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李四（1/1）

“好心人，给点吃的吧。”

酉时二刻，秦然走在胡同里，墙边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子端着豁口的木碗哀声乞讨。

她右边的袖子空落落的，全身上下缝缝补补，不计其数。

在其身边还有个瞎眼小女娃，张口唱着莲花落中的《闹稽山》。

只是十来岁，声音却如黄莺般清脆婉转，戚切难当。

秦然当即停下来，拿出串铜钱放入木碗之中，道：“这是一百文，拿好。”

随后就继续往前走，他的住处在死胡同最里面，家门就是死胡同的墙。

那乞讨的老婆子顿时愣住，卖唱的女娃声也陡然停下。

“谢谢，谢谢大恩人，谢谢大恩人！”

“谢谢！”

秦然甚至能听见响亮的磕头在身后不断响起。

唉……

都说现在天下是盛世，可为何最近城里的乞丐越来越多了？

一声声磕头叩在秦然的心尖，他索性加快脚步往胡同深处赶，很快就到了尽头。

死胡同的尽头不是一面墙，而是一堵门，这就是秦然的住处。

依他那过世的师父秦碎嘴所言，这种建在死胡同尽头的屋子在临安县里独一份，是专门给他们活无常住的。

在秦然之前，已经有三十多个活无常在这间屋子里死掉了。

推开门，发出虚弱的“吱呀”，如同行将就木的老人，迈过门槛就是屋子里面。

三丈长点的地，从外往里延伸，先是水井，土灶，接着是一只腿垫着砖头的木桌，靠墙木架，最里面是一张床铺。

整间狭窄的屋子没有窗户，进去就能闻到明显的潮湿。

白天靠开门采光，黄昏之后就要点蜡烛。

木柴和火灰都容易受潮，所以在这里最麻烦的一件事就是生火，每次秦然点木柴都要耗费小半个时辰。

靠墙的木架上全是平时出活时可能用到的东西，包括符纸，辟邪物件，药书，志怪集子，和以前的活无常所做笔记。

秦然从架子上就近处拿下来一本厚页册子，上书“活无常秦然志记”七个大字。

每处理好一件事情，都要在这上面详细记录下来。

乾隆三十二年九月十二日，前往临安县外十里的横田村，处理傅家儿子傅九被李四附身一事。

李四盗墓被抓斩首，刚死，阴魂茫然不知，仍以为活着，逃亡时被傅九冲撞，感到气愤进了其身。

闹了三日，家中人请我前去解决，我以油锅蒸煮威胁，逼其离开傅九身体。

打算傍晚将李四交由城隍处理。

附言，近日县里流民乞讨者变多，且多残疾。残疾者聋哑盲必有其一，手足之中或是连根断去或是短臂少指。

以为奇异，恐为怪事之预兆，应多加注意，预备警惕。

写完后，秦然将书册合上放回原位。

拿出一张符纸贴在葫芦上，用火折子点燃烧了，登时一道阴风从敞开的葫芦嘴钻出来。

明明无形，可在秦然眼中则化为一个神色沮丧的中年男子，正是白天在傅家收走的李四。

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他双脚稍离开地面，身子有些虚幻，烛光之下并无影子。

见他垂头丧脑之状，秦然说道：“看来你已明白自己死了。”

李四拱手应声道：“是的大师，我并没有从刑场上逃走，一切都已经成为定局。”

“盗人坟墓，犹再杀之祸，去了城隍那里也要被判重罪，最后入叫唤大地狱受刑。”

秦然的话让李四身子发抖，面色惨白，他央求着说：“求大师想想办法，小的也是一时走投无路，快要死了才去撅人坟墓，想发笔横财。但其实那天我刚下去两铲子，就被人发现了，实在棺材都没有打开。”

听见这话，秦然不紧不慢地倒了杯茶水，他并不会立马就相信李四的话。

是真是假，等下阴差到了，一起去案发地查明便知。

现在秦然感兴趣的是，李四究竟发生了什么，才到了要去盗墓为生的地步。

“那，那个。大师，我能坐下回话吗？”

李四谄笑起来，如今他初为阴魂，人的习性未改，还想要坐下。

而秦然也没有拒绝，点头同意。

“谢谢，谢谢大师。”当他真的能坐下来时，李四吃了一惊，“我如今成了阴鬼，竟然还能碰得到凳子吗？”

“鬼以气摄物，自然也能让自己附于物之上。即便你现在还没有掌握，简单地坐下行走还是可以做到。”

“现在，说说你到底为何会落到这个地步。”

李四从惊讶中清醒过来，点头哈腰道：“是是，小人马上讲。”

这时他突然换上气愤的面容，将十天前的一场遭遇细细说出。

他家本住在杭州城，那日正要把几个月来辛苦攒下的铜钱去换了银锭，好置办一处早已看上的屋子。

路上遇见了一个老头子，拦住李四说要他帮忙看看自己儿子捎来的一封家书。

李四拿过来一看，都是些家庭琐事，末尾附上一句“随信捎上纹银十两，给爹爹贴补日常柴米之用”。

老头子听完，又看见李四手里提着一大袋铜钱，便请求说就用他的铜钱把这十两纹银换掉，他半截入土的人一次根本就花不掉十两。

而李四也觉得到哪不是换，正好也可以去掉钱袋一半的数量，不至于那么重。

于是两人一拍即合，这次李四为了换铜钱不被骗，自己带了一个铜秤，便拿来称纹银。

却发现这锭纹银实则有十一两三钱，李四当即心中微动。

老头儿子写的信上只说了十两，如今还多出来了一两三钱，再看面前一脸老实无知的老头子。

李四贪从心中起，竟是谎报称的确是十两。于是按照行价，换了铜钱九千付给老头子。

然而等老头子拿上钱袋离开后，当即就有围观的人走上来告诉李四说有可能被骗了。

问及原因，原来这老头子是个骗中老手，专门拿假银欺骗贪小便宜的人。

李四一听，不觉大吃一惊，忙用剪子剪去纹银的一角，发现银锭表面包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银，心子却全是铅。

他无比懊悔，焦急万分，这是他要拿来置办房子的钱啊。

于是再三感谢那人，并急切地向他询问这老头子的住处。

不料那人又推诿说自己和老头子住得很近，要是他知道是自己揭的老底，日后肯定会报复的。

李四好说歹说，并答应赠他三两银子，那人这次勉为其难地在前面带路。

两人去了城外，引路人遥指百步外的一家酒店。

李四看过去，发现那行骗的老头子正把钱袋放脚边，与几人对酒当歌呢。

果然找到了骗子，李四大喜，立刻直奔酒店，一把揪住那老头，边打边骂他是个老骗子，用十两铅做的假银子，骗走了自己的九千铜钱！

但老头子却无所畏惧，一脸坦然地向同桌酒客解释说刚才在城里用儿子给自己的十两银子在他那里换得九千铜钱，如今这人找上门来胡言乱语，根本没有证据。

李四听言大怒，当场把剪破的铅胎假银让众人验看，确为假的。

面对铁证，老头子依旧不慌不忙，又笑着肯定这银子肯定不是他之前给的，他给的只有十两，所以换来九千钱。现在这银子既然是假的，肯定不止十两，大伙上秤一试便知。

这时李四便知道中了计，暗道不好。

周围的看客听了赶紧拿出酒店的戥子把假银子一秤，果然不是十两，而是十一两三钱。

众酒客大怒，纷纷责骂李四是个骗子。

他是有口莫辩，知道自己先前贪了小便宜，这时是怎么样也解释不清了。

突然想到还有个引路人可以出来作证，回头去找，可哪里还有那人的身影。

“就这样，我被骗去十两银子。现在想来，那所谓好心提醒我的人估计也是同伙，加上给他的三两银子，一共没了十三两。”

直到今昔，李四讲述起来依旧感到无比懊悔，一时贪小便宜，竟然瞬间就没了十三两。

他语气萎靡道：“自那以后，我做什么都不顺，很快就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最后走投无路之下，才想了个去盗人坟墓的蠢办法。”

慢慢听完，秦然摇摇头说：“世人都说捡了芝麻丢了西瓜，而你却因为贪念，芝麻西瓜全都被骗去，以至于最后被逼到如今这个境地。”

“你的情况我已了解，待会到了城隍爷那，我自会替你说明情况，希望能减轻一些罪刑。”

李四先是愣住，随后惊喜，想哭却没有眼泪出来。

他赶紧离开凳子，来到秦然身前，跪下叩头：“多谢，多谢大人，小的感激不尽，来世即便给您当牛做马我也愿意。”

听见这话秦然淡淡地笑了，俊俏的面孔虽然依旧阴郁，在昏黄的蜡烛下犹是如此，可还是教李四看呆了一下。

“用不着来世，也许今生你就要兑现这个诺言了。”

这时房门突然被打开，有两股阴风吹进，死胡同外面却没有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