海为家，还不安定。
小孩也不哭了，猛点头，头发上拴的红绳尾巴坠着俩小银铃，清脆地叮叮当当。
孟钰见小孩不哭也不闹了，还一副唯命是从的乖巧模样，乐了，对着小孩招招手说：“你小子以后就跟着十三哥混，我看你骨骼清奇是个练武的好苗子，咱俩以后就是少主的左膀右臂。嘿，你叫啥？”
小孩不情不愿地挪过去。
“崔小七，一二三四的七。”
孟钰垮下批脸，“那不行，小七？合着你还往我前头排？”
孟知意给崔小七改了名字。
他捻着毛笔，在宣纸上挥毫写了八个字，把崔小七拉到身前，指着那句话一字一句教他认。
光风霁月，君子如珩。
“以后，你就叫崔霁珩吧。”
十日之期还有三日。
这三天得了空孟钰就带着崔霁珩上山抓鸟，下山赶集。他不当大哥很多年，这时候有个小跟屁虫跟在他屁股后头一脸崇拜地喊哥，孟钰爽的不知今夕是何年。
有天逮到以前总欺负崔霁珩的小乞丐，崔霁珩狗仗人势和他们滚做一团，还是孟钰给他报的仇。
小孩子吃的多恢复快，短短三日气色就好了不少，偶尔还给寺里挑挑柴扫扫地，甚至帮孟知意研墨的活都被他包揽了去。
孟知意看着昨天刚教过怎么拿墨碇，怎么加水研磨，今天就能像模像样研墨的小孩子，感觉还挺好玩。
他不说话，小孩也不闹挺。
一时间屋子里除了窗户棱上的鸟翅扑扑，就只剩下毛笔落纸的沙沙声，和墨碇磕在砚台的动静。
写完一张放一旁，他略思忖，又起笔另写了一封书信。
两张信纸满满当当，一封卷好让皇帝的信鸽带回皇城，另一封他叫来侍从让他们送回苏北孟府。
崔霁珩非常之有眼力劲，见孟知意撂下笔捏了捏肩，就赶忙洗干净手往他身上凑。
“知意哥哥，我来我来！”
孟知意见他这样倍感欣慰，心道自己果然还是有眼光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孩子没养几天就能孝敬自己了。
他开口一副慈父调调：“小珩不错啊，知道孝敬哥哥我了——小点劲！”装腔作势还没夸完一句，孟知意就被崔霁珩撼天震地的手劲捏的变了调。
崔霁珩闻言手下卸了力气，轻轻柔柔给慈父按肩。
孟知意舒服了，嘴上问：“你力气倒不小，没少打架吧，要不要跟着哥哥们练武？”
架肯定是没少打，从小在街巷摸爬滚打，拳头不硬哪有饭吃。
崔霁珩听完惊喜极了，手劲不自觉大起来，声音也更高昂。
“练武？！”
“对啊，你这好好培养将来武艺差不了，到时候除妖降魔，名动天下……嘶！不是让你掐死我，崔霁珩！轻点！！！”
崔霁珩被吼了脸上笑意也不减，手停下来，端端正正地看着孟知意说：“我想练武，想变强，想好好保护知意哥哥。”
这种话孟知意从小到大没少听，除了孟钰，他是第一次从小孩口中听到这种郑重其事的保护承诺。
他也看着崔霁珩那双黑透的眼睛，郑重地应下来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