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赤子（1/1）

大魏十六年，正月孟春，有雪。

翩翩公子，就算下了大狱，受尽苦楚，也端正的靠在墙壁上，披头散发，遮住了脸，不知在想什么。

雪花从那一口方窗落下，他微微扬起头，一张脸没有一处是好的，眼睛肿得都有些睁不开了，嘴角上还挂着血丝。

狱卒巡视往这边走过来，天儿冷，有些怠慢，随便晃两眼就过了，突然有一人走了过来，蹲在他的门房前，透过牢门，低声道：“何公…何公子，你听得到吗？”

何宁泽的耳朵也被打得有些聋，听不太真切，他微微扯动嘴角，每扯动一下，就疼痛万分，“你…你是何人？”

那人左右都看了两眼，见旁若无人，赶紧道：“小的是太子殿下的人，他托我给公子带句话。”

一提起太子殿下，何宁泽的瞳孔骤缩，猛咳了几声，他嗫嚅着嘴唇：“殿下…说了什么。”

“殿下让下官告诉公子。”那人一字一句道：“手独拍，虽疾无声。行路难，若无你，难上加难。”（注：前半句出自《韩非子·功名》）

他接着道：“太子殿下正在谋划营救公子出来，还请公子一定要撑住等殿下来。”

不！

何宁泽可以料定，太子殿下要走的路一定是一条艰险又胜算极微的路，时机未到，不可妄动！

他硬撑着起身，慢慢走过去，蹲下，紧紧抓住牢门上的柱子，喘着粗气慢慢道：“太子殿下的心意，臣已知晓。还请小兄弟去回了太子殿下：子骞此生能遇见殿下，实乃吾之幸。得此君主、挚友、兄弟，已死而无憾。”

“臣有三件事想容禀殿下，第一，殿下羽翼未丰，还须韬光养晦，莫要冲动误事。臣为殿下拟了一份名单，夹在了护国寺藏经阁中的那本金刚经里，上面的人都是臣精挑细选的，未来都可堪大用。”

“第二，道阻且长，前路漫漫，殿下余毒未清，还须爱惜身子，莫要破了色戒，前功尽弃。也许是臣多此一虑吧，可空海大师总把祸国妖姬挂在嘴边，臣…臣便真有些担心了。”

“第三，是臣的私心了。殿下，臣不惧身死，可臣的爹娘、幼妹还有何氏一族都极其无辜，还请殿下可以照拂一二，臣…万分感激。”

“何公子，你这是…”那人一听，越听越不对劲，这无论怎么听，都像是在交代后事啊。

何宁泽吐了一口鲜血，用衣袖擦干嘴角，轻道：“劳烦小兄弟把此话转述给太子殿下，他一听便知。快些走吧，被人发现，就不好了。”

那人摇摇头，正好有其他狱卒过来，怕露馅，无奈叹了一口气，站起身走了。

那人和狱卒唠了两句闲话不动声色离开了，狱卒走了过来，却被何宁泽拦住，听他道：“这位大哥，能否给些水，嘴里都是血腥味儿，实在难受的厉害。”

“你怎么那么多事儿，都进大狱了，还那么讲究。”狱卒心里门儿清，被关在这处监狱的，可都是要砍脑袋的。管他生前身份有多贵重，死后都是无头亡魂。罢了，算是做点好事吧，省的死了去梦里找他。他摆摆手道：“你等着！”

等了一会儿，那狱卒捎了一碗水，还热腾腾的，冷冷道：“你慢慢喝。”

他打了个哈欠，“困了，等我睡一觉过来收碗。”

“谢谢大哥。”何宁泽朝他一鞠躬。

那狱卒摇摇头，大户人家就是礼数周全啊，他揉着干涩的眼睛走远了。

“风还在刮，雪还在下，地里的庄稼烂成了花。谁家的儿郎迟迟未归，谁家的女儿迟迟未嫁，远方的游子做了梦，梦到破屋里的老母啊…”

耳边忽然传来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几个稚嫩的孩童一边唱着童谣，一边在田间玩耍，那是少年何宁泽离京游历经过的一处地方。

天灾人祸，田里的庄稼颗粒无收，路上三两人拖儿带女，一边乞讨，一边贱卖孩童，孩童无知，还坐在一旁唱着童谣，坐不住就跑到田里撒野了。

他戴着斗笠，垂眸无声的望天，一种无力感席卷全身。

那年，他也不过是一个才十四岁的少年。

却暗暗立下宏愿，一定要让大魏百姓过上头顶有屋檐遮雨，顿顿锅里有大米饭，年年可以穿新衣的日子。

可惜，他不能亲眼看到那一日了。

鲜血淋漓，染红了他的衣衫，眼前越来越模糊，何宁泽伸出手，恍惚中，他看见了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一身雪袍，背对着他，前面是江山万里，一眼望去，风光无限。

他侧过身，微微勾唇，声音低沉：“子骞，你可愿意跟孤一起，建立一个新世界。”

新世界吗？

何宁泽笑了笑，唇瓣轻启：“殿下，臣…愿意。”

话音落，伸出的手也垂在地上，雪浮在血色中，也染成了红，消失不见了。

雪色弥漫，夜空黑雾重重，护国寺里，空海瞥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太子殿下，忧思过虑，气血攻心，竟差点毒发，强制让他服了药睡了过去，睡得也不安稳，眉头紧皱着。

突然狂风呼啸，窗户没关好，被刮得沙沙作响。空海忙走过去，透过缝隙看了一眼，这雪还真是下个没完没了的，他打开窗正要重新关好，却透过黑茫茫的一片看到天上那颗长庚星暗淡无光。

空海眉心一跳，赶紧掐指一算，顿时面色悲戚，双手合十，无言的叹了句：“阿弥陀佛。”

好了，一段小插曲到此为止，咱们接着往下看。

梦，聊完了，真亦假，假亦真，谁又能分辨呢。

有时候，就连顾幼菱自己，也分不清自己身处的是梦境还是现实，如栩栩胡蝶，颤动翅膀，却不知自己该飞往何处。

她站起身拢了拢外衣，轻笑了下，“何公子，不知本姑娘，可否解了你心中所惑。”

何宁泽也站起身，面容憔悴，此时恨不得怆然涕下，为自己一人连累何氏一族谢罪。可他并不后悔自戕，重来一回，身临其境，他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他镇定的平复情绪，朝顾幼菱一拜：“顾小姐一言，光怪陆离，实在匪夷所思。”

“正如汝梦里所言，何某难逃死劫，承蒙顾小姐救下公主，顺便也救了何某一命甚至挽回了整个何氏一族。如此，何某欠顾小姐一个天大的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