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长相思 41 为欢几何（1/1）

“他说，过往种种尽皆成空，各自安好便可。”

清风卷起那枚戒指，西陵珩一声喟叹，怅然中带着解脱。

遥遥托起手掌，骨戒在火中化为飞灰，无形的牢笼此刻也随之粉碎。

“能和娘说说你与小夭的事吗？”

西陵珩似乎放下了什么，语调中略松快一些。

玖岚盘膝坐下，在脑海中整理着这些年的事情，娓娓说给她听。

声音平和，语速不快不慢，条理清晰。

西陵珩也坐了下来，虽看不清面容，但那温柔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女儿身上。

玖岚说着小夭，她在修炼上依旧不太用功，但天赋很好，有一次吃多了玉山的蟠桃，灵力暴动，肚子疼了好几天，从此连着几年都不肯吃桃了。

说着王母，她虽然严厉，但教导他们尽心尽力。

说着皓翎王，他平定了五王之乱，如今皓翎上下一心，后来娶了一个聋哑的姑娘，对方很温柔，他们有了一个女儿乳名阿念，比小夭还要调皮，略跋扈了些但本性不坏。

皓翎王待她们姐妹一如当初，慈爱公正。

玖岚隐去了静安特殊的容貌，在她看来这算皓翎王做的一桩糊涂事。

如今大家一别两宽最好不过。

提到玱玹，他被皓翎王收为弟子，他好学谦虚，如今是大荒数一数二的青年才俊。就是西炎王迟迟未曾来信允诺玱玹归国。

西陵珩打断了她：“师父她……故去了是吗？”

从玱玹那就明白了，如果嫘祖娘娘还在，一定会护住那孩子怎会让他孤身去往异国他乡。

“是。”

玖岚敬重自己那位外祖母，也感激她。

嫘祖娘娘是西陵珩的同族长辈，收她为徒，也是她的义母。

玖岚还知道，少年嫘祖在她还是西陵氏的嫡女时，与玉山王母和辰荣炎帝师出同门。

三人曾是至交，可后来西陵缬爱上一个出身不显的轩辕姓少年，为了他毅然决然与家族对抗，与好友离心，委身下嫁。

用前半生辅佐少年征战天下，最后只得到一个嫘妃的封号，被丈夫忌惮，眼见他为了巩固权势娶了一个又一个女人。

磨平棱角，困在朝云峰上生儿育女，徒劳看着三个儿子死去，白发人送黑发人。

除了几位彼此牵念的故人，还有谁知道那位如死灰般冷寂的老妇也曾是鲜衣怒马的女郎，出身高贵，天赋卓绝，引得无数少年倾慕。

西陵珩知道嫘祖的孤寂，于是说：“师父解脱了。”

再不用和那人纠缠下去，终于与青阳哥哥他们团聚。

那西陵珩自己呢，她也想解脱。

眷恋地看着女儿，她说：“想听听娘亲的故事吗？我过去从未和你们说过。”

玖岚点头。

于是，在那嘶哑的声音中，往日的沉沙被吹开，历史的书册中，应当有一页属于那个名叫西陵珩的少女，和名叫赤宸的少年。

“我出生在中原赫赫有名的氏族西陵，出生不久母亲病逝，父亲战死。我被堂姑母收养，她是西炎王的正妃嫘祖。我拜她为师，后来又被认为义女成为西炎的王姬。

师父待我极好，上面还有两位兄长，原本还有位二哥云泽早早去世了，朝云峰便只有大哥青阳和四哥昌意，他们都是极出彩的神族青年。

一时间，我也有了完整的家庭。

青阳兄长是大荒最俊美最有天姿的，没有女子不倾慕他，可他总是不苟言笑，待我们兄妹也十分严厉。面是冷的，可他的心比谁都炽热。

昌意则很温和，他与师父都很疼爱我，纵容我，从不说一句重言。长大后，向往自由的我离开朝云峰在大荒游历。

一个夏日的傍晚，落日熔金，静云成璧。

前往博父国的路上，我遇到一个红袍的男子，他眉眼张扬桀骜，像山中的云豹……”

在那一句句语言里，玖岚追随娘亲走进原本只属于她的回忆，陪伴她经历着与赤宸的悲欢离合。

随着故事的展开，那个叫赤宸的男子形象鲜明起来，仿佛就是她熟悉的人。

少女阿珩与少年赤宸在桃花树下许诺终生，年年岁岁花树相逢，绝不离分。

阿珩因为身份特殊将被送往联姻，她不甘心，逃出来，在约定的桃花树下等待，原本应该赴约的少年却因为君主的离世而失约未至。

终于，阿珩为了责任，为了保护敬爱的师父与兄长，放弃了情爱选择出嫁，少年出现了，却是为了抢亲。他不敌少昊被打落长河，作为新娘的爱人只能在高处站着，落泪。

阿珩与少昊并无情义，只约定做盟友不做夫妻，事成后各自离分，可少昊没想到最后自己先动了心。

阿珩卷入阴谋坠落虞渊，消失两百年，赤宸从未放弃寻找，终于找到重生后失忆的她不离不弃陪伴身边。

他们再次相爱，也再次因为家国站在对立面，分别开来。

命运从未停止愚弄这对有情人。

故事的开头美好梦幻，可不幸的影子始终潜藏在他们身后，将矛盾一一点燃。

兰因絮果，此情只待成追忆。

玖岚沉默。

在倾听者的视角里明白这终会是一场悲剧，可故事中的男女被情爱的红线捆绑着，悲哀沉沦。

西陵珩的声音很平静，时至今日再回首过去，既无欢愉，也无悔恨，只有无尽的叹息。

清醒时，已躺在深渊之地，不见天日了。

“他身后是辰荣，我身后是轩辕，他不能背叛视他如亲子的炎帝，不能舍弃自己身为辰荣将军的责任，我亦然。

所以，留给我们最好的结局便是一同消失在战场上，用死亡给无休止的战争画上句号。对不起阿云，娘骗了你，昔日与你告别，娘便存了死志。”

“那赤……爹呢？”

玖岚悄悄改变了称呼，她知道这是西陵珩期盼的。

西陵珩说：“在滔天洪水中，我为了挽救中原土地唤醒体内的太阳之火，可那股力量太过庞大，我的身躯无法承受，神志顷刻间崩毁，洪水被蒸发了，我也成为了可怕的魔，所过之处，万物成灰。

你爹爹为了救我，用自己的心换去我被太阳之力摧毁的心脏，他付出了自己生命救回我。

太阳之力仍然存在于我的体内，无时无刻不在灼烧我的身体。我真的太痛苦了，可我仍要等待，因为我答应过他。他说‘自女儿出生，我没有尽一天父亲的责任，这是我唯一能为你们做的事情，就是让你们母女能再次团聚，让她们不至于像过去的我一样成为无父无母的孩子。阿珩，答应我活下去，告诉孩子们她们的父母到底是怎样的，让她们不必感到耻辱。’”

听到这，玖岚由衷感激这位生父，至少他有担当，也给了她再见到娘亲的机会。

西陵珩扶着桃树站起来，伸手接住了那些落花，对玖岚说：

“你的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一生敢做敢当，无愧天地，无愧有恩于他的炎帝和辰荣。

他临死前唯一不能释怀的便是你们姐妹，唯一的遗憾就是没听到你们唤他一声爹爹。

阿云，娘希望你不要责怪他，他真的很爱你们，只是这爱来不及说出口。

我与你爹两情相悦，只是无常的世间如苦海，我们被浪花携裹着越走越远，直至溺毙。

我与赤宸虽有情意，却是光明正大不屑掩盖，我们没有做过对不起家国的事，也希望你们不必因自己的身世而羞耻。”

玖岚眼眶泛红，哽咽唤了一声：“娘。”

她也没有怪过他们，也绝不会因西陵珩而耻。

玖岚一出生便有记忆，她忘不掉那双温柔充满爱意的眼，好似她是珍宝。

忘不掉温暖的手，托在她的背后，给人以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忘不掉轻缓的歌谣，送她进入安谧的梦乡。

忘不掉她洗手作羹汤，亲裁衣，亲缝裳。

西陵珩一手捂着自己的胸口，一手指着桃林：“你爹爹的心在我体内跳着，此刻因你激动。你爹爹的身体化作桃林，在这绝死之地守护着我，与我一起等待。”

玖岚仰头看着漫天桃花，在花瓣落在她的面颊，肩头，温柔到小心翼翼。

西陵珩安静地看着，好似再次见到了那个红袍的男人，恣意的眉眼此时应该是局促谨慎的模样，无比留恋地守在至亲骨肉身旁。

他是那样的喜爱孩子，曾说要和她长相守，看着孩子们长大，教他们骑马，射箭，让他们无忧无虑。

西陵珩感受到心脏传递来的喜悦，并同深刻的悲伤与思念。

她像终于做了什么决定：“阿云，娘可能要走了。”

玖岚蓦然转头，看向她：“不！”

她急急忙忙说：“您还没有见过小夭！”

可立马想到，太阳之火啊，稍稍靠近都无比灼痛，娘亲日日夜夜被焚烧着该是这样的疼！

她陷入从未有过的纠结中，心中多出一个声音。

不可以，不可以走开。

她需要娘亲，需要她的爱，就像溺水的人死死抓住那根浮木。

就像漂泊的船需要它的锚。

“娘也想看一看小夭，可娘害怕她无法接受这一切，等了这么多年，能亲眼见到你，亲口告诉你真相也足够了。”

桃花瓣渐渐散去，玖岚终于看清了西陵珩的样子。

她的心像被无心的手死死攥住，瞪大眼睛，无法呼吸。

西陵珩像荒漠中那些脱水的干尸，甚至比干尸还要可怖，皮肤寸寸皴裂露出猩红的血肉和肌理，身体枯萎佝偻如老树，毛发也消失了，面容扭曲，正是人们口中妖魔化的旱魃。

她也终于看清了对面的女儿，扬起唇角，笑容可怕但眼睛明亮清澈：

“你长得像我却不太像他，板起脸的气势倒挺像的。你爹爹说的没错，看到你就觉得那些痛苦等待的日子是值得的。

阿云，娘明白你舍不得娘走，可娘真的好累，如今见到你长大，实力如此强，娘也就放心了。娘知道你一定会照顾好妹妹，原谅娘最后一次自私吧，娘想和你爹爹团聚了。

当小夭问起，你可以选择告诉她实情，只有一点，你们都要知道你们的父母爱你们胜过世上一切。”

玖岚心如刀割，泪水终于失控从眼中滚落。

桃林化作绯红的光涌入西陵珩的身体，她的青衫单薄，面容逐渐恢复成往昔的模样。

西陵珩走近，看着这张与自己相似的脸，抬手轻轻摩挲。

“真好……”她喃喃自语，声音熟悉的轻灵悦耳。

将女儿紧紧搂住，心贴着心，认认真真感受着彼此的温度。

“赤宸，我终于能抱一抱女儿了，你能感受到吗？我们团聚了，我不想等了，我的使命完成了。”

她痴了一般自语道。

玖岚的身子颤抖，手掌下的身体开始消散。

泪水连绵不绝从眼中淌下。

不！

她不想要这样的结局，自己那么努力不是为了今天这样。

她要留住想留住的人，谁也无法阻拦！

凭什么！

凭什么说死就死！

自己对她来说到底代表着什么？

爱情就那么重要吗？

不公平，她明明也需要娘亲的，为什么娘眼里只有赤宸！

眼中悄然爬上血色。

天地中一缕缕肉眼不可察的猩红气息进入她的神躯，和在灵力中从四肢百骸流入灵海。

沸腾的灵海带动灵气又注入双臂，决绝冲向怀中正在消失的身体。

灼痛，就像一团团火顺着她的灵力一路燃烧过来。

“啊！”

忍不住痛呼出声，意识到失控她又死死咬住嘴唇，血珠颗颗坠下。

玖岚松开手跪倒在地，黑红相间的诡异火焰从西陵珩体内拔出，泥牛入海般奔向她。

西陵珩的身体重新凝实，她还没有反应过来，茫然了一刹。

电光石火间，她终是意识到了什么，扭曲着脸：“不！”

不顾那火焰，俯身想抱住女儿。

玖岚清楚自己大概上了当，挥袖震开西陵珩。

身体越是巨痛，理智越要清明。

艰难地抬手刺激体内穴道，运转灵海和雷霆炼化那火焰。

两相对冲，她的躯体沦陷于战火，五脏被高温融化，经脉蜷曲，血肉崩裂，可又随着功法一点点修复。

破坏……修复……

轮回中一遍遍加剧的只有疼痛。

她仰起头无声呼喊，面色苍白如纸，脸上已有皮肤碎瓷般裂开，血流如注。

自己可能撑不下去了。

忍耐是有极限的。

“阿云！不要！阿云！”西陵珩狼狈摔出后很快爬起来，她体内的太阳真火终于消失了，灵力也随之消散。

身体恢复正常，她却没有欢喜，只有无尽的绝望与担忧。

再次扑上来。

玖岚咬牙释放了体内被封印的天道之力和雷霆决定在被焚化前殊死一搏。

“昂！”

清越的啼鸣响起，一道赤红的虚影笼罩在玖岚身上。

像是一只洪荒远古存在的巨鸟，气息浩瀚。

巨鸟高高扬起，双翼之上黑红火焰腾腾燃烧，气势也以一种恐怖的速度拔升。

天地瞬间黑沉，像有大灾变即将来临。

刺目白光在天穹闪烁，宛如传说中的天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