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无相冥火（1/1）

傅霖原本就是不想被轻云看到自己现在这模样的。

她并不想死在轻云眼前，这也太残忍了，哪有师尊死在徒弟眼前的，这绝对会成为孩子的心理阴影。

平时没有什么师尊长辈的样子就算了，她不想自己最后还得以师尊这个身份死在轻云面前。

那也太凄惨了。

可现在没办法了，已经晚了，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个自作主张帮了倒忙的坏东西已经没影了。

轻云已经不知从哪冒了出来，踉踉跄跄跑到她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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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云刚从悬崖掉下去不久，原本以为会真的死掉，可最后却落入水中。然后，她突然就明白了。

——师尊早就知道这悬崖下有水，是故意在兄长面前这样做的。

故意要梵嘲风以为自己被推下去害死，面上要自己死，实则只为自己一人留下了生机，能有一丝机会逃跑。

傅霖连见她受伤不舍得，又怎么可能真的置她于死地。

原本过不了多久，下山后的魔族，或许就会重新在那水域附近找到轻云。

但刚好，无字天书又突然出现、帮了这个倒忙，将刚恢复意识、从水里爬出来，往回走了一截路、想回来找师尊的轻云，送回了悬崖顶、送回了傅霖的身边。

这就瞎猫碰上死耗子，歪打正着，刚好错过了。

也就是说，此刻，根本没人知道轻云又回到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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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云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反应过来傅霖做的事，想回来找傅霖，眼前却闪过一阵白光，不知怎么回事，等她再能看清东西时，就发现自己回到了悬崖。

与此同时，她好像听见了一句话。

“傅霖，身中梵嘲风所下无相冥火，命不久矣。”

像是专门告诉她的。

轻云根本不知道是谁在说这句话，可她已经没心思去思考真假了。

因为她抬眼一望，就看见了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似乎在忍受极大痛苦的傅霖。

“师尊——”

她刹那间苍白了脸色，手脚冰凉。

轻云踉踉跄跄地跑过去，跪在傅霖身侧，她想起刚刚响在脑中的话，问出的每个字都在颤抖：“无相冥火……师尊，你中了无相冥火？”

她不愿意相信。

“不对，不对……兄长为什么……为什么会有……那明明是父尊才……”

轻云倏尔想起，先前遇到的、被她杀掉的魔族，称呼兄长为少尊。

少尊，少尊啊，这是继位魔尊之人、离魔尊最近的身份，父尊偏爱兄长，会提前将无相冥火传给兄长，传给未来的魔尊，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不……”轻云无措地去握住傅霖的手，所碰到的肌肤温度远高于平时，烫得吓人，哪怕她从未亲眼见过，此刻也不得不相信，傅霖真的中了无相冥火。

她的手几乎要被傅霖的皮肤灼伤，可她不愿松开。

轻云语无伦次地说：“不，不会的，不是无相冥火……师尊，你不会……不会有事……”

傅霖看着突然出现在身边的轻云，心里都快要急死了，她眸光动了动，眉头紧紧蹙起，看得出明显的焦急：“傻孩子，你……你别，别管我，你快走啊，快走……危险……”

如今，连说话都已经开始费劲了。

“轻云……你，你快逃，逃得远远的，别留在这里，快躲起来……”

傅霖的意识已经逐渐开始模糊，没有最初那么清醒了。那火自心脏的位置开始，往身体各部分蔓延，剧痛难忍，折磨至极，她知道自己应该要死了。

她其实一点也不怕，可她担心轻云。

她的小徒弟，她的轻云。

傅霖只知道，以最初跳崖的经验来看，自己复活的冷静期大概是在三天内，却不知道具体的时间到底是多少……她害怕自己死而复生的时间里，轻云会有事，那样就来不及了。

她看得见轻云眼底的无措和慌张，看得出来轻云在害怕，明明心疼和难过万分，却无法对轻云说出自己的秘密，她不能说，也说不出来——在此刻，傅霖几乎想到了千种万种辱骂无字天书的方式，如果这破书有同样成精的爸妈兄弟姐妹，那傅霖已经用三百六十种方式问候过他们全家了。

怎么办，怎么才能让你知道。

要怎么办。

只能用另外一种方式来告诉轻云。

“我，我不会离开你，你要信我……一定要信我，我会去找你……轻云，你要躲起来，你不能死，不准死……你要活着，你不能死……你不要死……”

你不能死，你不要死。

傅霖强撑着自己的意识，明明从肉体到精神，每一处都痛得想升天，却还在努力拼凑字眼，咬牙叮嘱着。

“一个人，不要害怕……”傅霖虚弱地喘息了一下，又说，“轻云，别管我了，快走……”

一个人？

为什么一个人？

轻云突然恐惧将会发生的事，她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嘴唇颤抖，什么也不敢说。

不要。不要这样。

她在害怕，她连父兄都不怕，连被挖心，被废经脉都不怕……却在此刻，无比清晰的感到了怕，明白了这是怎样恐怖又窒息的情绪。

轻云的眼尾已经微微染了一点红，她的眼眶在控制不住的发烫，这是难言而陌生的感觉，她过去好像也有过几次这样的时刻，可却没有一次，如现在这般强烈。

傅霖在无尽的痛楚中看见了轻云眼里的水光，认识和相伴了这么久，她从未见过轻云露出这副好似要哭的神情，一时间，头脑空白，胸中也酸楚难忍，竟不知如何是好。

她努力保持着最后的清醒，想抬起手，安抚性的去摸摸轻云的脸，可无相冥火燃烧的痛苦令她难以承受，血液流淌在身上都像滚烫的岩浆，她现在完全动不了，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傅霖有点难过挫败的心想，自己作为师尊，可真是失败，不仅得死在徒弟面前，甚至连最后都不能拍拍这孩子的脑袋，或是摸摸她的脸。

轻云的手也逐渐开始发抖。

傅霖好似很累了，她坚持不住，缓慢地眨了一下眼，气息微弱地道：“不要哭……别哭……乖，没事……”

轻云终于能说出几个字，却也只能咬着牙说：“师尊……不要……”

不要死。不要丢下我。

“乖……不要哭。”傅霖眼皮沉重，声音越来越轻，断断续续的，马上就要支撑不住，“……也不要怕。”

傅霖已经不行了。

她呼吸渐弱，五感也逐步消失，除了痛什么都感觉不到，强行撑到现在，已经看不见轻云的脸。

原本就这样接受现实、顺其自然地闭眼死去就好，可傅霖却始终不肯将眼闭上，依旧固执地撑着眼皮，还在假装自己能注视着轻云。

她想让轻云安心，而不是害怕。

可她已经看不见了。

傅霖嘴里还在轻轻说：“没事……没事的……………”

这几个字之后，是漫长得可怕的寂静，这样的寂静宛如将死之人在等待最后的时刻到来，每一分每一秒都沉重得窒息，令人难以忍受。轻云一动也不敢动，几乎是屏着呼吸在听傅霖说话。

又过了好一会，傅霖才如呓语般喃喃：“轻云，走……我……不会………”

她想说，我不会离开你的。

可她说了许久都没能说完这句话，那火早就蔓延到了她的喉咙，如今又一点点吞噬了她的意识，无边无际的烧灼痛苦之中，她终于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铺天盖地的昏沉与黑暗一并袭来，周身痛苦骤然散去，整个人失去意识感知，突然变得轻飘飘的，像被风吹起的蒲公英，漂浮在没有边际的空中，终于摆脱束缚，得到了解脱。

傅霖在轻云面前，半阖着眼，逐渐黯淡了瞳孔。

她看起来像是睡着了，可这世上却没有睡着的人会这样睁着眼。

轻云看见傅霖眼中的光彻底消失，看见她的瞳孔暗淡下去，彻底变得涣散无光，浑身都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那颤抖的弧度很奇怪，很剧烈，几乎是带着肉眼可见的痛苦。

她抖着手将食指放在傅霖鼻间，却感受不到活人应有的气息，她又将手指放在傅霖的胸口，却感受不到心脏的跳动，终于崩溃出声：“师尊，师尊！！！”

傅霖就那么无比安静地躺着，半睁着眼，像是累了，倦了，不愿再开口说话，也不愿再听她说话，丝毫没有搭理轻云。

无论轻云再怎么喊，这个平时总是笑着回应她话的人，在这世上唯一一个愿意待她好，也是待她最好的人，再也没有回应她一句话了。

傅霖死了。

无相冥火为魔尊所属之物，历代魔尊更迭传承，三掌连续击于心口即可种下，中无相冥火者，无人生还，除非躲过完整的三掌，方有活命之机，若躲不过，神鬼难救——轻云作为魔族二殿下，虽不被重视，受尽冷眼，却也听人说过，从小就知道。

她救不了傅霖，这世上没有人救得了傅霖，就算是魔尊本人来了也救不了。

轻云曾想过自己会死，她会死在那个不知名的乱葬岗，或是死在左吾的手下，亦或是死在兄长手下。

可她从来没想过，傅霖会死。

就死在她面前。就那样，死不瞑目。

眼中好像有什么在不断积攒，不断上涌，喉咙里也好似有什么东西哽住了，在发痛，像是火烧一样，鼻腔酸楚得令人难以忍受，这感觉那么陌生，又那么痛苦。

无相冥火开始由内而外的燃烧，在傅霖死后，终于从傅霖身上透了出来，要彻底吞噬这副躯体。

轻云惶然无助的去触摸傅霖，却只碰到了在火光里越燃越旺的尸体，那火吸食血肉，从身体里逐渐蔓延出来，已经拥有实体，能真正的灼烧她的手。

眼眶里的东西越积越多，最终承载不住，溢了出来，那东西顺着她的脸颊不断往下坠，坠进火舌里消失，模糊了她的视线。

那是眼泪。

魔族天生是不会哭的。

身为魔族，本该是不会哭的。

轻云咬着牙，脸上淌着泪，她颤抖着喊：“师尊……”

没有回应。

一点回应也没有。

“不要……”轻云小声哽咽着，她不相信，“师尊，师尊……傅霖……”

她又颤声喊，“傅云雨……”

傅云雨，明明她是第一次叫这个名字，却不曾想，或许也是最后一次了。

“……你别死，师尊……别不理我，别，别丢下我……我错了……师尊，我真的错了，我不该，不该回去……我不该去拿玉佩……师尊，你别生气，你理我一下好不好……我们，我们还没回家……”

我想让你带我回家。

回我们的家，回那个木屋，你说的，那是你，我，阿林的家。

阿林一直没有来找我们，我们去找它吧，找到它之后再回家，师尊，你骂骂它，让它以后别乱跑，然后喂我吃颗糖，笑着告诉我这些都是假的。

这些都是假的。

师尊，你带我回家吧。

不知不觉间，她泪流了满脸，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怎么也停不住。

“师尊，我们回……家……”

轻云说着说着就弯下了腰，她痛苦地跪在地上，徒劳无功的用手去抓地上那滩已经不成型，被无相冥火由内而外燃烧着的尸体。

“我……等一等，再等一等……师尊，我、我马上带你回家……”她后知后觉的回过神来，想带傅霖走，哪怕只剩这副不会回应她的躯体，她也想带傅霖回去。

只可惜，此刻的傅霖，再也听不见，也再没有办法等——她已经有部分躯体被烧没了，明明是个人，此刻却像缺了大半的拼图。

轻云想用衣袖，用手去扑灭这火，却根本扑不灭，她的手早已被灼伤，变得鲜血淋漓，满是伤痕。

多么可笑，无相冥火流传至今，是如今最为阴邪的魔族法术，只会在被种下的人体内无休止的燃烧，直至此人彻底消失，而不会通过后面的接触传给旁人，这是一种诅咒，只对一人的诅咒。

轻云喉咙里是破碎的哭腔，可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哭，遇到傅霖之后，她见过不少次“哭”，知道别人哭起来会是怎样，却从不知自己哭起来会是怎样，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此刻看起来有多狼狈。

怎么办，怎么办。

要怎么办。

傅霖教过她许多不知道的事，却唯独没教过她，面对自己的尸体要怎么办，她不知道要做什么……她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无措茫然之中，轻云瞳孔骤缩，已经来不及去想更多了，她惊恐道：“师尊！！！”

只因在她面前，那属于傅霖的破碎残躯也已经开始消融，在火光中一点点消失不见。

“不，不要……”轻云深深地垂下了头，哽咽着，痛不欲生地嘶吼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不要烧了！……别烧，别烧了！！！别……”

“……停下，快停下……”

轻云一边哭，一边努力用手去拼凑傅霖的身体。

可无论怎么拼，都只是徒劳，因为本就只剩下了被烧得不成型的残躯。

很快。

那张曾经最爱对她微笑的脸，和那总是温和注视着她的眼。

也渐渐消失了。

轻云的手此刻就贴在傅霖脸边，那张熟悉的脸就缓缓消失在她的手下，她的眼前。

“不要……不要……”

轻云抓了个空，于是又颤抖着用自己鲜血淋漓的手去握住傅霖残存的左手，可那左手也逐渐在火光中消融，从小臂到留有淡淡齿痕的手腕，从手腕到手掌、再到指尖……她如抓住救命稻草般，努力去拉着傅霖最后剩下的衣角，衣角也彻底化为乌有。

无相冥火将傅霖燃烧殆尽，什么痕迹也没留下，连灰也没有，仿佛一切都不曾存在。

火光肆虐，泪眼模糊之中，破碎的呜咽也散在空中。

她什么也抓不住，只能流着眼泪，眼睁睁地看着傅霖在自己面前彻底消融。

什么也没有了。

崖顶忽而起风，耳边响起细微的风声，轻云在哭，此刻却根本听不见自己的哭声，她好似什么也听不见了。风很快就停了，可却有另外的一阵呼啸着卷入她的胸腔，冰冷残酷，带走所有温度，再也无法停息。

浑身都好似变得冰冷了，连血都是冷的，她弯腰跪在地上，失了所有力气，再也站不起来。

她仍是不信，于是，将残破的指尖抠进留有余温的土里，颓唐地，无助地喊着：“……师尊。”

“师尊。”

“傅霖。”

“傅云雨。”

想等待属于另一个人的答复，可落入耳中的，只有自己那颤抖无力的声音。

手上的血混进泥土，伤口因大力而被摩擦得生疼，轻云却好像看不见，好像一点感觉都没有了，她垂头静静看着那片地面，片刻之后，深深弯下了身子。

再也无法直起腰。

轻云咬紧牙关，嘴里全是血腥，泪痕已经完全风干在她的脸颊上，这么短的时间，她明明才第一次学会哭，却好像已经将这辈子的眼泪都哭干。

从未如此清晰的感受到什么叫绝望。

她明明还活着，却觉得自己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