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节 白木香(1/1)
说是这样说,师甫心中有数。
人族大军,是不放心这个勾结域外天皇的始作俑者,不放心这个喧嚣一时、风光无限的五湖派长老。
五湖派杀掉那么多的人族青年才俊,鼓动那么大规模的红眼乱民暴动,难道,跟她这个五长老没有关系?
或者说,她对此事,一无所知?
师甫腰间別着那卷破书,双手背后,叠握着烟杆,慢腾腾踱了几步,踱进一片白月光,又跟白月光一起消失不见。
小荷却对着五儿,墩身行礼,又对妮摇了摇葱葱玉指,摇出密密匝匝的玉质蝌蚪文,化成一根玉链,婀娜地飘飞出白月洞,如一道缥缈的祥云。
师甫跟小荷原先的谋划,是基于师甫对五儿绝望。
那日,五儿带着卷子鸡,来问式盘之事。
师甫没有丝毫隐瞒,坦荡地说在少年手里。
五儿随即提出,老牧要拨动式盘,探寻前路。
师甫又爽快地答应。
只是,从五儿拎着卷子鸡,走进白月洞的那一刹那,师甫的心便一点一点变凉。
到五儿说出老牧要拨动式盘,师甫的心已凉出冰天雪地,处处都是,万年玄冰堆砌的雪山冰峰。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不再有通途。
五儿在他心中的份量,也变成泡影,看着又大又圆又绚丽。
其实,已漂浮在半空,既不承重,也不占地。
一个可以拿出来调笑的梦而已。
师甫对五儿的绝望,也代表着对乞活战阵的绝望。
绝望之余,还想尽一份绵薄之力。
他便瞒着少年与妮,对小荷全盘托出乞活战阵之事。
又跟小荷商量着,能否借一支人族大军,去炼制斩仙战阵。
这就是,他故作神秘地,跟少年与妮说,预感自己即将离开的缘由。
可天意从来高难问,人生由命非由他。
老牧拨动了式盘,式盘暴露了所有隐秘的角落。
五儿也被激过度,一霎白头。
其罪名昭昭,人神共弃。
但,师甫还是愿意真心对待五儿,只是没有了青春的梦幻,和值得珍惜的期待。
是携手的意愿,聊以慰藉岁月流逝的寂寞。
搭个伴吧,来则来矣,去则去矣,没有留恋。
对师甫来说,五儿虽容颜如垂暮老妪,但身子仍是紧致少女。
对五儿来说,若域外天皇是激情燃烧的岁月,那么师甫就是压根未曾来过。
来不来,已不在五儿的心上。
哀莫大于心死,心死往往来源于背叛。
对于背叛,五儿却并不想报复。
那个蟾蜍一样的男人,无论怎么对待她,她都恨不起来,怎么恨也恨不起来。
恨不起来,又何谈报复!
她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只是完成她曾身为天选之子的责任。
为人族,点燃自己,如蜡炬成灰。
五儿愿意为人族倾尽所有,可人族大军却怀疑她的忠诚。
师甫不怀疑她的忠诚,只是不相信她的愚蠢。
乞活战阵又是人族唯一的希望,或者说,五儿,是人族唯一的希望。
衡量与抉择,真的很难!
师甫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在感慨钓叟这么多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看这,说不定,钓叟毅然决然地去刺杀域外天皇,就是为了逃避这种衡量。
至今下落不明的钓叟,总算是捡了个清静。
师甫摸摸下巴,又挠挠头,伸手自腰间拽出老烟袋,蹲下,掏出火折子,打着火,闷闷地抽起烟来。
随着他的吞吐,人族大军营地的中军帐里,顿时烟雾弥漫。
就像这两难的抉择,弥漫了大家的心思。
师甫又抽出那本破书,一页一页地翻,一行一行地找。
他的脑海里,却满都是少年。
紧急关头找少年。
这句根深蒂固的话,像个咒语,可今天,不管怎么虔诚,也念不出心里想要的结果。
心里有事,人就左右不舒坦。
师甫一锅烟未抽完,就又想站起身。
他把那破书随手一卷,就要插往腰间,却看到“哀皇策”三个字,抢入他的眼帘。
他顿时灵光一闪,喜上眉梢。
人族并无哀皇,钓叟只是做了个假设。
假设人族灭亡,最后一位人皇,就该被称为“哀皇”。
哀皇策是人族走到穷途末路之时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轻易为之。
因为,一旦付诸实施,不仅谁也无法保证,一定能够成功。
而且,即使成功了,后果是好是坏,谁也无法预料。
所以,哀皇策是个在刀尖上舞蹈的计谋,更是个月缺难圆的绝命之谋。
师甫生性洒脱,不是个能纵览过去与将来,横察人心与全局的决策者。
他的行为方式,一句话可概括,“该死屌朝上,不死翻过来”。
想得明白就想,想不明白就看心情。
现在,他的心情很好。
他想,他要让这哀皇无策。
便兴奋地把这“哀皇策”,说与大家。
哪知又是个二选一。
去或者不去。
要去的,欢呼雀跃,说这有“寒窗苦读数十载,一朝成名天下知”的风采,蕴含着“忍辱负重,韬光养晦”的大内涵。
嫑去的,说人族还沦落到那个时候,前路风险急,要知“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的警训,更要有“开弓没有回头箭”的谨慎。
师甫既然敢堂而皇之地抛出这个想法,自然已经归纳了完整的逻辑。
他只用了四句话,即让大家哑口无言。
他道:
“乞活战阵,是人族唯一的希望。
五儿,是乞活战阵的唯一希望。
只有哀皇策,能保证五儿的忠诚。
所以,哀皇策是人族唯一的希望。”
话说到这个份上,师甫也就轻松了许多,也恰好抽完一袋烟。
他磕净烟锅里的烟灰,微笑着站起来,对小荷道:
“你安心迎战天皇太子。
其余的,交给我来做。”
他驾起剑光,眨眼间就出现在白月洞。
妮正在揉面,小鸡正在五儿的火凤凰里炖着。
火凤凰被拿捏成一个足有三尺成圆的大花苞。
上面不用架锅,不管什么材质的锅,也禁不起火凤凰地燎灼。
小鸡就炖在花苞里。
妮要查看火候,花苞就打开。
妮要翻锅,花苞就摇头晃脑,像个背死书的老学究……
师甫看着看着,竟苦苦地笑起来:
人生啊,就是一场捉弄。
你孜孜以求,却一无所得;而当你失去所有,回首却见,“所求”就在你出发的地点。
二十年前,白月洞,五儿说,他要做个贤妻良母,管着一日三餐。
师甫偏偏逼她去飞。
这一飞,就是二十年。
可她的梦,还留在这白月洞里。
师甫陡然升起深深的歉疚,歉疚自己代替五儿,做了选择。
那五儿的一切,是不是都应该有师甫来承受……
往事已往。
往事已往啊!
师甫不想被愁困在过去,劝解着自己,也原谅着自己。
也许,五儿从没想过,为自己错乱的人生,讨一个说法。
她很享受,眼前的一切。
可能,每个人都要找到,自己圆满的内心,才能坦然活着。
五儿很坦然。
见师甫回来,那张老妪的脸面,和满头的雪白都笑了起来,喜滋滋地道:
“妮的卷子鸡,比你做的,肉香更浓郁……”
“闭嘴!”
妮斥道,依然很厌烦她。
若不是师甫好这口火凤凰做的卷子鸡,她才不会与这个女人合作。
五儿不仅不生气,反而很享受。
她竟对师甫吐了吐舌头,便笑含春风地不再说话。
师甫在一个拐角,找到那只乌棕色的陶盆,也就是三尺方圆的式盘。
从石床上的蒲团里,取出那把“神龙摆尾”鲁班锁,揣进怀里。
又在犄角旮旯里寻摸出一块破床单,权当包裹。
把式盘放在破床单上,裹好,绑在背上,就像一只大乌龟。
结束停当,师甫又伸出脑袋,对五儿和妮说道:
“等我回来,我很快。”
说完,得手的小偷一样,头也不回,三步两步窜出白月洞,化一道白月光,逃往蓝蓝的天上。
白月洞里,传出妮和五儿,几乎同步的招呼声:
“唉……
这就好了,吃了再走……”
紧接着一声叱喝,“闭嘴!”
那是妮的声音。
师甫并未走远。
他停在离父山不远的云层之上。
从怀里掏出“神龙摆尾”鲁班锁,捣弄老半天,才拼成一个方方正正的木疙瘩。
木疙瘩的缝隙里,散溢出刺眼的光芒。
当光芒熄灭,师甫已置身一片草木葱郁的原野。
这里就是九天大陆江流谷里的八阵图。
师甫看着日头,辨明方向,开始往北走。
他踩踏没膝的野草,躲避参天的大树,绕过带刺的荆棘,走走停停,始终保持着朝北的方向。
大约过了半天的光景,他远远看到一片,大海一样绵延到天边的树林。
钓叟曾告诉师甫,一直往北走,等走到一片香樟林,那就是目的地。
想来就是这里。
师甫有些兴奋,急急得又赶了一段路。
果然,除去匍匐在地面的野草,这片树林全是香樟,没有一根杂木。钓叟曾说,香樟是纯真的友谊,代表着友情永不变质。
师甫笑道:
“那我进了香樟林,就要给你卖命呗。”
钓叟也笑,道:
“别着急卖命。要打开‘神龙摆尾’的木疙瘩,你才能走进香樟林。”
师甫依言把木疙瘩拆解开,又成了直角波浪形,攥在手里,迈步踏进香樟林,却被甩出两三丈远。
那感觉,就像海浪把小船顶上半空,人被扔进大海里一样。
猝不及防的师甫被摔成大马趴。想爬起来,还不能够,有强大的压制力,一直把他往土里挤压。
“该死的钓叟……”师甫不由骂道,却见他手里的“神龙摆尾”,光华灿灿,向前一直延伸,直到香樟林的深处。
那是一条直角波浪形的光路。
师甫身上的压制力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站起身,人自然就在光路上。往前迈出一步,光路就缩短一步。他永远站在光路的起点。
这里香樟不知活过了多少年月,一棵棵长得高大挺拔。
棕褐色的树干,粗壮得惊人,最瘦小的一棵,也要四、五个人手拉手才能完全抱住。那斑驳的老树皮,大片大片的皲裂,好像在无声述说它的无数个春华秋实,无数个酷暑寒冬,把岁月的沧桑,描绘的铭心刻骨。
巨大的绿色树冠,郁郁苍苍、密密层层,显出一种磅礴的夺人气势。它的枝干向四周伸展,就像无数张开的手臂。透过树枝、树叶之间的缝隙,隐隐可以看见闪着“金光”的太阳挂在蓝蓝的天空。
光路的尽头,是一间让人眼前乍亮的低矮的小屋。
小屋土坯墙,半截墨绿染苔藓,半截瑟瑟垂花帘。
白木香似漫天繁星,从屋顶倾泻而下,如星辰瀑布。
绿叶茵茵的白木香,枝藤柔软纤长,刺如粉乳;花姿清幽怡人,望若飘雪;花朵莹白紫蕊,香馥清芬。
被它覆盖的小屋,早已没有了屋子的模样,在几十丈高的香樟的反衬下,就像一座大大的花坛。
师甫拨开枝藤,见茅草的屋檐下有块横匾,上书篆字的“白木香寺”,不禁莞尔,真真是名实相符呀。
他“吱吱扭扭”地推开两扇单薄的木门,走下光路,跨入小屋。
光路消失得无影无踪,“神龙摆尾”跌落在门槛上。
这个可不能丢掉,出去还要靠它。
师甫惦念着,弯腰捡起,揣在怀里,迈步走进屋内。
小屋内光线暗淡,也没有油灯、烛台之类,只有一张烟灰色的八仙桌。
桌子正中,端端正正摆有一册蓝色封面的书籍,靠近些,能看到书名是墨黑的“名剑谱”三个篆字。
师甫忙解下背上的式盘,放到地上,迫不及待地翻开名剑谱。
与钓叟所说不同,扉页上是篆书的“血池”二字,而不是“眸”。
他急切地再翻开第二页,不是“血影”,也不是“七星”,而是莹白如玉的三个篆字,“不上岸”。
这……这……
他又翻开第三页,却是篆书的“暗七星”三个字。
师甫不知如何是好。
他又往后翻,后面只有玉白的纸,并无字迹。
域外天皇大抵是死掉了。
钓叟大抵也是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