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清梦了无痕(十一)(1/1)
从南普道回来后,南愚整日在院子里坐着。喝茶看云,又或是赏花作画。
日子慢慢悠悠,说不上所谓凄凉,也谈不上所谓和乐。只比从前少了几分喜笑,添了些无聊罢了。
但也并非日日都是如此。
天气晴好时,她常常在陵山脚下散步,抚摸白卿生息精养的桃树,仿若在那里还能触及他的气息。有时也会绕去南普道找元嘉师姐喝喝茶,师姐已经接过南普道的重任,收了许多弟子,一张张年轻而陌生的面孔带着少年人该有的朝气,叫人感怀不已。
至于元嘉,从前那个沉稳倔强的姑娘也在年岁磨砺中多了厚度,眉眼中更添了几分威严。
南愚记得那日,元嘉抚着院内一棵孤松,悠悠问道:“师妹,你可知南普道为何要叫南普道?”
南愚摇摇头,此刻才发现好像从来没注意过这一点。
“南普道创道之祖风和上仙本是看管南海的散仙,一日醉酒贪杯误了风浪,让那出海的数十个渔民白白丢了性命。事后他悔恨不已,自请废去仙法赎罪。”
“废去仙法赎罪?”
“是。陵山最初本不是仙山。风和上仙四处游历渡人化难,偶然路过此处,隐隐感知到有股灵气萦绕。他看这儿虽然遭过大难,但始终是个祥瑞之地,便留在此助生灵重聚,以薄弱之力调和陵山五行。不知多少年,陵山竟真的有仙灵炼成。他大喜,只是心中却仍然无法释怀那段岁月,便在山上初建南普道,自创术法,广收有道义正气的弟子帮扶难民。南普道建成后不久,他便长眠于此。自此,陵山才开始成为所谓仙山。”
元嘉顿了顿,又道:“初来南普道时师父曾告诉我,每个人都没有办法真正做到心无外物洒脱自在。所以啊云生,如果真的放不下,也不必勉强自己。当然了,若能释怀,也是一大圆满。”她拂去南愚发间的松针:“普渡普渡,南普,亦是难渡。世间种种,不是一定要一个答案才算圆满,没有答案,没有结果,已经算是答案了。”
自那日回来后,南愚好像懂了些,又好像什么都不懂。偶尔夜深惊梦会忆起年少时种种,在南普道修习游历的日子,在家中和姨娘小心翼翼过生活的日子,和白卿在一起的日子。那时所有人都叫她不要纠结前尘过往,自己偏偏沉溺其中执意要寻一个答案。那样的执着也许只有精力旺盛时才会去寻究吧。至少现在,她已无心这些。
五个月后,南镇晏病逝,倒是很正常的年纪,且有儿孙绕膝,晚景也不算凄凉。南愚没有父亲了,但她却并没有太深重的悲伤。她想,如若雨霏阿姊活到现在,必定会伤心一场。
父亲病逝后不久,田惠之也出了意外。说是之前太过伤心伤及根本,受了场风寒,也跟着去了。
他们葬在了一起,永远地在一起了。
南愚想,母亲后来也是爱着自己丈夫的吧,她其实也不是薄情人。
每个人都不过是历史里的一片云烟,风起的一瞬,什么都变了。就像晴鹤姨娘,在南镇晏走后也开始疯疯癫癫,常常说些胡话。好在兄长嫂嫂并未怪罪又时常在外不常回老宅住,待她也如往昔一般,该有的礼数样样齐全。
南愚本想回家长住,但念及萧府面子,也不便如此。只得每几日便回家看看她。未进院子,便听见晴鹤姨娘温软地哼着小曲儿,那是父亲还在时,南愚从未听过的。
晴鹤姨娘还认得南愚,拉着她眼里亮晶晶的,一副少女情态:“你爹爹后日回来,帮我挑挑看哪支珠钗好看?”
“姨娘,你戴哪支都好看。”
“你看这套裙子配这副耳环好看吗?”
“香膏是用茉莉松香还是莹露兰芷?用兰花的吧,你爹爹喜欢这个味道……”
她并未理睬南愚。南愚帮着她好生打扮一番,斟酌片刻,索性还是问道:“姨娘,你和父亲是怎么认识的?”
“父亲?”
“我父亲,你的丈夫,南将军。”
听到“丈夫”二字,晴鹤忽然痴痴地笑了起来。
“我第一次见他是在十四岁时。家道中落,我只身在外谋生。酒馆外,他远征载誉而归。我弹着筝,在人群里第一眼便望见了他。”
“您……一见倾心?”
晴鹤似乎是没听见南愚的话,眼神迷茫,自顾自地说:“本以为此生只短短一面便是缘分。一日庆功宴上,我被醉酒客欺辱,他出手相救。鬼使神差地,我竟让他收留我,只做个丫鬟便可。我看着他紧皱的眉头,很是心疼,但更害怕过这样屈辱的日子。他终是于心不忍,将我带回了府。那天的夜色很好看,繁星点点,我跟在他身后,只觉得此生圆满了。”
晴鹤走到院子里,水袖利索地一抛,悠悠地唱着南愚不懂的小曲。
“到了府中我才知道,他早有婚约。谁都看得出他对未来夫人用情至深,成婚后,人人赞叹他们夫妻相敬如宾琴瑟和鸣,但没人知道,夫人不爱他。我做了六年的丫鬟,府中的杂务活都干遍了。其实这样安稳一生我已经了无遗憾。但有一日,几乎是莫名其妙的,他问我愿不愿意照顾他。我迟疑了,但看着他通红的双眼,还是点了头。”
“我猜,是因为和夫人赌气,才将我纳为侍妾。”
南愚不忍再听下去,上前轻轻地抱住了晴鹤。
“姨娘,我们进去吧,外面风凉。”
晴鹤泪流满面,脸上却是从没见过的笑意。那样温柔,那样……释怀。压在她心底数十年的石头,终于消失了。
“愚儿,你会不会怪我,会不会觉得我很不堪?”
南愚轻抚着她的背,笑说:“女儿从没怨过您,也从没讨厌过您。”
“那就好……那就好。”
晴鹤靠在南愚身上,一如从前南愚靠在她身上一般。许是累了,晴鹤说不出话,沉沉地睡去。她的呼吸越来越浅,越来越慢,直到身子慢慢冷下来,南愚再也不能感受到那股温热。
过往,都成云烟。
南愚红着眼眶,颤抖地试探她的脉搏,平静似水。
风起风止,一霎天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