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堕落街往事【上】(1/1)
这是一座古朴和现代完美相融、七次被炸毁重建的西方都市。
建于上世纪的钟楼摇摆不休,所有人都知道这座钟楼的时间已经有了误差,却依旧,以这钟楼的时间为准。
铺就五百年众生踩踏,经历战火洗礼、见证历史洪流,泠雨褪红波的青石古街随处可见。
在被岁月腐蚀的石拱桥上套建钢筋铁骨重塑的伟岸桥梁,那条运河曾被数任国王拓宽再拓宽,它历经王朝兴衰起落,饱饮吞吃战争所遗留的尸山血海,它养育着两岸的人民,浇灌着那谷物。
月色下它波光粼粼,碎光满河,哗哗流淌,每逢月圆,便有人说那闪耀的莹莹之光是国王埋藏的珍宝。
这条河流淌了千百年,从君主立宪制之到资本主义社会,人们迎来了新的生活方式,高楼林立,大厦四起,每个人穿行在这座钢筋水泥的城市,对偶尔冒出头的古旧建筑不以为然,都市中生活的他们就连早餐都是在上班的路上匆匆吃罢。
都说三十年众生牛马,六十年诸佛龙象,可等你作为社畜活到三十岁,你便会清晰明了的认识到,剩下的那六十年,你会成为更多人脚下的牛马,奉献一生。
车辆如织,灯火恢宏,一道人影穿行在人群之中,他在这座即使在夜间依旧灯火通明的城市仿佛被黑暗笼罩。
身边的人越来越少,车辆逐一远去,灯火逐渐熄灭,在他走过长桥,穿过街角的一刻,眼前的黑暗笼罩了绝大部分视野。
钟楼的表盘,当空的明月,楼顶的红色警报灯,这是视野中仅存的,为数不多的色彩。
他看不清眼前的路,只能摸索着前进,那些原本熟悉的建筑和道路此时却成了迷惑他思维与双眼的根源。
他仿佛迷失在了这个城市,这个充满黑暗的迷宫,这时即使他要原路返回也做不到了。
三面黑暗,一面灯火,选择很容易,在黑暗中坚持下去,找到希望却很难。
他拿出手机,打开导航,沿着一个方向走了很远很远,眼前的黑暗越发深邃,就像是一面通天的墙壁,遮挡了这世界一切的光亮,而你需要做的,就是绕过去……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条街道,繁华且热闹,可这里的气氛却格外的阴森,当他出现在这条街道的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似有若无的投射过来,观察辨别着眼前之人的身份,在辨认出他不是猎物并且毫无猎杀价值之后,所有人自顾自的忙着手头的事情或者交易。
眼下时间尚早,若是等到堕落街开市的时候,那才是真正的极致盛宴,疯癫狂乱。
在被数十道眼光剐过之后,他终于来到了老师的诊所,那是地处这条街侧街,门脸很小的店面,一楼只有十几平,其中陈列着各种医用仪器和手术用刀,药品也多是用于外科麻醉和杀菌消炎一类,他的师傅是一名出色的外科医生……
“图雷,是你么?”
微弱颤抖的声音从楼上传来,被称为图雷的男子慌忙摘下兜帽,露出一张苍白平庸的面孔,棕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高挺的鼻梁。
当图雷跑上楼,看着那缩在被子里,浑身颤抖,双眼空洞的年迈老人时,心中对生命脆弱的认识又深了一层。
就在前几个月,他的老师——幽塔还是一名健壮矍铄的老人,银白的披肩长发此时变得干枯蓬乱,白皙润红的皮肤如今青紫发黑,四肢更是如同秋末入冬的秸秆,脆弱易折。
“老师,您……”
图雷眼含热泪,扑在幽塔的床前,抓住了他那颤抖僵硬的双手,指尖的冰凉触感印证了他的猜测,老师真的时日无多。
“图雷,我要走了,原本这件事是要我自己去做的,可眼下只能拜托你了……”
幽塔原本微弱颤抖的声音陡然变得坚定铿锵,两个人都知道,这是回光返照。
“老师您说,我一定会竭尽所能的……”
图雷紧握着幽塔老师的手,涕泪横流,作为尘世微末粉尘,他不可能对老师承诺太多,尤其是在堕落街,他见到了太多这世间的非人力不可为的事……
“在街尾的储藏室,有我留下的一份名单和毕生积蓄,希望你能找到名单上的那些人,治好他们,拯救他们……”
幽塔指着图雷身后的柜子,在那里,有一串钥匙,其中的一把便是堕落街专属储藏室的钥匙,对于堕落街的很多人来说,这都是被当做身家性命一般的存在,而幽塔对待它的方式更像是寻常的家门钥匙。
因为真正属于他的珍贵事物,不在那间储藏室。
当图雷取下钥匙,再度回望病床上的老人时,幽塔已经闭上了双眼,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图雷满脸悲戚转瞬收敛,眼角流出的泪水落在地上,发出冰冷艰涩的脆响……
他麻木的检查着眼前这个死人的生命体征。
脉搏无,心跳无,心肺复苏准备,心肺复苏无效,身体逐渐失去体温并僵硬……
图雷机械的为他的老师整理遗容,擦拭身体,在打过一通电话之后,不到一个小时就有一辆黑色的面包车停在了店面的门口,四名西装革履的中年人双手戴着白手套,其中一名中年人从后备箱拿出一件黑色西服,双手郑重捧着,面容肃穆的走进店内。
图雷拒绝了西装中年人给幽塔老师换衣服的好意,而执意自己动手,以尽学生孝心。
抬棺起乐,图雷亲手扶棺行下楼去,目送着老师的遗体被那辆黑色的面包车拉走。
一时间,堕落街最有名的外科医生——幽塔去世的消息不胫而走,然而却也没有掀起什么波浪,只有为数不多的曾经受过其恩惠的懂得感恩之人短暂的缅怀、悲伤过。
将店面细致的打扫了一遍之后,图雷戴上兜帽遮住面容,拿上那串钥匙去往属于堕落街的专属储藏室,路上偶尔会遇到向他点头示意的人,而那些人无一例外是幽塔的故交。
图雷对此一一还礼。
让他驻足留步的是一件展出在室外的商品,那是一只巨大的玻璃水箱,其中足以盛放十几立方的液体,而仅凭鼻子去闻,图雷都能分辨得出,现在那水箱中的是高浓度的腐蚀性液体……
一条粗若树干的巨大虫豸在其中起起伏伏,漆黑坚硬的外壳,长达十米的庞大身躯在这个水箱中显得十分拥挤,它的一端是锋锐的口器,而另一端则是如同绞肉机一般细密的牙齿……
这种完全不符合生物进化论的存在让图雷眉头紧皱,而就在这时,那名商人从店铺中走出,双手捧着一箱血肉,将之一股脑倒进水箱,只过了两分钟,这堆有成人大小的血肉就被这条虫豸全部吞吃,水箱内连一滴鲜血都没有留下,还是那浅黄色浑浊的颜色……
图雷没有多加停留,眼下还有重要的事情去做,堕落街的专属储藏室,每个人只能在一天中的某一时间打开专属于他的私人空间,而幽塔所设定的时间就在二十分钟之后。
当图雷推开那扇黑铁重门,柜台后面那名老者便将视线从手上的报纸上移开,望向这位客人。
老者身穿得体的燕尾服,戴着单片眼镜,是那种老牌侍者的装束,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两撇胡子更是尽显绅士风度。
“您好,图雷先生,对于幽塔医生的事情我深表哀悼,就我个人而言,对他很是尊敬。”
老者站起身,放下手中报纸,对着图雷低头示意,而图雷也是摘下兜帽,默然还礼。
“那么我们来谈一谈正事,在幽塔先生留在我们这里的日志上的记录,你被指定为第一受理人,可以取出他存在这里的所有资产,不过有关他的账户会在这些资产被取出三天内自动注销,自他去世起,也就是今天,这些资产在本公司的存留成本提高百分之三十,这笔费用如果无人缴纳我们会在他的资产中扣除相应部分。希望您能理解……”
“当然,堕落街储藏室的规矩向来如此。”
图雷回道,说罢,他不用老者提醒便拿出了那把普通至极的钥匙,这是打开储藏室的唯一凭证。
老者双手接过,走出前台,在前领着图雷行进电梯,按下了地下六层的按钮,待电梯打开,映入眼帘的是如同停尸间一样的金属箱子,当然,其中保存的自然不会是一具具尸体。
至少不会全都是……
老者拿着钥匙仔细端详了片刻,便走到一个柜门前,没有插入钥匙,实际上也没有钥匙孔,那把钥匙的作用就是记录停尸柜的编号,那犬牙交错的锯齿上代表着英文字符和阿拉伯数字,老者在这里工作了五十多年,在他还是个十岁大的孩子时候就在这里做侍者。
常年和这些钥匙打交道,他可以一眼辨认出所代表的编号,实际上背下所有人的名单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作为这种古老行业,有些规矩还是必须要遵守的。
拎着那沉重的黑色皮箱,还有一份牛皮纸袋档案,图雷知道,这就是老师留给自己的任务……
阴冷潮湿的下水道,干瘦老者穿着破旧单薄的棉衣瑟缩在角落,在他的身边堆满了捡拾来的各种废品。
他是社会的底层,地面上那些温暖的公共卫生间,自动取款机,地铁站,二十四小时快餐厅属于那些身强体壮的流浪汉,在被打断了两根肋骨后,老约翰便老老实实缩这个角落,静待死亡。
咬了一口发霉腐烂的苹果,无味无觉的他觉得这口感还不错,对于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还保留着一口好牙是他为数不多值得自豪的事了。
然而,鲜为人知,他更不愿意提起的是,他曾经是一名上过战场的退伍老兵……
那枚勋章卖了多少钱他忘了,只记得事后吃了一碗意面,那味道和温度让他至今难忘。
“请问……您是约翰么?”
一双皮鞋出现在他的眼前,老约翰吃力的抬起头,眼前这人穿着黑色雨衣,面色苍白,深邃的眼睛,有着坚挺的鹰钩鼻,不苟言笑,真是个严肃阴郁的家伙。
“像您这样的绅士,不会是冲我的这堆废品来的吧。呵呵……”
老约翰很乐观,即便他穷困潦倒,气若游丝,他依旧是个精神富有的人,一个愿意活在自己幻想中的人。
图雷蹲下身子,看着这名虚弱的老人,默默地从怀里掏出了一盒雪茄,那不是什么高档货,只是五十美金一盒的廉价雪茄。
图雷抽出一根,用雪茄钳剪好之后,生硬的用打火机预热,老约翰看着图雷的手法,摇着头坐起身来,这期间他一直裹着那和破被一样的袄子……
老约翰示意图雷将雪茄塞到自己嘴里,扭着头凑近图雷手中的火机,来回旋转,最后舒畅惬意的吞吐着。
老约翰从破袄里伸出了自己的手去夹雪茄,图雷的瞳孔紧缩,那是一只严重畸形的手掌,五根手指如同麻花一般盘根错节,扭曲缠绕。而其中两根手指所形成的弧度夹角恰好能够夹住一根雪茄。
“没吓着你吧。”老约翰略带歉意的说道。
“当然不会,坦白说,我就是为了这个而来的,我是一名医生。”
图雷仔细端详着老约翰的双手,那双眼睛仿佛是医疗扫描仪器一样,剖析着这双手的骨骼构造,判别畸形程度和成因,有无物理修复的可能……
“我们去吃点东西吧,我知道您最喜欢的那家酒店这时候应该还有位子。”
图雷说道,这里不是长谈之地。
“你有备而来,我却之不恭。”
老约翰说着,站起身,这身周的一切都没有值得他留恋携带的,或者说,如果生活没有太多改变,他还是要回到这里来的。
两人在下水道中穿行,七拐八拐终于到了地面,图雷开着早就停在这里的那辆车老爷车,载着老约翰去往这个城市最奢华昂贵的酒店。
在四十多年前,那场战争还没爆发的时候,老约翰还是个初出茅庐的愤世嫉俗的青年,凭借着家族的荣光庇佑和金钱栽培,即使他平庸懒惰,依旧是这个城市绝大多数人仰望的存在,那时的他经常出没的就是这家被称为粉红巴黎的酒店。
在那时,这还只是一家名不见经传的酒馆,对于老约翰这样的富家公子,来这里,称得上是屈尊降贵了。
而现在,粉红巴黎是一栋占据市中心,高达九十九层的庞然大物,其中,餐饮娱乐,会议宴席,住宿洗浴,赌博嫖娼,吸食违禁品……而且都是合法合规的。
别说老约翰这样的流浪汉了,就连图雷这样穿着还算得体的人站在这座宛如通天高塔一般的酒店面前时都觉得瑟瑟发抖,不过捏了捏怀里的钱袋,他心里踏实了许多。
图雷将车钥匙交给泊车侍从,那相貌英俊的侍从谦卑的态度让图雷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不过他也知道,这里的侍从的月薪快赶上他之前一年的工资了。
两人步行穿过长达百米的林荫路,两侧喷泉适时喷涌,洁白的大理石雕像温和的注视着二人,这里不会驱逐那些衣冠不整的人,因为这里经常有一些怪咖出没。
仰望着那两尊高五米的粉红色玛瑙雕成的雄伟狮子雕像,其上镶嵌的纯金边角更是让人叹为观止,图雷不由感叹这里的财大气粗。
两人在侍应的引领下行入大堂,不同于外部几乎将奢华尊贵写在脸上那种豪横粗俗到令人生厌的装修风格。
整个大堂以白色为主色调,偶有零星金色装饰也是以温暖简约为主,当然,简约而不简单,看似不起眼的地毯是北极熊绒的,踩上去温软如无物,蹬踏似云端,这几百平的大堂真不知道扒了多少北极熊皮毛。
穹顶如星空般璀璨的灯饰每一颗都是用十克拉左右的钻石打磨而成,构成这满天星河的星辰又何止上万,哦对了,莫桑钻就不要往出晒了,这里的每一颗钻石都是南非采集的血腥钻石,你仰头呼吸的时候一定能够嗅到那属于文明底层人类挣扎哀嚎的味道。
相比老约翰,图雷更像是那个没见过世面的穷小子,尽管他竭力掩饰,也能看得出初次来到这种场合的窘迫感觉。
“先生,有什么能够帮助你的么?”
穿着白色休闲西装的短发前台接待躬身行礼,那深邃的沟壑让图雷忍不住扫了好几眼。
“嗯,一间房间,还有客房服务。”
图雷从怀里的钱袋中拿出一枚金币,其上雕刻的繁复花纹是最有名的雕刻大师花费三个月的时间纯手工制作的,手持这种金币的客人,可以直达粉红巴黎五十层以上,享受超越凡俗,比肩帝王的服务。
两人被引领着上了电梯,在电梯中,侍从礼貌谦卑而不失热情的攀谈,并且在看出了图雷应该是第一次来这里消费后开始有序的介绍起这里的规矩和所提供的服务。
和堕落街不同,堕落街是无序混乱的代名词,而粉红巴黎则是享受,天堂,极乐的圣地。
老约翰脱去身上不知道跟随了他多少年的破衣烂衫,两名金发碧眼,衣着大胆的女郎恭敬的服侍着他沐浴。其中一名女郎更是褪去身上仅有的衣衫,露出完美曲线的胴体,扶着年迈的老约翰走进足有一百多平的按摩浴缸。
那名女郎轻柔的用舌尖舔舐着老约翰身上的陈年污垢,老约翰深感不适,多年以前他称得上穷奢极欲,可这种有着时代代沟的畸形享受与服务宗旨还是让他有些无福消受。
于是,两名女郎改用手去清理和擦拭老约翰的身体,即使眼前的老人邋里邋遢,她们也没有露出丝毫嫌弃的神色。
在一定的社会环境下,穷人是不能被称作人的,而富有的人也不再是人,而是神。
粉红巴黎有个很贴切的形容,这里的下五十层被称为天上人间,而五十层以上,被叫做天堂……
洗漱完毕,老约翰露出满是伤疤的白皙皮肤,胡须也被精心打理,一套明显价格不菲的西装穿在他的身上,老约翰整个人的气质变了,他不再是那个青年失意,家破人亡,丧失尊严在街头巷尾摇尾乞怜,乞食为生,拾荒为业的老人。
当然,畸形的双手依旧显得那么不和谐。
紧接着,两名女郎带着老约翰去其他楼层做了一个详细而全面的身体检查。
三个小时后,饥肠辘辘的老约翰才吃上了让他心心念念的法国菜,烛光掩映下,两名妙龄少女恭敬的喂食。
图雷换上了一身干燥的衣服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摆放着一杯水,他聚精会神的看着老约翰的身体检测报告,渐渐的眉头紧皱,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
老约翰已经癌症晚期了,如果执意进行手术,九死一生。如果不治疗,还能再活个两三年,凭老师留下的金币,他的余生应该能够过得很不错。
当然,图雷觉得还是要尊重老约翰的选择,因此,他决定和老约翰开诚布公的谈一谈。
“约翰,我想我有必要让你知道一些事情。”
图雷看着大快朵颐完毕,坐在他身边的老约翰说道。
“什么?是我癌症晚期时日无多的事?还是你要给我做手术换手的问题?”
老约翰笑着说。
“嗯,看来你比我想象的要复杂的多,不过我只是想要治好你的手,其他的我并不感兴趣。”
“那你知道我的手这样多少年了么?”
“近四十年吧。”
“是啊,第二次共和国防卫阻击战中我被俘,进了那个集中营,敌国择选了一些年轻有为,出身名门的军官和将领,进行医学实验,弄成了我这样的残废,以此来打击我方士气……像我这样的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如果你没有身患癌症,这手术我有八成把握可以将你的手治好,而现在……”图雷迟疑着说道。
“恐怕不到一成,十死无生了吧,因为癌症,体内癌细胞大面积扩散,无论是新陈代谢系统还是免疫力或者造血干细胞都已经达不到大型手术的标准了,如果执意手术,估计我会死在手术台上。”
老约翰说着,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图雷根本无从揣测其内心想法。
“嗯。如果你选择不治疗,我会给你留下一笔钱,这样足够度过余下的时光了。”
图雷应道。
“不用了,我都这样糊里糊涂过了一辈子了,也不差这两年光景了,准备手术吧,就当是给你总结经验了,希望你能成为一个好医生,而且,你的患者名单上应该不止我一个人吧。”
老约翰起身伸了伸懒腰,酒足饭饱的他困倦异常,渴望着好好睡一觉。
“好,那你休息一天,明早我们进行手术。”
图雷说完便也起身向着自己的房间而去。
“要是我没挺过来,你就把我留在这里好了,这里会有人给我收尸的。”
老约翰冲着图雷说道。
这天夜里,图雷悄悄回了趟堕落街,在某一位商人那里购买了一双和老约翰血型匹配,骨质相仿,体型相称的手臂,然后悄然无声得回了酒店。
老约翰不只手掌畸形,当时在集中营的医学实验是有关一种骨骼融凝剂的,通俗易懂的说就是用来融化伤者碎裂骨骼,重新接和,连接形体的一种处于实验阶段的药物,而当时甚至连动物实验都没有进行,便直接在老约翰这些正常人身上进行了人体实验。
虽然当时只是在老约翰手掌注射了一小部分,可随着时间推移,老约翰整个手臂都已经发生了一定程度的损伤和畸变。
因此图雷直接带回了两条手臂,反正和手掌的价格也是一样的,在堕落街,那些心肝脾肺肾眼角膜才是畅销货,这种残肢断臂,每天堕落街不知道要处理多少。
如果你不是在这里讨生活,只是想进来见见世面的富家公子,一定要小心。
就好像某小国那名银发的王子,为了满足自己的猎奇心理,一行人招摇进入堕落街观光旅行。
他的那相貌可人的女仆穿着洁白胜雪的碎花连衣裙,双臂裸露,手腕戴着价格不菲的装饰,还带着十几个保镖。
可进入堕落街的一刻,保镖们便中了强力麻醉剂,被拖到后巷扒皮拆骨,取下有价值的器官。
那名女仆双手被钢丝当街锯下,据说被一名变态收藏家装在了家里的断臂维纳斯雕像上。
银发小王子则是被卖给了一个恋童癖……
而这件事的经手人正是图雷,作为一名出色的堕落街外科医生,他卸人零件的技术可以说炉火纯青。
次日,在粉红巴黎第六十层的手术室,老约翰的手术准时进行,全身麻醉气体缓步注射,老约翰渐渐的失去了意识,图雷手持着寒光凛冽的手术刀走向老约翰,这眼神和手法不像救人,像是要杀人,这是堕落街医师的常态,有些习惯,这辈子都改不了。
图雷熟练的将老约翰的整个右手臂切了下来,将新的手臂完成对接,骨骼,神经,血管,肌肉,整个过程格外的复杂,尤其是神经系统的对接,足足耗费了两个小时,其间,老约翰由于癌细胞扩散导致造血干细胞难以供给足够的血液,好在提起准备了很多血浆,然而更换左手手臂的时候,老约翰右臂竟然产生了排异反应,图雷并没有慌张,而是一声令下,停止了输血,从一个黑色手提箱中取出了另一件在堕落街购买的物品。
那只泡在玻璃缸里,生活在硫酸中的虫豸的体液。
图雷命令护士将这种猩红色溶液注射到老约翰的体内,而就在这种被生理盐水稀释过的溶液被注射到老约翰的体内同时,全身被麻醉的老约翰的身体开始了轻微的抽搐,这就是为什么图雷为他进行全身麻醉的原因。
如未进行全身麻醉,这种溶液带给个人的神经系统的痛苦会让老约翰像一条被吊到岸上的大马哈鱼那般扑腾不止。
这种虫豸的体液可以代替一切人类血液,不会出现任何排异反应,并且可以加速血液融合。
全血型血液,图雷能够联想到这种东西的制作方式。
那天,他路过店铺的时候,老板拿的肉块,应该是人类的,这种以吞吃人类血肉为食的虫豸,最后却能够成为挽救人类生命的珍贵血库,真是讽刺,可悲的是,真正受用这项技术福音的永远不会是穷苦的底层人。
那些人即使献血达到900cc在他们自己或者直系亲属需要输血的时候,也只能换来医院一句冰冷而不负责任的推脱,并且暗示他们花费一些钱,自己去想办法。
老约翰的手术失败了,他死在了手术台上,图雷默默坐在那里,看着老约翰的尸体被带走,他没有任何的情绪和激动的表现,这是很平常的事,单论手臂移植,这已经是很成功的手术了,可老约翰已经是癌症晚期了,他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这样的消耗,在手术之前图雷就已经有了面对这一切的的心理准备,而作为幽塔的学生,在他随师学技的第一天,所接受的教育就是……尽自己所能就好,就连上帝都不可能救得了所有人。
而治死人后一定要有妥善解决医患纠纷的本事,图雷曾以为这次会很好解决,毕竟老约翰四十年居无定所,上无父母,旁无宗亲,下无子嗣,无权无势,总不会有人因为他死在自己的手术台上要剁了自己的双手吧。
然而,事与愿违,当几名西装保安冲进手术室将图雷按在手术室的时候,图雷就明白,这老家伙应该是有点什么自己不知道的背景,而且在老师给自己的档案上也没有写这方面的资料。
图雷也想过反抗,可当自己的手被两把手术刀钉在手术台上的时候,他便再也兴不起这个念头了,他看得出来,这还是对方手下留情,没有伤到自己的骨头和血管,养上几天就好了。
图雷正如此想着,他便被一拳打昏了过去。
老约翰的尸体被黑色的裹尸袋包裹,侍从推着车载着他穿过长长的白色走廊,他们乘坐电梯,来到八十层,这里已经有一位遗容师恭候多时了。
这位白发苍苍的女性遗容师身手轻柔而快速的为老约翰擦拭着身体,并且为之换上了一身西装,她用热毛巾敷着老约翰的脸,最后为之捏了一个温暖和煦的笑容,在这一切做完之后,老约翰被放进了棺椁,由六名侍从恭敬而满脸沉痛的抬上了这粉红巴黎的一百层,那是专属于一个人的存在。
电梯打开,这里的装饰很是简朴而且复古,毕竟所用的都是近一百年前的东西了,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粉红巴黎还是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酒馆时就存在的了……
侍从将装着老约翰尸体的棺椁放在地毯上,便恭敬的离去,一位看上去三十多岁的少妇走到老约翰的身旁,双手抚摸着老约翰那张饱经风霜的脸。
“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她将脸深深埋在老约翰的胸口,感受着逐渐冰冷的温度,她知道那是爱人最后的诀别话语,她已经在这里苦苦等候了老约翰四十年,她是这座粉红巴黎的主人,当年,十八岁的她就是在这里和那个富家公子邂逅的。
那又是一个可悲的故事了。
当图雷从疼痛中醒来,已经是次日中午了,看来那人下手并不轻。熟悉的消毒水味道让他想到了在医院外科急诊室工作的难忘经历,当图雷仔细打量四周时,便明白自己在某家医院的住院部,身旁摆放的是自己的随身物品和一封信件,看到自己醒来,那名坐在一旁看护的粉红巴黎的安保人员便无声离开了。
图雷打开了那封信,那是老约翰让酒店服务人员代笔写的,内容如下:
图雷,首先要我要感谢你做的一切,当你看到这封信说明手术失败了,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毕竟我已经六十多岁了,过去的每一天我都能预感到死亡的到来,你可能会因为我的死亡面对一些不公平的待遇,为此我深表歉意,最后,希望你的下一位患者比我幸运,也希望你成为一名出色的医生……
图雷看了之后很是无语,作为一个医生,治死个把人不是很正常么?说的好想这老家伙为了自己成为一名合格得医生奉献了自己一样伟大,出色的医生,自己早就是了,而且还是得到了老师认可的医生。
收拾心情,图雷看着档案袋里第二名患者的信息,待到养好手伤便出发。
他显得那么平静而放浪不羁,而攥着档案的手还是渗出血,那血染红纸张,一点都没有被眼泪冲淡。
他到底,是个年轻人……
赛琳娜放学回到家里,看着那让她厌恶的母亲,她真是连饭都吃不下去。
原因就是她母亲的那双手,每一只手上仿佛长了十根手指,仔细一看原来是每一根手指都被从中劈开,骨骼扭曲,像莲花一般盛开。
赌气的赛琳娜又捧着碗去自己房间里吃,她坐着父亲给自己做的木马,一摇一晃的吃饭,即使这种行为被父亲斥责了无数次。
赛琳娜的父亲是附近有名的能工巧匠。那年他还年轻,家乡发生饥荒,他从遥远的东方逃难过来,起初语言不通,无亲无故,差点被饿死。
是赛琳娜母亲——莱丽的收留,他才能够在这个小镇生存下来,并且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决定和这名善良却身世悲惨的女人成家。
二人结婚的时候,赛琳娜的父亲已经二十岁了,而莱丽却已三十岁,所有人都不看好这段婚姻,只觉得这名来自东方的难民只是为了在这里活下去才违心背愿的入赘。
毕竟莱丽虽然还称得上中人之姿,可那双手真的会让人恐惧,那是一双什么也做不了的手。
那是她还是一名三岁幼童时遭受的惨痛经历,而现在的这名中年妇人已经对那时发生的一切毫无印象了,即使连那些街坊邻居嫌弃厌恶的表情她也坦然处之,唯一让她心念难平的就是女儿赛琳娜看自己的眼神。
一个女儿,为什么会嫌弃自己的母亲呢?
这还要从四十年前的那场战争说起,莱丽三岁时被被敌国抓去,当时的骨骼融凝剂实验需要各个年龄的实验对象,而赛琳娜的母亲就被送了过去,成了最小的实验对象。
战争结束之后,赛琳娜的母亲则被拯救送回国内,被一户老人收养,直到莱丽成年,两位善良的老人也去世了,莱丽靠着一些政府补贴勉强生存,直到和赛琳娜的父亲结婚,有了赛琳娜……
在一次回顾历史,反对战争的活动中,莱丽受邀到其所在学校,进行反战演讲,她高举畸形的手臂,以那场战争的受害者者身份控诉战争的残酷,这是很好的宣讲人
而在一个孩子看来,这让全校师生,甚至全镇,全市的人都知道了,她是一个残废的女儿,她有着那样一个母亲。
自那以后,赛琳娜不停地遭受校园霸凌。
成年人的讥刺嘲讽是锋利的刀刃,小孩子的也同样伤人。
赛琳娜六岁到十三岁的生活就在同学冷嘲热讽,和异样的目光中度过。
赛琳娜的父亲悉数这些年的过往,喝了两杯酒,莱丽也一反常态的喝了一些酒。
赛琳娜的父亲满脸通红,正准备和老婆温存一下的时候,却被莱丽一把推开。
她开门去了仓库,赛琳娜的父亲也没有在意,那里有他为莱丽制作的木雕,莱丽心情不好时经常会去看看,他开始收拾碗筷,直到他听到了一声惨叫。
他赶忙冲了出去,看着莱丽跪在地上,双手齐腕而断,血液喷薄。
原本善良温婉得面容痛苦而狰狞,那双手掉在地上,宛如血池盛放的莲花。
锯片嗡嗡而响,其上一片嫣然。
“这样,赛琳娜就有一个正常的母亲了……”
莱丽颤抖着说道,她疼的咬破了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