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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李莺莺的爱情(1/1)

作者:沈东生

“这就是命。”李莺莺讲。

在咖啡馆里,李莺莺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看牢子宝宝,讲得悲悲切切。像是在跟宝宝讲,更像是对自己讲。

李莺莺所说的“命”是指“命运”,爱情的命运。李莺莺孜孜追求过的爱情跟伊开了一个玩笑,宝宝的意外重现,彻底打碎了伊最后的一丝寄托,昭示了“命运”的难以抗衡。现在,李莺莺认命了。李莺莺终于知道了,“命运”的是好还是坏,是喜还是悲,是甜蜜还是痛苦,老早由老天爷注定好了,由不得自己做主,再追求也是白搭。就像眼门前,李莺莺全身心地爱着宝宝,宝宝也正立在了李莺莺的门前头,看得见,摸得着,两人之间,却远得像横着一条银河,隔着一个宇宙,能捧进怀里的只有“痛苦”两个字。

有辰光想想,真有点宿命论。有人虽然每天都在努力打拼,辛辛苦苦,兢兢业业,结果一个圈子兜下来,回头一看,刚刚看清爽,自家经营了大半辈子,自家所走过的路,只要用一把卷尺就可以量过来了,在前行的路上,真没有走出几步,多数辰光只是在原地踏步,打转转。反倒是那些误打误撞的仁兄,老早就跑到前头去了,甚至跑得连个人影也看不见了,比方讲,弄堂里有一位仁兄,在工厂的车间里当个小组长,讲起来组长要负责分配工作,其实小组长只是个二传手,上头任务下来了,吆喝一声。生活大家做,做好做坏大家各自负责,小组长没有责任,只有一个吆喝,每个月还能多拿几块象征组长的津贴,日子过得得过且过,不好不坏,这位仁兄已经开心得不得了。也准备这样过一辈子了。伊姆妈一直恨其不成钢,恨其不求上进……啥人晓得,一不小心,这位仁兄出息了,让人刮目相看了。起因就是车间里下达了一批生产以外的任务,推销“股票认购券”,“股票认购券”?老百姓听也没有听见过,啥人愿意白白地花三十块洋钿买一张纸头?老早点,三十块洋钿差不多是一家门吃穿住行一个月的开销,也可以结婚办两桌酒水了。所以,厂里从上到下的各级领导统统觉得这是一项蛮难完成的任务。所以一级吃一级,下了死命令,各级领导必须完成指标。结果当然可想而知,本来屁也不是的组长成了最基层的领导,任务也变得最沉重,到头来,这位仁兄手里的一批“股票认购券”一张也没有推销出去,全部砸在手里了,认栽吧,几年的积蓄一夜天就没了,变成了一叠纸头。老婆嫌鄙这位仁兄是只憨棺材,离婚走了。痛苦得整天整夜地觉也睏不着,饭也吃不落,想想一世人生完结了,连寻死的念头也有了。又有啥人晓得,隔手,早上头一觉睏醒,眼睛刚睁开,发财了,一歇歇功夫下来,捣鼓成了大财主。连“吃嫩草”的位子,这位仁兄的前老婆也帮依腾出来了。

以上讲到的奇事是李莺莺儿子的亲遇,当然这是后话。在后面的故事里会具体讲到,老早辰光,李莺莺年纪轻的那个年代还没有“认购卷”一说,也不会有在儿子身上所发生的那种天方夜谭。不过,事体就是这样的滑稽,母子两个人的命运截然不同,却坐实了“命运”的不可抗衡。

李莺莺讲着讲着,戳到了伤痛处,熬不牢的眼泪水流了一面孔。一个漂漂亮亮,举止高雅,有文化,有修养的女人,竟然在公众场合,哭出乌拉,泪流满面,是不是有点失了身份?没办法,假使侬晓得了李莺莺的爱情经历,假使侬晓得了李莺莺的爱情磨难,就会理解了李莺莺的痛楚,也就会对李莺莺的爱情经历报以动容。

容我慢慢地讲给侬听。

李莺莺的学生时代,虽然爷老头子吃了官司,姆妈跟野男人跑了,李莺莺几乎成了个孤儿。富亲眷看到李莺莺像是看到了一个累赘,大家待伊的腔调,就是逃也来不及,李莺莺只好被寄养到了闸北穷亲眷屋里厢,看来还是穷亲眷好。不过穷亲戚屋里是行散养小囡的,对李莺莺不管不顾。常常一顿饱,一顿饥,勉强度日。

在跟宝宝在一只班级里读书的辰光,李莺莺就整天和宝宝厮混在了一道,因为有了宝宝,在食不果腹,衣不御寒的日子里,李莺莺感受到了宝宝只要有一碗泡饭就与李莺莺一人半碗,哪怕只有一口泡饭也会与李莺莺一人半口的真诚和友情,在真诚和友情之中,两个人度过了无忧无愁的学生岁月,只要跟宝宝一道做做功课,一道对对诗歌,肚皮饿了,有一碗泡饭两个人分分,吃吃,也没有觉着忧愁。两个人一起也有突然默默无语的辰光,相对而坐,各自无语着,默思着,遥想着。也都会有不明就里地相视一笑,甚至还会有笑出声音来的辰光。

不过宝宝是男小囡,男小囡对男女事体懂得晚,只晓得一个“开心”,哪能又快又好地做好功课就开心,哪能舞天涯地地白相就开心,哪能不被姆妈吃“毛栗子”就开心。碰到难题有李莺莺的指导,在老师的门前头好交差就开心,就满足了。

李莺莺是女小囡,就不一样了,只要两个人在一道,只要宝宝对伊好一点,朝伊笑一笑,心里厢就会像有只小鹿跳动起来。还会旁敲侧击地问宝宝,“侬将来长大了,要讨老婆伐?”“当然要讨。”“要寻啥人做老婆。”宝宝想也没有想,就讲:“侬呀。”李莺莺面孔马上会涨得通红。从今往后,就想两个人更加粘了一道,凡有两个人分开的辰光,不能单独在一起的辰光,李莺莺就会心里空落落起来,就想看到宝宝,就会在人堆的缝隙里,去寻找宝宝的影踪,寻到了,看见了,才会心安了,太平了,看不见,寻不到宝宝的人影子,就会失落,就会落脱了魂一样。

随着李莺莺长大成人后,晓得了,明白了,这就是自家的初恋。

初恋是甜蜜的,不过,有叫关人的初恋虽然轰轰烈烈,但也常常是匆匆而过,就像初春的白玉兰,可以一夜功夫,开得满树满枝,满眼洁白无瑕,引人夺目。转眼间,又是一夜功夫,满地的落花,像煞一夜冬雪,白了大地,颇有几分寒意……

而李莺莺对初恋是执着的,在碰到磨难,遇到阻碍,依旧把那份初恋,温情地藏进在了心里,用心、用血去久久地孕育着,抚养着,在心灵深处生根发芽,慢慢地长成爱情的参天大树。伊已经认定了初恋的爱就是一生的爱,一生的最求。

当父亲吃好官司回到上海,在国外的财产在富亲眷的经营下,变成了兑换券,回到了上海,回到了父亲的手里厢,父亲底气又足了,腰板又挺了,老板的腔调又回来了。李莺莺被父亲转回到“上只角”去读书了,李莺莺又恢复了富家小姐的身份,又成为了屋里的掌上明珠。

要离开宝宝了,李莺莺哭过,闹过,开诚布公跟父亲讲过自家的初恋之珍贵。却被父亲一句“穷赤佬”就给践踏了。李莺莺讲过曾经的一碗泡饭让伊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光,没法忘记。父亲又用一句“我还伊一桌酒水铜钿”就打发过去了。

李莺莺溜出去过,被父亲抓了回来,关了起来……

李莺莺还是没有死心,伊相信自己会长大,会有独立的辰光,伊也相信宝宝跟伊一样。一定会在鹊桥的另一头等着伊。总会有鹊桥相会的一天。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李莺莺离开上海出去读大学的辰光,宝宝到北站去送别,还是眼睛里含着眼泪水,一副依依不舍的腔调,别后也鸿雁频繁,李莺莺随便哪能也没有想到,过去没有多少辰光,写出去的信,回复一天比一天少了,回信的字数也一天比一天少了。终于有一天,写出去的信再也不见回复了,再到后来,信就退了回来,退回来的信上头还敲了“查无此人”的图章。

大学毕业回上海了,李莺莺火急火燎的赶到宝宝的住地,宝宝搬场了,已经不知了去向。

李莺莺顿时绝望了……

其实并不是宝宝绝情,要疏远李莺莺,是因为李莺莺的父亲在从中作梗,就像古装戏里厢讲到的,老丈人活生生拆散了一对鸳鸯。

宝宝送走李莺莺去上大学后,汪家就被宝宝上大学的学费弄得一筹莫展。汪家好婆把屋里值铜钿的东西,能当的当了,亲眷朋友之间能借的也借了,就是凑不齐读书的钞票。汪家好婆眼泪汪汪地跟宝宝讲:“姆妈实在没有办法了。”正当宝宝准备放弃去上大学的念头的辰光,李莺莺的父亲来了,李莺莺的父亲看上去,是一副和蔼可亲的长者腔调,嘘寒问暖,关心有加。当宝宝晓得李莺莺的父亲是来帮助自家的,肯伸出援助之手,帮宝宝去读大学的辰光,宝宝激动得感激涕零,简直要朝李莺莺的父亲磕头跪拜了。然而,宝宝随便哪能也想不到,李莺莺的父亲的援助之手是要宝宝付出代价的,代价就是,从今往后再也不见李莺莺。

在宝宝一阵错愕之间,李莺莺的父亲走了,留下了一句闲话:“小伙子,好好叫想想,想通了就来寻我,我会帮侬的。”

宝宝看着李莺莺的父亲走远去,伊渐行渐远的背影,让宝宝陷入了痛苦的纠结,伊觉得就像头颈骨上被套上了绞索,绞索的另一头已经悬挂到了梁上,唯一可以救命的就是可以垫在脚下的那叠钞票——那叠李莺莺的父亲愿意送来的钞票,可以让宝宝如愿实现读大学的梦想,可以让汪家改变命运。一旦李莺莺的父亲抽走那叠钞票,绞索就要收紧……宝宝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头颈骨,似乎真感觉到了头颈骨上的疼痛……

汪家好婆含着泪跟宝宝讲:“宝宝,汪家门就靠侬翻身了。”

经过几天的痛苦挣扎,宝宝终于去寻李莺莺的父亲了……

此时的李莺莺还相信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李莺莺坚信“爱情”的崇高,相信爱情坚贞的力量。意思是人定胜天,做唯物主义者。

人定胜天哪能那么容易?结果路一走得就一定很艰辛。

因为,虽然自从有了人类,就有了爱情,爱情是人类命运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关乎人的一生祸福,容不得有半点马虎,如有闪失,一世人生就会完结。但是,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中,恰恰是不允许讲爱情的,尤其是女人的爱情,都是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所谓婚姻中被埋葬了。当事人是没有资格掌握自家“爱情命运”的。但凡对爱情有点真诚的精神,对于爱情有点追求,想经营经营“爱情”的人都未必有好下场。比方讲《西厢记》里的莺莺,比方讲《红楼梦》里的林黛玉,无不是以悲剧而告终。所以,在古代文化中,流传下来有关爱情的诗歌都是悲悲切切,肝肠寸断,悲剧性的。

现在,虽然时代不同了,李莺莺对爱情也是真诚的,也想认真经营“爱情”的。而爱情却给李莺莺带来的还是精神的伤痛,还是心的流血,李莺莺想不通,也弄不清楚,李莺莺当然要痛不欲生。

就在李莺莺痛不欲生的辰光,李莺莺的家里来了一个客人,李莺莺的父亲跟李莺莺介绍说:“家里来了个亲戚。”

亲戚是富家子弟,年轻有钱。礼貌有加,殷勤不失礼仪,时常陪同李莺莺父女出入礼仪场合,那里有音乐,有话剧,有谈笑风生的小型聚会,有让人心旷神怡的原野……林林总总,给原本死气沉沉的家带来了生气。

一段时间后,李莺莺的父亲对李莺莺讲了:“莺莺啊,你也该想想自己的人生大事了。”

李莺莺不响了,李莺莺晓得了父亲的心思。李莺莺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卑不亢,应该的礼貌后,就躲进了自家的房间,躲进了自家的天地里,李莺莺对初恋的执着,甚至可以说对初恋的执拗,使伊爱情的心扉再也无法向别的男人打开,李莺莺的心里始终装着宝宝,够了。

亲戚终于要回去了,李莺莺的父亲请了一个厨师,在屋里搞了一个隆重的送行晚宴。吃到一半的时候,李莺莺不知什么原因,突然觉得头晕了起来,就跟父亲说想休息了。父亲表现出有点意外的通情达理,笑笑说:“好好,就早点休息。”

李莺莺回到房间,就睡意朦胧了,连衣裳也不脱,美美地进入了梦乡。

睡梦间觉得有人,却觉得浑身绵软无力,好像还在梦境中没法醒来,睡梦的甜蜜,让伊觉得好像是宝宝来了,李莺莺近一段辰光,时常会梦到和宝宝的相会。一股细细的气息在耳垂边厮磨,亲柔细微……好像被抚摸着,李莺莺一阵羞涩的酥软……李莺莺奇怪怎么会有这种从来没有的梦境,想惊醒。却愈加的绵软…

当父亲出现在李莺莺面前的辰光,是一如既往的柔情体贴,柔声细语地跟李莺莺讲:“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家丑可不开外扬,我帮你们筹备婚礼,要搞一个上海滩上也拿得出手的婚礼……”

李莺莺感到浑身一阵战栗,李莺莺抬起头,看向父亲,看到的竟是一个陌生人,陌生得可怕。原来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在陷害自己,李莺莺恨“欺骗”,恨“陷害”,恨这个唯利是图的家。但,此刻,李莺莺没有了流泪,没有了吼叫,更没有了痛心疾首,唯有的是,要离开这个根本不属于自己的家,要离开这个不能算父亲的父亲,要离开这个不公的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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