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报夕花(上)(1/1)
开信刀出鞘的瞬间,前所未有的凌厉飘风从中迸出,贴地卷起一波气浪,引起刀柄上的三清铃剧烈晃动。往日缠绵指尖的泠风此刻化作了无数利刃,顷刻间将何忧握刀的左手划割着血肉模糊!
他深吸一口气,奋力抬起左臂,将刀向着眼前扭打作一处的二人猛地掷去。因为重伤力微,那刀身又轻若羽毛,本应旋即坠地,但在厉风裹挟之下,它竟奔雷逝电般笔直飞了出去!
刀身脱手的瞬间,那嵌于根部的猫睛光辉乍耀,在昏黑中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幽绿色的亮弧,自何忧耳际擦过。刹那之中,那只异目如有生般直看进他的眼底,发出质问:
“小扇既死,你岂尚可独生?尚可独生?”
何忧眼光灰灭,小扇既死,我还要此命做甚么?
那猫睛又是一闪:“你这短短一生,受尽他人十世百世苦楚,莫非杨氏之恶!莫非封文正之咎!”
这番话犹如百尺巨浪当头照何忧劈下,将它在洪潮中浮沉的意志彻底砸入汹涌旋涡之中,再难控制,何忧不禁喃喃出声:“我一世孤苦,如今连唯一爱惜我之人也将被夺去,这一切全拜他们所赐!我从未有过害人之心,为何这样对我?这样狠毒卑劣的人,有资格活在世上么?没有,他们没有!他们该死!该死!!不死不足抵偿其罪!”
刀身远去,而猫睛中的白线却流转向他:“你已一无所有,所余仅此残命,便与他二人同归于尽,与小扇报了仇,与己报了仇!”
“报仇,我定要报仇!杀了他们,我必杀了他们!”何忧不觉间已在低吼。他感到胸中压抑难当,仇怨的怒潮快将他溺毙其中,令他难以呼吸。此刻,他忽然渴望死亡,因为仅仅杀死仇人并无法令他解脱,只有死亡,才是唯一从中解脱之法!而在赴死之前,必要先将此仇了结不可。
猝然间,不知何处而来的一股清凉气息灌入他窒塞欲裂的胸间。那之中带着甘泉清冽和花草馨芳,月升海涌和鸟飞星移之声,博大而悠远。气息细如游丝,却绵绵不绝,循着恶潮的空隙给予何忧空气,从混沌中涤荡他的神识。
他不知这是何物,只觉那一定可凌驾于人心意识之上,世间万物皆可赖之运转。
何忧感到自己正从黑潮之底渐渐上浮,不断接近着上方一点纯净的光亮。每靠近那光亮一分,世界便空旷一分,他对世事的感受也便淡去一分。仇愤悲怨的洪潮始终汹恶肆虐,他却开始莫名坚信一切终将归于虚无。
冲破水面而出之时,他看清了那光亮的源头:正是悬于柄尾,那一只白玉琢成的三清铃!月海星鸟之声悉数远去,三清铃依然在激烈的震动中寂静无声。
这一瞬何其漫长。瞬始他深陷于情绪旋涡中不得挣脱,瞬终他已身处一片苍芒,所有思绪瓦解消散。他不再期盼死,却也未对生产生希望,这无限延长的一瞬只是将他的心力耗竭,他的情绪在一种无法定义也不可违抗的力量之下被削尽。
“啪。”短刀的前进之势蓦然消失,垂直落在距封文正脚面两寸之处。
何忧眼神空洞,他觉得自己还有十分要紧的事要去做,心却如一口被猛力敲过的钟,在阵阵余音回响中空白而迟滞,好像又甚么都无所谓了。
正当恍惚间,厢房的门被“嘭”的推开,只见一人衣衫凌乱,甩脱了身边搀扶的随从扶墙而入,随即用后背抵住门扇将之闭紧。
“娘!”那人颓然跪地,出气多过出声,“不要再徒增罪孽了!快让爹去罢,你想看妹妹死在眼前么!”
何忧错了错眼珠,兄长何忌的面庞与陌生人无异。他呆坐在地,像一个事不关己之人漠然旁观着这一切:何忌重病在身气息虚浮,话音断续言辞悲切;杨氏精神失常时哭时笑,一味缠搅语无伦次;封文正无能狂怒又怕人听到,体面威严岌岌可危。他无动于衷地看着这几个与他血脉相连,又似乎与他毫无关联的人在面前晃动、争执,忽而低下头,迟缓地摩挲着小扇的脸道:
“这里吵得紧,你睡不安稳罢?看我把他们都赶出去。”
说罢,他爬着拾起那支杨氏扎入他后背的带血发簪,抵在了自己喉间,“不要吵,都出去。”他面无表情,声音冷漠。那几个影子似乎安静了一霎,之后对他说着甚么,嚷着甚么或是笑着甚么,他根本不去理会,只知在影子靠近时把簪子扎入皮肉半寸,他们那恼人的噪音变大时便再扎入半寸,似乎有血滴在腿上,他转转脖颈享受地笑了,那温热让他舒适。
他打了几个冷战,而过不多久,血液便仿佛沸腾起来,令他分不清那如针刺的痛感是严寒还是灼烧了。视线开始模糊时,那几个人影终于全部如愿从屋中消失了……
……
秋风骤起,悬光堂阁楼的帘栊“呼”在江离与何忧之间扬起,又如揭开面纱一样轻飘飘地垂落。直到此时,江离方注意到他颈部那被簪子刺过的伤疤,因为位置较低,混在毒疮的层层瘢痕之中不很显眼。此刻看来,却又最为深重。
三年来装作甚么不知道的小扇,藏着一道蚀心的伤痕。江离忽然懂了,小扇与何忧为何要在两三年前开始写那部《金箧浮世》。只因两人面对的正是那残局中无解的连环劫,现世避无可避,唯有在另一个世界才能摆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