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黑莲花与君子(完)(1/1)
月季灿烂的开着,常春藤在风中轻轻摇曳,黑色的吉普车驶离了公馆,往机场的方向而去。
信春年纪小,遭逢大变,性情似乎一夜之间就沉寂了下来。她伏在车窗旁,安安静静地往外看去。
路上都是人,行色匆匆,带着繁重的行李,往车站或者码头走。
几周之前,滨江大街上黄包车来往不绝。衣着华美的富绅,风流恣意的交际花,人人都享受着远东明珠的繁华。
升平的岁月何其短暂,只要上位者的野心不曾停歇,战争随时都会发生。
车开着,经过乌泱泱聚集的人群。
是哪所大学的学生,正在外头抗议。
有人哭,有人叫,有人被军警推搡着往前走,战争失利,人人自危。
忽而有枪声响起,爆裂开大片的哀嚎。
朝笙下意识地捂住了信春的耳朵,而自己的眼睛也立刻被一双温暖的手覆住。
阿忠咬牙,继续往前开。
“别怕,朝朝。”青年的声音低得仿若叹息。
朝笙却将一只手颤颤地抬起,落在了周暮觉的手腕上。
掌心有温热的液体溢出,湿漉漉的,周暮觉看着她指节发白,用力将自己的手掰了下来。
不满李淮麟的年轻学生被军警呵斥。两方冲突起来,有人开了枪。
李淮麟要“重造共和”,但打了败仗,丢了土地,他也不会容许曹玉符得到一座繁华安定的城市。
是谁的哭声在城市的上空响起,弥漫着硝烟的空气滚烫得灼人。
朝笙回过头,看向车窗外的人间。
周暮觉垂眸,一点一点拂去她眼角的泪水。
*
机场,桨声呼啸。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乌云低垂,笼罩着这座城市。
海市的夏天总是这样,骄阳骤雨,猝不及防。
信春终于觉得松了口气。
那是她第一次听到枪声,枪响了,就会死人。
她试图去帮太太也提点东西,却被拒绝了。
“有周先生呢。”朝笙温柔地拍了拍信春的发顶。周暮觉露出个笑来,接过朝笙的箱子。
信春知道这是委婉的爱护。
她鼻头一酸,握住了朝笙的手,紧紧走在她的身侧。
桨声猎猎,卷起骤雨来袭前的长风。机舱里已坐满了等待着起飞的乘客,有认得周家这对年轻夫妇的,挥手打了招呼。
信春往里头走去,找到三个空着的位置。
朝笙回过头来,望向周暮觉:“阿暮?”
青年没再往前。
机场里,不知何时涌出了数辆墨绿色的军用车。
段芮年从里头走了出来。
“周行长,走吧。”
李淮麟吃了败仗,转头把目光盯上了海市的商人。
钱,军费,退路。
段芮年作为他的小舅子,责无旁贷地接过了伥鬼的职责。
周暮觉没回头,他只望着身前的朝笙。
“阿暮。”朝笙的声音在风中轻不可闻,落在周暮觉耳中,却字字清晰,“你要去哪?”
“见李淮麟。”周暮觉抬手,替她拢起飞扬的鬓发。
“之后呢?”她又问。
周暮觉凝视着她,虔诚贪婪,想将她的模样多看几遍。
这是真正的乱离之世,上位者的一念便更改了万万人生死。繁华的城市随时可能被摧毁,远离了故土的人可能永远无法回头。
荷枪实弹的士兵等候在段芮年身侧,周暮觉背对着他们,一字一句,向着他还未过门的妻子立誓。
“我说过,我应允你的事情永远不会变。朝朝,港市另有一番新的天地,你去那儿,仍快意的活。”
“但隔山隔海,我都会再来见你。”
空气压抑得不像话,风也变得凛冽。朝笙忽而抬手,拥住了周暮觉。
她旁若无人,深深地、深深地吻住了他。
墨色的云从远去压来,耳旁,风的声音呼啸而过,铁锈的气息在口腔蔓延开来。
“那身喜服,我收在行李箱里了。”
那是周暮觉寻了苏州的绣娘,费了很大功夫做出来的。朝笙本没有带去,最后却又悄悄地将它叠起,压进了箱中。
“你若不来——”她明明在说狠话,然而声音里却带着潮湿的泣意,“我一样能风风光光的大嫁。”
这世上,爱她的人千千万,但她终于,有了自己的念。
“我保证。”青年说。
又重复了一遍。
“我保证。”
*
飞机盘旋而上。
信春看着机场漫漫变作茫茫的小点,想要安慰自家太太。
然而朝笙的目光却收了回来。
“我没事,信春。”她甚至还安抚般地拍了拍她的手背,露出了浅淡的笑来。
“他既这样说,我便信他。”
长风三万里,自此隔山河。
*
段芮年望着走过来的周暮觉,颇有些不自在。
先前还言笑晏晏,段芮年自觉和周暮觉的私交不错。
转眼间,便以他未婚妻子的性命作为交易的筹码,逼得通海银行为李淮麟的败仗出钱。
雨终于落了下来,身侧的随从撑起伞,段芮年快步上前,道:“请吧,周行长。”
周暮觉没看他。
段芮年耸了耸鼻头,嗅到了雨中翻滚的尘土的气息。
一路无话,段芮年觉得有些难熬。
好半晌,他道:“其实,你也不必这样抗拒。”
他知道这个青年经营的手腕很强,连李淮麟都有所耳闻,颇为赏识。
要是可以,并不想用威胁的手段。
毕竟图穷匕见,总是难看的。
“先前,你投资修了铁路,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这会儿,你把钱投给军中,军队强盛了,对于海市、对于华国,不也都是好事吗?”
周暮觉的声音很淡:“银钱买铁,用以铸铁路、铸子弹,结果是相同的吗?”
当然不同。
段芮年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周暮觉看向连绵不绝的雨幕,掩去了眼中墨色的暗流。
民国九年,两京战争轰轰烈烈,谁都不甘轻易谢幕。
这场战争持续了整整三年。
*
民国十二年春,港市,草长莺飞。
圣约翰大学的校园里,阔叶的树挂了满枝的绿,刚下了课的年轻女子穿着旗袍,踏着一双平跟的鞋子,往校园外走去。
“林老师,拿这样多的书,可要帮忙?”
有上过她课的学生路过,殷殷切切,跑到了女子的身旁——这位文学系最年轻的老师,是三年前从内地来此的,顺顺利利以第一名毕了业,又得了教授的赏识,很快便取得了教职。
文学系的学生都上过她的课,不是文学系的,也大有慕名来蹭课的。
毕竟,林老师学问一等一,样貌也一等一。
朝笙睨一眼这男学生,轻易便洞明了他的心思。
“不必。”她道,“你的那篇古典主义戏剧的赏析可有重新写?”
学生一噎,这才想起自己的那篇论文被打了回来。
霎时间旖旎的心思烟消云散,他讷讷道:“下周交给您。”
朝笙往楼下走,道:“下周一。不然,这门课便算你重修了。”
这青年顿了脚步,整张脸宛如吃了苍蝇一样绿。
有认识他的人在一旁笑:“自作聪明。林老师明明已结了婚,别献殷勤了。”
青年语气忿忿:“爱是自由的。”
又道,“从未见过她的丈夫。焉知不是搪塞人的理由?”
年轻的独身女性总容易碰到方方面面的目光,不如称自己结了婚,来得干脆利落。
尽管朝笙的无名指上一直戴着枚戒指,但她的丈夫一面也没有露过,总会叫人起疑心。
朝笙偶尔也会有点厌倦这样的烦扰。
春天是很好的时节,大片的山茶花在校园里头开着,信春说,她头一次见这么多山茶花,居然是在港市的校园里。
一瓣一瓣,像重重叠叠的雪。
但港市从不会降雪,于是这样的美丽就更加难得。
思及信春,朝笙不自觉露出笑来,她把信春带来港市后,索性将她送去了女中读书。
大字不识,磕磕绊绊,初一囫囵读了两年,今年终于升上初二了。
十八岁的初二生。
信春倒自在得很,甚至还学会了说点这儿日常总用的英文。
朝笙沿着校园长长的道路继续向前,时不时有人,欢欢喜喜地唤一句“林老师”,若有上前献殷勤的,便三言两语挡回去。
“拿这样多的书,可要帮忙?”
一道温温淡淡的声音响起,带着笑意。
朝笙下意识地拒绝,顺便再问候一下这位同学论文写得如何。
顷刻,万籁俱寂,她怔然,顿住了脚步。
柔和的日光照着,三年前,机场的风似乎呼啸而过,再次来到了她的身前。
男子桃花般的双目低垂,走向了她。
“好久不见。”他说,“周太太。”
不待回答,人便已被拥住。
旗袍纤婀,勾勒出女子姣好的轮廓,都说她漂亮冷清,拒人千里。此刻,众目睽睽,她却什么眼光都不顾,仰面含泪,看向眼前俊逸挺拔的男子。
“你怎么才来?”声音委屈,似乎他只是迟到了一会儿,而非音书断绝,隔海多年。
“是我错了,让你等了这样久。”男子俯身,落下一声叹息,以吻封缄。
得逢所爱。
自此,朝朝暮暮,岁岁年年。
*
所谓的“重造共和”喊得轰轰烈烈,庞然如巨树的通海银行,被彻底裹杂进了战争之中。
在李淮麟眼里,这个聪明而俊秀的青年到底只是个商人。
某个夜里,李淮麟试图与周暮觉达成交易。
棘手的是,他并不畏惧枪口,也不为强权动容。
最后是段芮年建议:“用他未婚的妻子威胁他。”
寻得了这根软肋,青年最终低下了头。
通海银行的财富灌进了军中,枪炮、粮食都有了来处。
李淮麟退守海市,又以曹玉符“外交懦弱,欲复帝制”为由,试图再次往北而去。
但那条南北连纵的铁路载着北面的军队进入了他的后方,给了李淮麟深重的一刀。
如何隐忍、如何筹谋,都不必再赘述。许多年前,孤身在北平顶立起生意的周暮觉,其实很早就认识了李淮麟的这位宿敌。
尽管从一开始,投资那条铁路,仅仅是因为周暮觉真的想连贯起被江水割开的国土。
谢绝了曹玉符的挽留,置身连年的战争中,周暮觉对于他们口中的“共和”毫无兴趣。
三年回身如一梦,半壁神州尽流离。
“重造共和”彻底落下了帷幕,接下来又是泡沫般升平的年岁,若时间能往后拨转三十年,人们才会发现,属于这个国家的答案,此时才刚刚浮现。
海市的机场重新恢复了繁华,桨声轰鸣,越山海而去。
他与她已暌违太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