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归雁不识乡(1/1)
后来我遵循唐潜的医嘱,为了不再梦魇复发,一夜未眠。卢徐本打算也通宵陪我,却在我严厉地拒绝下,终于妥协愿意在我卧房的榻上睡下。
事实上他原本是打算装睡陪着我,可也是好笑,他躺在榻上,不过几柱香的功夫就呼吸匀称地约会周公了。
我一个人度夜,打发时间,只在看手边话本与掀窗看外彻夜灯火通明的夜市交替之间。
天边起鱼肚白时,我眼见阳光照清了窗外参差砖瓦,市井人家,忽然觉得这一幕很熟悉,本能地借天光而垂眼,看向那黑石制的窗台面,然而那里毫无痕迹,崭新一片。
我想也是,就算我曾经留下过什么,也已过了几十年的岁月,早就找不到了。
卢徐未醒时,北静家的人就来到旅舍接我们,我便拦了他们告知:
“诸位,我师尊长途跋涉不免劳累,现下还睡着,他已吩咐过诸位午饭后再来,我们也能有时间整理齐全,等准备周到了再请各位领路前往贵族拜访。”
我知道我如今残疾之身,又无修为之气,说出的话只能让人怀疑,便打一开始说话就拎着烙进卢徐灵气的亲传弟子的牌子让他们看。这一招管用,北静家的人有迟疑但还是信了,只劳烦我将话递给卢徐。
卢徐醒来也不过是他们走的前后脚,他大约是嗅到不属于我与他的气息,睡眼朦胧一下转为清醒,见我安然无恙地在床边拿着话本,他问:“宗主,可是有人来过?”
我点头:“北静家的来过了,我让他们下午来接我们,没有和你的什么计划冲突吧?”
卢徐摇头:“您说的话就是我要执行的计划。”
想到刚才北静家的人看我坐在轮椅上,即便是我拿着亲传弟子的牌子仍有几分瞧不上眼的神情,我笑说:
“卢徐,你何必这样呢,我一介废人,就算我曾经风光,曾经于你有恩,可你已是他人口中的上仙,本可以不那么纡尊降贵,对我百依百顺,仆从般跟在我身边。而且你这些年正是修为提升的佳期,若是那十年你没一直苦苦守着昏迷的我,也该早就突破,抵达元婴,不必再忍受五谷轮回的劳烦了。”
卢徐听了这些话,放下倒茶水的手,瞪圆了好看的眼睛看着我,和顺的眉眼添上惊讶又受伤的色彩:“您要赶我走?”
我一愣:“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委屈道:“您就是这个意思。把纡尊降贵、为奴为仆、您拖累了我这种帽子扣在我头上,就和话本里的情节一模一样,说这样的话分明就是要赶人走的。”
我说的时候哪会想到这些话还能被曲解成这层意思,一时间好气又好笑。眼见他抿着嘴,眉眼中那份伤心越积越深,我叹气道:“哎,我不赶你走,真的。”
他却委屈得快哭出了:“可是您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苦笑一声,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自尊心和澄清误会哄好卢徐哪个更重要,然后我说:
“刚才北静家的人见我困在这带轮子的椅子上,又没有修为,很瞧不起我呢。我挺伤心的,又觉得他们也做的无可厚非,毕竟我现在的确没有用不是吗。可是转念一想卢徐你,却从我醒来到今天一直对我那么好。”
我看着他。
“我还是不明白,不安心,不知道这之间是否有我强迫你的环节,不知道我何德何能有你在身边,让你不惜牺牲自己。”
卢徐终于不再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了,他试探地问:“您果真不是厌倦我了?”
我笑:“光是你这张温柔可爱的脸我就怎么看都看不腻呢,怎么会厌。”
卢徐淡淡笑了,他小声叫着“宗主”二字,大有甜蜜之意。
“宗主又在妄自菲薄了。”他把沏好的茶递到我手上:“您可是北静玄啊。”
我“嗯”了一声,哪怕我并不觉得我的名字有什么值得说的。
卢徐见我无动于衷,他一面给我递茶,一面唉声叹气:“唉,您不懂。”
我只能喝一口茶,耸耸肩。我确实不懂。
修真界对外宣称的消息是我仍处于昏迷当中,比起让他们知道修真界顶天柱的逍遥宗主修为被废成为残疾的事实,还是保持着我处于修养昏迷之中要来得好些。
也因此我无法以北静玄的身份回到北静家,我是以假冒了卢徐的亲传弟子的身份到访北静家族的。
不过似乎,这种身份已经够了。我和卢徐进北静家拜访时北静家洋洋洒洒来迎接的人乌央一片,有人还负责敲锣打鼓,说着恭迎长老一类的话。
原来我喜静是刻在骨子里的事,醒来以后住在山上不觉得,现在觉得了。
挨过了欢迎仪式和宗族祭祀以后,那一边,卢徐正在和北静家现任家主的丈夫说着话,这一边我被安排在殿内,托腮翻着一本已经看过的话本。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穿着北静家代表嫡系的苍翠族衣到我面前,他起初只是从殿中路过,步伐款款,本不是朝我来的,只是见了我,才停下脚步他问我可是逍遥宗的人,是否口渴饥饿,有没有什么想喝或想吃的。
我不太喜欢孩子,但这和我一和孩子说话就会变得无比轻柔并不冲突:“哦,杆麦茶吧,茶锅又烫又沉,你端得来吗?”
他听后说:“能呀。”
我看着他抬起双手,飘渺的绿色藤蔓从他小小的袖口生出,贴着肌肤蔓延开来,腾空编织出后续走向,一路生长到几十米开外的地方。
数十秒后,隔着殿内的窗户,我从远处就看见那些藤蔓托着一盘热气蒸腾的茶壶和茶具在移动。等到藤蔓真的托到我手上时,我放下话本接下那沉重的托盘,眼见着藤蔓因他甩了甩袖子就尽数在空气中消散。
我将托盘放在桌上,倒完茶后递给他一杯说:“你好厉害。”
他露出神气的笑容,他问我:“您不是逍遥宗的弟子嘛,您不会吗?”
我的回答脱口而出:“我从没学会过。我想你一定是北静家嫡脉中,下任家主继承人之一。”
说完这话后,我愣了一下,他也愣了一下。
为了破冰,我选择递给他一碗热腾腾的茶,他接过来,小小的脑袋歪了看着我:“您怎么知道?我的确是呢,而且是第一继承人。”
我只好糊弄他,便找了个理由笑说:“啊,这个啊,我师父告诉我的。”
他这才皱着好看的眉头迟疑地点了点头。
“不过。”我抿下一口茶,把茶碗放下,我说:“我会照猫画虎。”
他显然没明白我的意思。
我于是摊开左手,从指尖生花,跳跃起躁动的蓝色细线,而后它们遍布到整个手上。它们越来越多,向空中定格跳跃,延展到一杯空茶碗旁,它们托起茶碗,茶碗也就随之跳跃着悬浮空中。
他觉得新奇,眼中闪起惊讶的光。
我忽然来了兴致,放过茶碗后,又摊开右手,掌心已经积了一汪流动的紫芒,已经漫溢,正向指缝以外流淌。
我问他:“你胆子大吗?”
他点头:“当然了。”
我笑了,随之而来就是隐隐隆隆的雷声落入他和我的耳中。
他瞪大眼睛看着我。
我说:“给你看一个变式。”我刚刚想出来的变式。
我将右手悬于左手之上,殿外的光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余光可见一片又一片乌云低压压地聚拢。
轻轻甩手,一滴紫芒坠落在那片闪烁跳跃的蓝线之上。一明一暗,闪电划过,大殿内的一切曾在这之间的一瞬被涂上白银色凝固定格,目可记忆捕捉。
空中炸开巨大的雷声,我撩起眼皮在余光里看见敞开的殿门外,一道如柱的紫雷劈在地面,留下滚滚浓烟。
惊雷过后,我向双手吹了一口气,一切都在指尖消散,殿外也是乌云散去,再复晴天。
“怎么样?……吓到你了?”
他朝着殿外那处惊雷劈过的地方一直地看,我以为他也许被吓到了。
他摇头,并回头看我:“你好厉害。”
我笑道:“我知道。”
他看着我,然后朝我快步走来,小少年苍翠的族衣随他伴风的行走而袖袍飘荡,直到离我很近后便冷不丁地跪在我前面。
我刚要问他是要做什么,便见他拱手垂首:“徒儿北静渊,拜见老师。”
我讶然,他抬头目光炯炯看向我时,我才注意到他眉心有一记菱形胎记,我问道:“什么老师,你什么时候成我徒儿了?”
北静渊小小的人,胆子却格外大,他声音朗朗答道:“刚成的,母亲说遇见厉害的人,拜师要趁早!我跪了,您收不收吧!”
我看着他少年人独有的可爱与天真的脸笑了,正欲说什么,却听得殿外一道声音传入:“小渊,你又在胡闹了。”
我循声望去,见卢徐与一位应是中年的男人并肩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