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良人当归即好(1/1)
天旋地转,混沌之中,万物皆是一片朦胧。
努力了几次,李牧遥终于再次睁开了双眼。
一张胖脸窒息般地紧贴着他的眼皮,吓得他猛地想惊呼一声。
可一吸气,肋部便是一股钻心的疼传来。
“哎,你看,醒了醒了。”林大义一脸兴奋地盯着他,说完眼珠四下转动,仔细打量了起来,“啧啧啧,脸上该在的还在,娶媳妇应该问题不大。”
李牧遥脸上倒是感觉不到疼痛,就是有些莫名的厚重,伸手摸了摸,手上一下沾了许多黏糊糊的液体,而且相比之前,手感明显好像大了一圈。
“哎哎哎,别乱碰,你家那绿衣小仙子给你上的药,我估计应该挺贵的。”林大义赶忙拉下李牧遥在脸上乱摸的手,悠悠然地感叹道,“你前两天脸肿得跟猪头一样,我差点都以为你要现出原形了。”
说完,林大义心情似是轻松了许多,就着背后的椅子上斜靠上去,翘起了二郎腿,“不是我说,你那顿王八拳不能也是你先生教你的吧?该说不说,那玩意可是真猛,我看着都疼。”
李牧遥也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又牵到身上的伤,龇牙咧嘴地问道,“芸儿他们呢?”
林大义斜眼瞥过,略带鄙夷地看着他,“还芸儿呢,人家早走了,我说,那小仙子你还是别想了,一只手收拾十个你都绰绰有余了。”
李牧遥吃力地支撑着爬起身,脑子里还是有些撕裂般的疼痛,怔怔地问道,“我睡了多久啦?你们最后怎么样啦?”
似是回忆起许多的他,轻轻拍了拍肿胀的脑袋,一连两个问题问出。
林大义本还想去扶他,见他似乎气力已经恢复,便由着他自己活动,继续坐着回答道,“不多不少,正好三天,那伙匪人大半都死了,全尸的都不多,也算恶有恶报了,到最后,抓了十多个,可惜还逃了二十多个,顾家兄弟带着人追了半晌,只抓住了零星几人,那群王八羔子该说不说,跑得是真快,屁股着火了一样。”
说到此处,林大义来了兴致一般,直起身来贴向李牧遥,轻声问道,“话说,这堆大佬,你从哪请来的,也忒猛了。”
李牧遥想起了那个赌约,苦涩一笑,“似乎都是一个世外高人的弟子,不太问世事,清冷得很。”
林大义突然把脸又凑近几分,再压低声音说道,“拜托个事,那招从天而降的招数,有空帮我问问教不教外人,特别是那种满身正气的侠士。”
李牧遥向后仰了仰头,才看清他粗大腰肢的全貌,一时间陷入了沉思,“天降陨石”这种的,听着就好吓人,默默摇了摇头。
林大义狐疑地盯着他,阴阳怪气道,“你小子多少有点没良心了啊,这可是自家兄弟,而且,那绿衣小仙子看着就对你不一般,你昏迷的那时候,人家可守了你好久,眼睛水汪汪地,我就多看了几眼,念叨了几句,差点把我顺手也宰了,也就对你,还有点好脸色。” 说完有些愤慨,假意斜了他一眼,“又是一个负心汉,唉。”
李牧遥抽动了几下嘴角,心里有些发毛,不知如何答话,怔怔无言。
又闲聊了几句,眼见他已无大碍,林大义便自顾自地离去了,让李牧遥自行好好休息。
半晌之后,黄昏时分,张守仁亦是来到房间探望,两人在房间轻声密谈了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张守仁出门而去,久违的意气风发,儒士轻轻抚须,脸上笑意和煦。
第二天一早,林大义便拉着李牧遥拜别了张家,毕竟李牧遥脸上已明显消肿,剩下的都是些皮外伤,只是看上去还是比从前略大了一圈而已。
况且,出门已半月有余,二人还是颇为担心阿蝶和刘婆婆的,当初出门时说是剿匪而去,那便是生死难料的事,想来她们还是很忧心的。
离开张家宅子,二人在早间集市买了米油盐等日常用品还有不少腌制好的猪肉和鸡肉,小黑马委屈地驮着各式包裹,越来越沉,看向颇为兴奋的二人,眼神里有些不忿。
路过一家胭脂铺时,林大义突然放慢脚步让李牧遥先走,他眼神躲闪地解释道,好像突然想起,还落了点东西在张家需要回去取。
李牧遥疑惑地点了点头,搞不清这胖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等李牧遥慢慢消失在视线,林大义便鬼鬼祟祟地折回来一溜烟摸进了胭脂铺,做贼一样地跟店老板手舞足蹈地比划了一阵,随后四处张望了两下,一把接过店老板递来的物品,匆忙地揣进怀里,出门后还特地假意向张家方向走了几步,才转身向前面追去。
赶上时,李牧遥一脸坏笑着看了他两眼,并未言语。
二人牵着小黑马继续前行,傍晚时分,到了林家村山脚下,二人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突然听到一声空旷的回响,“喂,你们回来啦。”
二人抬头望去,远处,一个渺小的熟悉身影在高处的村门口蹦跶地挥着手。
此时的她,一改往日的沉闷模样。
这个身影,似是真的已等候多时,估计不知多少个日夜。
似是庆幸终于等到了,所以一切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两人三步并两步地走上前去,林大义远远地坏笑着伸出了双臂,却又在临近那个女子时慌张地赶忙缩回手去。
三人一路将各式包裹扛到了刘婆婆家,脸上都挂着浓浓的笑意。
此去凶险,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便是万幸。
也并没有人留意到肿了一圈的李牧遥,刘婆婆一边笑着一边还拍打着两人的脑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聊了几句后,刘婆婆和阿蝶转身进厨房准备起了晚餐。
不一会的功夫,各式刚采购食材做成的菜肴便端上了桌,林大义边啃着鸡腿边手舞足蹈地给阿蝶和刘婆婆讲起了剿匪的过程,声情并茂,当然刻意忽略了许多,只有天落神兵和秋风扫落叶的杀敌。
还有长篇大论的那自己如何如何于千百敌阵中喝退贼众,刀斩贼首。
四人的欢声笑语交织着柔和的烛光,其乐融融。
几分真,几分假,不甚重要,过于入骨的真相,留在在意人的心里即可。
过了片刻,林大义突然停滞,神情陡然变得认真起来。
这个胖子恍惚了一下,复而定了定神,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他一把抓住女子的手,抬头直直地看向身边少女这些天多了许多明亮的双眸,正色道,“阿蝶,黑魁真死了,是死得不能再死的那种死,那一伙人也被御风军杀了个干净,你家的仇,真报了,不骗你!骗你我就不得…”
少女赶忙伸手一把捂住他的嘴,打断林大义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
阿蝶紧咬嘴唇,下巴止不住地颤抖,少女努力挤出了一个很勉强的笑脸,随后用力点了点头。两行眼泪,直直垂落。
林大义看到,眼前少女的眼眸愈发晶莹,宛如天边那孤零零的星辰,明亮得可直接照进心里。
林大义伸手入怀,掏出了一盒棉布精心包裹的胭脂盒,递到阿蝶身前,“这么好的日子,也送你个礼物,我不知道怎么挑,让老板选了个最红的,以前没少吓唬你,就当赔个不是。”
不等阿蝶犹豫,刘婆婆便接过胭脂塞到了阿蝶手里,“大喜日子,应该的,收着收着。”
阿蝶提起袖子用力抹了抹脸上的眼泪,又努力做了个笑脸,依旧很难看,惹得三人失笑出声。
三人吃完晚饭,阿蝶刚要起身收拾碗筷,刘婆婆突然挥手示意众人坐下,轻声道,“不急,不急。”
说着刘婆婆起身拉住阿蝶的手,一步步向床边走去,语重心长地开口,“人这一生啊,匆忙得很,婆婆这辈子见过各种形形色色的人,许多善恶其实均写在了脸上。”
说着,刘婆婆从枕头下方摸出一个成色浑浊的白镯,眼神定定地看着,“这是当年大义他娘临死前给我的,说无论如何要帮着把大义拉扯大,我怕她多想,能走得安心点,便直接收下了,那时候他家穷,想来这个也不值钱,其实也就是个念想,阿蝶啊,大义父母死得早,我看着这孩子长大的,算是半个家里长辈,这孩子心地善良,就是人笨,没读过书,你要不嫌弃,我就替他娘把这个送你了,以后跟着大义好好过日子,你两多出去走走,别到老了就在这个山沟沟里将就一生,不值得的,婆婆年轻时可去过不少地方。”
刘婆婆一口气说了许多话,似是有些疲惫,坐在了床边休息,说到年轻时,老人仿佛触碰到了什么甜美的回忆,布满皱纹的脸上浮起了一抹幸福的笑意。
“婆婆。”林大义坐在凳子上,有些哽咽地开口。
“轮不到你说呢。”刘婆婆瞪了他一眼打断,转头继续注视着阿蝶。
刘婆婆坐在床前,继续回忆着许多往事,“他娘刚走那会,我总骗大义,他娘啊,出远门了,等到门口那棵树的树叶落尽就会归乡,那会大义还小,他就总爱在那棵树下守着。等啊,等啊,冬去秋来,那棵树绿意盎然,枝繁叶茂,因为啊,那本就是棵四季常青的雪松。”
说到这,刘婆婆哀叹一声,“可后来的那一年,大风伴着大雪而至,厚重的冰雪压在万物枝头,那一年,天河压山,大云低垂,雪松叶落,万物悲鸣,罕见的大灾之年,大家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唯有这个兔崽子欢呼雀跃,以为他娘真的要回来了。”
阿蝶转起头,直直注视着她以前以为从来都没心没肺的男子。
他低着头,未敢看她。
刘婆婆一手抓着阿蝶的手心,另一只手覆在她的手背摩挲着,“再后来啊,大义自己大抵也是知道了,他把自己关在家里关了三天,三天后便说要出门去寻他娘,这小子犟,决定了便谁也拦不住,于是大伙便一人给凑了几颗铜板,婆婆还给他拿了半袋米,他就自己出门去了,这小子没良心,这一去啊,便是十年未归。好几年前那会大伙都在传他死了,死在了西边的望秋江畔,冲到大江里,也没人给收尸,可婆婆就知道他好着呢,他有福,出生那天婆婆就知道。”
林大义满眼通红地坐着,呆呆地望着地面,沉默的他,没了半分平时嬉闹的模样。
婆婆停顿片刻,眼眶泛起些晶莹,“他呀,从小便是磕百家头,吃百家饭,小时候就已经把苦日子过完了,终会过上好日子的,快了,快了。”
阿蝶涨红着脸,呆立原地,扭头看了看身后此刻无声无言的胖子,又迅速别过头来。
刘婆婆抬头注视着阿蝶,轻抚着年轻女子已无半分女子细腻光滑的手背,微笑着又推了推她的手。
片刻,女子脸到耳根处都是娇滴滴的艳红,她回望向面前这个慈祥的长辈,那是一抹如夕阳般绚烂而和煦的温暖。
她轻轻点了一下头,脸埋得更低了。
刘婆婆站起身笑着连连拍手,仿佛许久未如此高兴,“成了成了,走走走,跟你娘说说去。”
说完另一只手一把拉过还在愣神的林大义向山腰处小跑而去,脚步轻快至极。
于是。
一场极简的婚礼,便在这急促而欢快的气氛里开始进行。
采花一朵,摘叶一枚,灰衣素裙,胭红润面。
先拜天地,山清水秀,明月悬天。
再拜高堂,五碑无言,山有鸟鸣,在世人遥望去时风,树欲静而风不止,往而不可追,去而不可见。
二人对拜,月光之下,紧紧拥于墓前。
世间万般苦,可若犹能如此刻般拥着心中惦念之人,何尝又不是苦中大幸。
一老一少,漫山落叶,满天星辰,皆为见证。
刘婆婆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恍惚间,透过那抹相拥的身影,仿佛见到光阴长河那头的少年时。
人生当苦无妨,良人当归即好。
万物皆静之时,李牧遥独上枫树,合衣身前。
天上月,亦是家乡月。
朦胧中,一袭黄衣入梦来,女子眉眼弯弯,勾得少年嘴角也弯弯。
今时今日,吉日良辰,宜敬天地,宜礼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