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出大事体了(1/1)
作者:沈东生
一向身体蛮好的黄伯伯出事体了,而且,一出就是大事体,竟然掼到了黄浦江里,黄伯伯被送进了医院……
老法头里有一种讲法,出事体的前头都有预兆的,回头想想,黄伯伯出事体的前头,真有不少蛛丝马。不过,确实蛮灵异的,出事的前头,有蛮多预兆还是蛮明显的,却偏偏就是避不开。这样看起来,人的祸福真是命中注定的,该出事体的辰光,板钉要出事体的,逃也逃不脱的。假使不相信,听我讲给侬听……
早上,李家婶婶赶到医院,送来了泡饭,打开包布,还火热突突滚,黄伯伯和张老师正好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闻到泡饭的香咪道,馋唾水也要流出来了,就在医院的走廊里,候着长条凳,吃起了泡饭,热烫烫的泡饭,酱萝卜头过过,一歇歇功夫,一碗泡饭倒进了肚皮,又添一碗,吃得出了一身汗,连棉袄也穿不牢了。看得李家婶婶笑煞了,讲:“真是两个饿煞鬼投胎……”两人听了,头也没有抬一下,一门心思地吃。
吃好泡饭,李家婶婶讲,接替黄伯伯和张老师看护汪家好婆。张老师一早有课,也不客气,先走了,黄伯伯看到张老师走了,回头看牢子李家婶婶,想讲两句闲话,又咽回去了,伸手朝李家婶婶的肩胛上拍了拍,表示昨天夜里的歉意,李家婶婶朝黄伯伯白了一眼,讲:“死腔样子,快点去上班吧。”黄伯伯一听,笑了,晓得了昨天夜里的误会解除了,眼睛里满含着感激,转身朝外走去,直接去码头上班了。
黄伯伯一身的汗,到了路上,冷风一吹,浑身冷得一激灵。下意识将衣襟裹裹紧,才发觉吃泡饭的辰光,脱掉的棉袄忘记穿了,想回医院去取,又嫌麻烦,心想虽然有点寒,反正身体结棍,扛得牢。于是,放弃拿棉袄的念头,加快了步伐,继续朝码头赶去……这大概就不是个好兆头……
到了码头,辰光还早,人有点困,想在休息室里瞌睡一歇,不晓得啥道理,眼睛一闭,房子好像转了起来,黄伯伯吓了一跳,快点睁开眼睛,哎,房子不转了,再闭眼睛,房子又转了,心里想:怪了……大概寒气进身体里了……
黄伯伯想起来了,抽屉里有藿香正气水,藿香正气水在码头上是包治百病的常用药,随便啥人一有身体不适宜,就灌藿香正气水,这是粗人对付毛病的通用方法。黄伯伯照式照样,咕嘟咕嘟灌了两瓶下去,药吃过了,自我感觉好一点了,头靠在椅背上,干脆不闭眼睛,坐等上班……
上班铃还没有响,一向以“老码头”自居的黄伯伯,老早就换好了工作服。等一帮“小码头”一到齐,就来到了江边的码头上。黄伯伯是队长,平常这个辰光是黄伯伯的高光时刻:“小码头”在黄伯伯门前头一排立好,开工前头黄伯伯总归要讲两句闲话,黄伯伯文化不高,讲不出啥新的名堂经,还是老花头,无非是讲:安全帽要戴好,搭肩布披披牢,上跳板,一看两稳三通过,否则性命交关……“小码头”们老早已经背出来了。听多了,就嫌鄙烦,背地里小码头们常常戏称黄伯伯是老和尚念经。
小码头们的议论,黄伯伯当然晓得,有辰光还亲耳朵听到过,不过,黄伯伯听到了也并不生气。哪怕“小码头”再嫌鄙,黄伯伯每天的闲话总归还是要讲的,难听点讲,就是为了过过“念头”,就像小囡要过奶念头一样,是戒不掉的……
黄伯伯这个队长虽然跟普通工人没啥差别,每天凭力气做生活,靠做生活赚钞票吃饭。实在也没啥好称道的。不过,对黄伯伯来讲,值得称道的是队长多少也算一级领导,其中尤其值得称道的是,领导可以当众讲两句闲话的“腔调”,黄伯伯一直蛮珍惜这点“腔调”的……
为啥?侬想想看,黄伯伯是“小江北”出身,拾过垃圾,做过“抛顶躬”,啥叫“抛顶躬”?“抛顶躬”就是穷人家的小赤佬去“推桥头”,帮爷娘讨两个铜板过日子……老底子,三轮车是上海的主要交通工具,好比现在的出租汽车,一般是有点铜钿的人才坐得起。一部三轮车常常要坐一个肥头胖耳的老板,傍边再坐一个拿得出手的太太,分量不轻,等到上苏州河大桥,三轮车是踏不上去的,三轮车夫只好跳下三轮车,一手扶龙头,一手拉车帮,两腿蹬地,面孔几乎贴地,朝桥上拖。这个辰光,就会有小赤佬奔上来,帮忙推三轮车,这就是“推桥头”。不过不是白推的,等到推到桥顶,车夫重新坐上三轮车,小瘪三就会跳上后车杠,乌漆墨黑的小手伸到老板的耳朵边头,讨要小费,一般老板都是常规操作,摸出两个铜板,放到小赤佬手里,这是不成文的规矩。小赤佬拿到钞票,就跳下后车杠,目送三轮车冲下桥堍,重新去推别的三轮车……
不过,也有特别小气的老板,不但不肯掏钞票,还用斯蒂克,一把打开小赤佬的手,嘴巴里还不腻不三。小赤佬就不客气了,等到三轮车眼看就要冲下桥堍的辰光,一把摘去老板的礼帽,跳下车去。老板回头看到自家的礼帽到了小赤佬手里时,大叫:“停车!停车!……”这个辰光,三轮车已经朝桥堍飞驰而去,哪能停得牢车呢,硬劲刹车,弄不好还会有翻车的危险……老板只好大声骂粗,望洋兴叹了……
一顶簇新的礼帽可以换不少钞票,可以贴补爷娘过日子……这就是“抛顶躬”。
这点事体,在弄堂里人的眼睛里就是“污点”。多少年前头的事体了,照道理老早应该忘记掉了,不过,老古话讲过:“好事不出门,丑事传万里。”所以,弄得黄伯伯在弄堂里还是人微言轻,有辰光,弄堂里有啥事体,黄伯伯也会有想法,也想讲两句闲话,只要别人给他一个白眼,黄伯伯马上就识相,嘴巴闭牢,不响了……前两天,徐家阿腻头的一双白跑鞋汰好了,还刷了白粉,挂在破墙篱笆竹杆上晒太阳,想不到隔夜头里,阿腻头跟沈家的老大打相打,沈家老大打不过阿腻头,鼻头血也被打出来了,气不过,就在阿腻头的白跑鞋上浇了黑墨水,阿腻头隔手就把沈家的玻璃窗统统敲了个精光,正好黄伯伯看到了,看不惯阿腻头的蛮横,拖牢阿腻头要教育两句,阿腻头的阿爷却窜出来对黄伯伯讲:“小江北”侬就少讲两句了,自家管管牢蛮好了。”一下子戳到了黄伯伯的痛处,闲话讲到一半就缩了回去,只好歇搁,心口却痛了叫关天数……
到了码头上就不一样了,码头上是苏北人居多,本来就算不是苏北人,也会开两句苏北闲话。在码头上,好像一道讲苏北闲话就像是一家人了。而且,码头上,大家出身也差不多,统统脚碰脚。自从黄伯伯做队长以后,每天一到码头上,可以在“小码头”的门前头一立,能讲两句闲话,讲多讲少、讲啥内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黄伯伯想讲啥就讲啥,还总归有人听,哪怕有人不想听,也会装出一付想听的样子,还要听到黄伯伯讲光为止,所以黄伯伯像寻回了尊严,寻回了做人的派头……
不过,黄伯伯今早有点两样,觉着脑子昏懂懂,人懒洋洋,心里烦躁,闲话也不想多讲,连“领导的腔调”也不讲究了。朝立在门前头的一排“小码头”挥了挥手,讲:“开工!”“小码头”们觉着有点异样、不过正好候到不需要再听老和尚念经了,赶紧散开去,到各自的岗位上去了。
黄伯伯看牢小码头们各奔岗位,在闹哄哄的码头上立了一歇,想吹一歇江风,可以回一回魂,结果还是不来事,人照旧昏道道……心想,药也吃过了,还是不来事,大概因为昨天被汪家好婆闹腾了一夜天,吃力了,需要睏一歇……
假使这个辰光,黄伯伯离开码头,去歇一歇,就不会出事体了……
也是天数,偏偏这个辰光,徒弟塌鼻头凑到黄伯伯门前头,讲:“师傅,老和尚哪能不念经了?”
塌鼻头是黄伯伯的徒弟,叫王明强,绰号“塌鼻头”,不过,这个绰号实在名不符实,“塌鼻头”的鼻梁其实蛮挺刮,卖相还叫关好,为啥有一个塌鼻头的绰号?没有人讲得清爽,大概码头上都是粗人,起绰号也是瞎起的,只要叫起来便当,也叫惯了,王明强的尊姓大号基本没有多少人记得了。塌鼻头人还长得长依马大依马,第一天报道上班,黄伯伯就像看到了自家年纪轻的辰光,马上欢喜得不得了,没有几天就让伊当了组长,虽然当个组长屁也不是,不过可以看出黄伯伯对塌鼻头的欢喜,说明塌鼻头在黄伯伯眼睛里是有位置的。上海小囡都有点“人来疯”的脾气,一被大人欢喜,就没了拘束,容易蹭鼻子上脸,塌鼻头就是这副腔调,像一个被宠惯了的小囡,在黄伯伯门前头常常没大没小,充老大,弄黄伯伯开心。平常辰光,黄伯伯也欢喜这样没大没小地开玩笑,感到心情愉快,就像碰到自家屋里的小囡一样……不过今早却没有心情,心里烦燥,看啥都不顺眼,瞄也没有瞄一眼塌鼻头,讲:“屁话少讲,做生活。”
本来塌鼻头凑到黄伯伯的门前头,是有事体要跟黄伯伯讲的,因为昨天夜里,来了一个北京朋友,塌鼻头尽地主之谊,带北京朋友到城隍庙老饭店吃饭,点了一台子丰盛的菜,结果,北京朋友虽然离开上海,到北京去了交关年,上海人的脾气一点没有改,吃到一半,借称上厕所为名把帐结了,临了,还把一筷子也动过的一盆澳洲龙虾海鲜泡饭打包让塌鼻头带了回来,塌鼻头起了小心思,晓得黄伯伯欢喜吃泡饭,还晓得黄伯伯这辈子肯定没有吃过龙虾海鲜泡饭,今早带到码头上来了,还特地到食堂里热了一热,热好了,放在了休息室里让黄伯伯去吃,想不到一碰到黄伯伯,就被冲了一鼻头灰,蹋鼻头讨个没趣,泱泱地把搭肩布往肩膀上一披,轻描淡写地朝黄伯伯讲了一句:“休息室里有碗泡饭。”说着便朝下船舱的跳板走去。
黄伯伯听到了,休息室里有碗泡饭。一碗泡饭有啥稀奇,黄伯伯心里还在嘀咕:今早塌鼻头出毛病了,弄碗泡饭放在休息室里算啥名堂精……假使塌鼻头讲清爽是一碗龙虾泡饭,就不一样了。龙虾,黄伯伯从来没有吃过,龙虾烧泡饭更加听也没有听到过。说不定,一碗龙虾泡饭就会让黄伯伯回休息室去看一眼,假使黄伯伯转身离开码头,触霉头的晦气事体大概也就捱过去了……
有辰光,事体往往总归朝相反方向发展,黄伯伯看着走远去的塌鼻头,猛地想起来了,上班前头,工会主席老秦讲,要塌鼻头去写一条横幅。因为塌鼻头写得一手好字,老早点,每个单位都有共同的传统,一碰到有啥大事体,都行写标语,挂横幅,所以,码头上无论有大事体还是小事体,就要寻塌鼻头,塌鼻头就像了码头上的紧俏商品,三日两头都会要赶场子。今早,港区领导要来码头检查卫生,又要写标语了,黄伯伯赶紧叫牢塌鼻头,吩咐:“秦主席要侬去写条横幅,快点去。”
“今早小张请病假,船上缺人手。”塌鼻头是组长,晓得今早人手紧张。
“就侬闲话多,一条横幅要写一年?快去快回嘛。”一向好脾气的黄伯伯因为今早身体不适宜,心里烦躁,有点偏执,事体就朝歪里去想了,觉得塌鼻头不听闲话,尊严受到了挑战,所以便偏要拧着做,不但闲话讲得偏激,还赌气地一把扯下塌鼻头肩上的搭肩布,朝自己肩上一披,讲:“我顶侬”说着走向下船的跳板……
照道理,队长是不需要下船的,所以塌鼻头还想讲两句,争辩一下。看到黄伯伯头也不回地朝自家挥着手,意思叫自家快点走。塌鼻头心想:算了,让师傅顶一歇,写横幅要不了多少辰光,快去快回。所以只是迟疑了一下,转身就去找秦主席了。
刚刚还觉得昏懂懂的黄伯伯一踏上跳板,迎面江风一吹,好像就精神头起来了,脚头也轻快了。黄伯伯心里想:真是做生活的命,享不得福。
结果,所有的状况统统凑到了一道。于是闯穷祸,出事体了……
黄伯伯下到舱里,扛起第一包棉花包的辰光、就觉得有点两样,棉花包一落到肩上,好像比平常重交关,脚底有点恍惚,黄伯伯还是凭经验,一挺腰起身,踮起碎步跨上跳板,鼻头里轻轻哼起号子:“嗨哟,嗨哟……”,跳板一曲三弯,好像走不到头一样……等到一包棉花包扛到岸上,已经满头大汗了。有人还凑上来开玩笑:“喔唷,领导干部长远不上船了,一弄就汗淌淌滴,不来事就歇歇……”黄伯伯不服贴了,心想,自家从来不是脱产干部……一冲动,干脆脱掉棉袄外套,赤膊披上搭肩布又下到船舱里……
这一次黄伯伯没有挺过来,走到跳板的一半,眼门前一黑,脚底打了飘,棉花包从肩膀上滑落,人从跳板上翻了出去……
刚好塌鼻头写好横幅回来,顺便还到休息室兜了一圈,把还热气腾腾的龙虾泡饭端到了码头 上,想让黄伯伯趁热吃掉,想不到在码头上还没立定,就看到有人直挺挺的从跳板上翻了下来,朝江水里直窜而去,塌鼻头凝神看清了,是师傅黄伯伯,手里一碗龙虾泡饭跌落到地上,撒了一地,黄澄澄、鲜嫩嫩的龙虾肉还在地上Q弹地跳了几下,而塌鼻头满脑子只有后悔啊,假使不去写横幅,假使不去端龙虾泡饭,假使.……假使……就不会出事体了……顿时心急如焚,大吼一声:“师傅!”连衣裳也来不及脱,纵身跃下江去……紧接着又有几个人跃下水去……
黄伯伯被众人从江水里救起来了,人昏过去了,好像不来事了……
好在码头上有汽车。一直开到医院门口,汽车还没停稳,塌鼻头就跳下汽车,背起黄伯伯,一路狂奔,像一头狮子一样横冲直闯地冲进医院,冲进急诊室的走廊……大声吼叫着:“医生,医生……”
这个辰光,李家婶婶还坐在静悄悄的医院走廊,盯牢了走廊顶头的抢救室的大门,门上头一盏红灯在一闪一闪,就像一只眼睛在紧张地眨着。看着看着,心里不由地也紧张起来,心想汪家好婆进抢救室已经老长辰光了,会不会……伊不敢想下去了……就在这个辰光,抢救室的门“哐当”一声开了,一个护士探出半个身体叫着:“汪小妹家属。”走廊里没有人应声。护士又叫了一遍:“汪小妹家属。”还是没有人应声。李家婶婶心里想:也真是的,哪能生病人连个家属也不来,这样想着,突然间记起来了,汪家好婆就叫汪小妹,平常只习惯叫汪家好婆,一时头里没有反应过来。晓得护士在叫自家,李家婶婶心一紧,心想这个辰光叫家属,肯定不是好事体,手臂上鸡皮疙瘩立马都立起来了,赶紧跳起来奔过去,嘴巴里一个劲地念着:“对不起,对不起……”护士朝伊看了一眼,讲:“思想集中点。”“好,好。”李家婶婶诺诺地应着,眼乌珠盯牢护士,紧张得闲话也讲不出来,生怕护士宣布啥坏消息。“喏,拿好,做核磁共振不好带戒子。”一只眼熟的铜鼓戒落到李家婶婶手里,护士退进门里,“哐当”一声,门又关上了。没有坏消息,李家婶婶长长吐了口气。
李家婶婶坐回到长条凳上,握在手里的铜鼓戒沉甸甸的,黄澄澄的,闪着金光,手指忍不住在铜鼓戒上婆娑着……平常在弄堂里,总归能看到汪家好婆戴着铜鼓戒的手指头捏着油条,在弄堂里兜圈子,油条散发着香咪道,铜鼓戒在阳光里一闪一闪,看得李家婶婶眼仰得不得了,梦想着自家也要有一只,不过,真是一个梦想……李家婶婶心里想着,不自觉地把铜鼓戒套到了手指头上,端详起来……突然觉得不好意思了,赶紧脱了下来……
这个辰光,走廊的进口处传来喧闹声,一群人奔了进来,走了前头的一个人,满头大汗地背着一个病人,仔细一看,好像是黄伯伯的徒弟,绰号叫塌鼻头,一路奔一路叫着:“医生,医生……”李家婶婶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