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当世界不和你讲理时（1/1）

来鞍山乡小学，除了要王洪军回答为什么骗人，林远还想知道，那个分数比他低，却被中专录取的厉害人物是谁。

鞍山乡小学是四合院式结构，教师寝室、学生宿舍、教室四面连成一个回字形，省了额外建设院墙的费用。建筑的墙壁一律由不怎么花钱的泥土夯成，水分蒸发后，夯土收缩，墙体会出现裂纹。裂纹有大有小，有长有短，走势完全随机，与林远后来知道的现代抽象派画家的作品异曲同工。

想要知道房间内有没有人，不用敲门，把耳朵贴在墙壁裂缝上就行。上学时，林远和同学没少干这种贴缝听音的游戏。

这次来学校，自然少不了贴缝听音。

林远没进学校大门，他来到王洪军寝室墙外，耳朵贴上土墙裂缝，缝里传出王洪军压得很低的说话声。显然有人在和王洪军聊天，此时闯进去，王洪军必然不会给出答案，吵起来也没意思。

于是，林远坐在学校大门旁边的台阶上。学校只有一个门，在门口一坐，进出的人没有能漏网的。

现在是暑假时间，非毕业班的老师早已离校，毕业班的班主任才会留校到7月底，因此学校里就王洪军一人。如果有人从门洞里出来，说明王洪军有空，此时进去，就能把他堵在屋内。

等了许久，林远终于听到门洞里传来嚓啦嚓啦的脚步声。回头，见同桌好友杨云帆正从门洞里出来。

看见杨云帆，林远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两人做了三年同桌，林远成绩远超杨云帆，好在两人性格随和，能聊到一块儿去，成绩的差异没有变成鸿沟。杨云帆住在舅舅的宿舍，舅舅是鞍山乡邮政所唯一的员工，经常下村社投递邮件，加上要照顾农村的家，一周能有四五天不在宿舍落脚。

林远经常去杨云帆那儿，宿舍是木结构的老式瓦房，里外两间，里间放着床，外间堆着还未投递出去的报纸、杂志。林远进屋先把杂志翻个遍，然后和杨云帆靠着木板墙摆龙门阵，墙外是赶集的农民，卖菜、卖羊、卖猪，热闹得很。

宿舍斜对面是“张眼镜包子”铺，临近中午，三层高的笼屉热气腾腾。包子的香味透过木板缝，缭绕进屋，两人会跑去买6个白白胖胖的大肉包子当饭。虽然都在农村，杨云帆因家里有人吃国家粮，经济条件远比林远好，基本上都是他买包子给林远吃。

三年同桌，等于林远免费看了三年杂志，蹭了三年肉包子吃。

这次遇见杨云帆时，林远很高兴，打算一会儿带他去乡上吃一顿肉包子，或者一人一碗肥肠粉，这次一定要自己掏钱，再蹭就不好意思了。

“杨云帆。”林远站起来，热情招呼。

杨云帆低着头走路，似乎没有听见。林远加大音量，再招呼一声，杨云帆才抬起头，看见林远，没有好友重逢的激动和喜悦，却是满脸的沮丧和疲惫。

“林远，你在这儿啊……”杨云帆回了林远一个招呼，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

上次公布中考分数时，杨云帆告诉林远，他考得一般，只能读普通高中，在镇中学混毕业证。当时林远还安慰了他，现在看他的神情，八成是刚拿到普高录取通知书，心情不好。

“中午我请你吃大肉包子吧，吃肥肠粉也行，让老板多加一勺肥肠……”林远搂住好朋友的肩，他觉得美食可以化解朋友糟糕的心情。

杨云帆摇摇头：“不去了，我还有事。”

林远推了一下好朋友，笑哈哈地说：“行啦，能有什么事，连肥肠粉都不吃！”他根本不相信好朋友的话，以为他是心情不好没胃口罢了。

杨云帆本来低着头，这时慢慢抬起，看着林远说：“我还是和你说实话吧，我……要去……转户口。”最后一句，他停顿几下才说出，好像因为什么犹豫不已。

转户口？林远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他想起王洪军的话，嗓子都有点嘶哑了，小心翼翼的问：“是……农转非……户口？”

杨云帆点点头。

“你……拿到中专录取通知书了？”林远能听见自己喘气的呼哧呼哧声。

杨云帆又点点头。

林远突然明白了。“他妈的，真他妈的是你顶替我上的中专？”林远几乎开始吼了，他感到自己快要爆炸了。其实不用杨云帆回答，他已经猜到答案了。

杨云帆还是点点头，表示确实如此。

“怎么可能嘛，是你顶替我，开他妈什么玩笑！”林远吼道，他转来转去，像掉进陷阱的耗子，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他有很多种设想，每一种设想里，根本就没有把杨云帆考虑进去，但现实就是如此鲜血淋漓，他最好的朋友偷袭了他，搞得他全家鸡飞狗跳。

“我也是才知道。”杨云帆再次低下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嗡嗡，“林远，对不起。”

林远明白，这事不是好朋友操纵的，也不是好朋友能操纵的，但他确实就是受益者，这他妈让他说什么？他能说什么！

“你没有什么对不起的。”一个声音突然说，音量不大，但在两人听来，却如平地暴起惊雷。

林远转头一看，从学校门洞里走出一个穿紫黑衬衣的中年男子，留着高仓健发型，手拎“上海”牌公文包，眼神萧杀。

林远吓了一跳。

男子走到杨云帆身边，手搭在他肩上。“儿子，你刚才说的不对，不是你顶替，是他自己想读高中，才放弃中专，我们不过是捡了个漏，知道不？”

林远听男子说话的语气，猜出他必是杨云帆提起过的镇中学校长父亲了。

学生尊敬老师，校长又管着老师，所以学生敬畏校长是发自内心的，林远也不例外。在平时，见到高仓健气质十足的杨校长，可能林远都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只有低头礼让的份，但这次不同。

捡了个漏？根本就是明抢，搞得好像是我跪着求你把我搞下来，他妈的，还有没有天理了！

林远爆发了。“你真是胡说八道第一名！”他大声说，后槽牙咬得咯吱咯吱响。

杨校长大概没料到林远敢还嘴，以为凭自己的气场，就足以碾碎对面这个娃。没想到这个娃是个“葫芦娃”，不仅不投降，还胆敢还击。不过，他是见过世面的，惊讶之情只在内心泛了一丝涟漪，刀砍斧削般的脸上，依然波澜不惊。

“你……不服气，可以去告我们，不过，你告也没用！”杨校长向林远微微仰起下巴，居高临下，不屑一顾，“凭你那张纸条，你翻不了天！”

“匹夫之怒，血溅五步！”林远甩出课本里的这句话，火力全开，“你们逼得我没有活路，我一定不会让你们好过，告？算个屁，老子什么手段都使得出！”他豁出去了，去他妈的礼仪，去他妈的……尊重！

杨校长没料到这个农村娃会越打越强。他咬着嘴唇，眯眼看了眼前这个矮他一个头、嘴上没毛却像疯狗的家伙，足足有一分钟没有说话。

旁边的杨云帆紧张地咬住嘴唇，大气儿不敢出，他真担心父亲一巴掌打下去，林远再还手，两人扭打在一起，他该怎么办？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好在，杨校长只是鼻子里哼出一股气儿，转头搂住杨云帆的肩，走了。走时撂下一句话给林远：“我不和你一般见识！”

林远指着杨校长高大健壮的背影，大声说：“你们到底给了王洪军什么好处，让他来骗我？不说，我永远和你们没完！”

高大健壮的背影凝住不动，空气凝固了那么七八秒钟。杨校长扭身大步走向林远，气势汹汹指着他咆哮：“王洪军老师为你们这些学生奉献了一辈子，也该民办转公办了！”

林远平静地移开杨校长戳在自己胸前的手指，冷冷地说：“你告诉杨云帆，从今天起，我和他两不相欠！”

杨校长的脸一时黑如包公，一时又惨白如纸，胸脯大起大落，鼻子呼哧呼哧喘气，然后……转身离开，从侧面看，高大的背影竟然显出一点驼背。

林远冷冷地看着他们变小，隐没在竹林掩映的毛公路上。

他离开学校，快步走了大约两里地，越走越快，最后脚下生风，一路狂奔。他跑到一个山坡上，把自己的身体重重扔在一片厚厚的丝茅草上，对着蓝天白云，狂笑不止。

刚才，杨校长呆若木鸡的时候，林远看出了他眼神里流露出的一丝恐惧。这可是让两千学生人见人怕的校长，玩阴的手段一流，在他这个卑微到不值一提的农村娃面前，竟然也有害怕的时候。

“是啊，老子确实输了，但你们也没赢得多舒服！”他自言自语，想起杨校长那张黑白转换的脸，心里要多舒坦就有多舒坦。

今天，生活给他出了一套操蛋的卷子，他给出的答案是：

当狗X的世界不和你讲理时，你只能更不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