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落花时节(21)(1/1)
胤乾宫里,羽蛇氏的仙使面露不忿:“辱了三殿下,又惹怒了上神烛阴,凰蕊夫人竟然还来替二殿下求情,未免太纵容了。”
闻箫宫的仙娥刚走没多久。
如果天后在这儿,一定会感到惊异。羽蛇氏与天帝在私底下远比她所见的要亲厚。
提及凰蕊夫人,天帝微微拧眉:“她到底是做母亲的。”
羽蛇氏的仙使知道天帝一直觉得自己对凰蕊夫人多有亏欠,立刻便收敛了神情。
但愧疚与否,有的事情已经回不了头了。
于是这份愧疚就显得虚情假意了起来。
“羽蛇氏是第一次主持大祭,一应事宜都要仔细确认。”天帝很快将话头转到了正事上。
“陛下放心。”
天帝微微颔首:“这三千年一次的祭祀,自这一次之后,再不必有。个中轻重,想必你也清楚。”
羽蛇氏的仙使眼中浮现出一抹狂热:“我族定当为陛下尽心竭力,万死莫辞。”
天帝露出笑来。
胤乾宫中的羽蛇来使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凤凰氏十年不得出南禺山,祭司又是天后的养女三殿下,羽蛇氏代天族领下主祭一事理所应当。
连南禺山都未曾在意。
惟有天后将长晏召进了玉坤宫。
“羽蛇是我的母族,便也是你的依仗。祭祀一事虽不用你操持,但你也理应见一见羽蛇氏的仙使。”
长晏当然明白这个道理,羽蛇氏的仙使是他的长辈,无论天后交待与否,其实这些年来,他一直很敬重他们。
长晏知道天后事无巨细地替他考虑,今日却有些走神。
“晏儿。”天后见他没应,又柔声唤了下。
长晏很快回过神来,他垂首应了。
羽蛇氏的仙使见到长晏很高兴。
“上次寿宴再见殿下,便觉得您风姿更甚往昔。”虽是长辈,但长晏的身份又在那摆着。
“只可惜好好的寿宴被南禺山毁了,未能让娘娘尽兴。”
长晏笑了笑:“母后已释怀此事,仙使不必挂心。”
仙使遂又问:“三殿下如何了?”
长晏一愣,羽蛇氏从不向他问及朝笙。
“妹妹她亦很好。”
“毕竟得了上神烛阴的青眼。”仙使抬手,朝钟山的方向作了个揖,“那位尊神不理世事太久,没料到竟会看重三殿下。”
“如此,祭司之位更是无人置喙了。” 仙使面带笑容,忽而又压低了声线,“您的储君之位亦如是。”
凤二行事张狂不得人心,却不妨碍南禺山对他寄予某些野望。
长晏忽而生出点不适来。
他当然知道父君更疼爱凤燃。
吵吵嚷嚷总爱闯祸的凤燃。
子女犯的错,其实在做大人的眼中看起来总轻飘飘的,他们更关心的是自己的孩子有没有事,而非他犯下错事的影响——九重天里最尊贵的天帝,也有自己的偏心。
但这份偏心并不妨碍天帝对他寄予厚望,当做继承人来栽培。
长晏对此一向看得很开,只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
九重天的三位殿下,他确实是性情最好的那一个。
因着这份不适,羽蛇氏的仙使再说了什么,长晏竟然都未曾留心了。
*
丹若殿里,女孩子们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殿下,请将手臂再展开些。”
“殿下,转一下身子。”
“殿下,别笑,这样衣裳做不准的。”仙娥的语气严厉了几分。
“可你们碰到我痒痒肉了。”
长晏所熟悉的管弦声今日未曾响起,他站在廊外等了一会儿,仙娥见到他了,正要行礼,便听到了朝笙在里头问——
“兄长来了么?”
长晏露出个笑来,礼也免了,走了进去。
丹若殿里,堆着不胜数的奇珍异宝,朝笙被仙娥们簇拥着,绫罗飞舞,沿着她的身躯变作合宜的形状。
司杼坊的织女正比着朝笙的身形,将祭典那日要穿的衣服改出来。
祭典的礼服十分繁重,层层叠叠,环佩玉带交纵,压出一番庄严气派来。
仙娥们有的围着朝笙,有的在那清点奇珍异宝,时不时发出些感慨。
“库房可都要堆不下了。”
“娘娘竟将梵天净土的琉璃樽也送了过来。”
“这是般若心吗?太难得了……”
仙娥们察觉到长晏的目光,乐滋滋地同他分享:“殿下,这些都是天后娘娘送来的。”
“嘻嘻,说是安慰殿下受的委屈。”
长晏微怔,又看向朝笙。
她任织女打扮玩偶似的给她改衣,对这些奇珍没有显露半分兴趣。
只是分出神问道:“兄长今日如何得空了?”
“羽蛇氏的仙使刚走,祭典一事由他们操持。”
朝笙说:“今日他们也遣了人来我这,送了些礼物,又禀明过几日接我去古祭台。”
祭祀开始前要静修七日,以证诚心。
所谓祭司,看似荣耀,可那一支舞背后,要吃的苦又岂止是三千年如一日的练习。
那些为长晏所忽视的细节犹如草蛇灰线,在此刻串联起他惊涛骇浪般的情绪。
长晏忽然觉得自己的母亲有些陌生。
当年少的朝笙被凤燃一次又一次称之为“野种”时,她好像……从来没有得到过这些安慰?
母后常常和她说的是——
“要像你兄长一样。”
“要有帝姬的样子。”
“今日,祭舞练得如何了?”
长晏便无端想起一件很遥远的往事来。
“你妹妹又同凤燃打架了。”
那大概还是四千年前,记忆中的母后仍如现在一样雍容,只是眉心带着几分倦怠。
他下意识解释:“母后,是凤燃先——”
“我知道。”母后以和缓的语气打断了他,“但她是九重天的帝姬,人们看不到原因,只会觉得她同凤燃一般跋扈,你明白吗?”
凤燃在学宫里跟着朝笙走,叫她“便宜妹妹”“小野种”。
真的很难听。
他喝止了,却没有朝笙的拳头来得管用。
“你是太子,是储君,母后与你的父君都对你寄予厚望,希望你作为天族的表率。”
母后的语气太温和,温和到让他羞愧。
“所以,你的妹妹也应当乖巧一些,娴静一些,对不对?”
他想起摁着凤燃从碧色琉璃瓦上坠落的朝笙,下意识觉得她不应该成为母后口中的样子。
可他想不出拒绝的话。
于是母后笑了,温声劝他:“既如此,你习字学棋时也都带上朝笙,兄妹作伴,课也有意思些。”
长晏心里最后一点疑虑消了。
母后是为了他和朝笙好的。
朝笙不太爱写字,不过若凤燃不在,她也能耐下些性子。
东一笔西一笔,惨不忍睹地鬼画符。
书圣在一旁感慨“天然去雕饰”“下笔若游蛇”,她一脸黑墨,笑得十分得意。
练字眼看着练不出名堂,遂又学下棋。
她性情锋利,下棋却是迂回奇诡的路数,常常剑走偏锋。学棋比他晚,然而很快便能与他平局乃至胜他数子。
“下棋比我想的有意思。”她说。
长晏便笑:“误打误撞。母后让我带你一块下棋的,说是改改你的性子。”
对面没了声。
他的目光离开了棋盘,看到朝笙捏着黑子迟迟不落下,忽而问他:“兄长,我的性子不好吗?”
一千岁的小孩,想什么便是什么。当下眼眶变红了,带着难以言喻的委屈。
“母后,也是为了你好……”他有些犹疑的开口,毕竟“忤逆”两个字全然与他无关。
自那之后,他的妹妹再也没有同他下过棋。
年岁渐长,兄妹间的感情未曾淡过,这件事情便这么叫长晏忘了。
*
“想什么呢?”
仙娥们纷纷拿着那些赏赐去了库房,司杼坊的织女已经退下,那件华美而庄重的礼服将在她们的手下增加更多精美的细节。
空荡荡的丹若殿里,长晏忽而问道:“上神待你如何?”
“很好。”朝笙想起心口上的逆鳞,点了点头。
兄妹两个坐在长廊上,朝笙理了理裙裾,长晏便看到了她手上的青玉扳指。
玉色剔透,原本属于另一个人。
这是一份不加掩饰的偏心。
“这份好,是以师徒之名,尊长之名,还是别的?”长晏想得更多了些。
朝笙还没来得及和他说。
“钟山烙印了我的名字。”
时暮送她回九重天前,带着她走完了钟山重重的宫室,而后在钟山的山心上把她的名字刻了下来。
神山有灵,自此多了一个主人。
“真是很大的手笔。”长晏说,“你会共享上神烛阴的一切。”
毫无保留的一切。
“何时告诉父君母后?”
“待到祭祀结束。”
朝笙想在履行完“三殿下”的责任之后再说。
长晏望着他的妹妹。
纵然神明的光阴无尽头,可从前想的那些“以后一定”,就在日复一日中被其余人先实现了。
待到他回过神来,才发觉过往五千年,有何其多的遗憾。
“兄长这次会觉得我任性么?”
她没有告知任何人,替自己做了一个选择。
“不会。”长晏说,“一点也不会。”
“钟山本来就是你的家。”
尽管错漏了五千年。
“我也是。”他笑了笑。
他没再提天帝与天后。
前尘有憾。
前尘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