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开心的一百一十天(1/1)
这一切糟透了。
巽萌黄孤零零站在病房外,透过门板上那块小小的玻璃,看着里面三个哥哥在柔顺的阳光下打闹。
她该迷茫的,征丸发现真相的时间太早了,所有计划中途夭折;她该生气的,明明自己只需要等下去,家主的位置就能自动到她手里。可是她望着那三个大笑着、似乎与所有烦恼无关的人啊,也静静跟着笑了起来。
萌黄想起那遥远的、无忧无虑的童年。三个哥哥带着她在村子里疯跑,孩童们迎着稻香,迎着灿烂的阳光,穿过一条条小巷,欢笑声响彻天际,传到十年后的小镇医院,在她死寂的心中回响。
皆川和树被一阵轻柔的风提醒,第一个回头看向病房门口:“萌黄妹妹?诶,你怎么哭啦?”
萌黄迟疑地抬手摸脸,指尖湿湿的。她注意到玻璃中有个满脸泪痕的女孩,轮廓寡淡,却因为丢失了往日极端克制的端庄,显现出几分活气。
门开了,虚影消失,不等萌黄惆怅,阿熏哥哥已经随着冷气,顶着一头乱毛,热热闹闹地站在她面前。她笑了,只有他完全没变呢,一如七岁时真诚柔软的模样。
萌黄与和树差不多高,轻轻松松便能越过哥哥的肩膀,看见病房里征丸迷惑而警惕的眼神。
她收敛笑意,闭上了眼。
征丸哥哥啊,曾经为了夺回她被抢的糖果,扑上去跟那几个外地小孩大打一架;龙之介哥哥则是最老实的,每次玩累了,都是他背自己回家。
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女孩被阿熏哥哥牵着手,安置在病床上坐下。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她恰好背对征丸。
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妹妹乖乖地仰面,让哥哥用纸巾擦眼泪。傻瓜,这么轻怎么擦得干净呢?撒娇的话她说不出口,只能尽力平复自己的呼吸。
“你知道了吗?”和树温柔地,没话找话,“也对哦,说是去找龙之介拿素材做亲子鉴定了呢!萌黄最细心啦,一定会问清楚的。”
他明明经历了那么多,依然如此阳光明媚,我是不是同样可以……
勇气将坚硬的外壳撞出一条裂缝,少女担心自己会后悔,紧紧抓住哥哥的手——那只手多么温暖——声音颤抖而坚定:“去查仙田的房间。”
“仙田?”和树眨眨眼睛,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啊!是不是之前聊过的,那个巽家工龄最短的仆人?”
而且是深受紫乃夫人信赖的仆人。
征丸头皮发麻,他知道,萌黄这话其实是在提醒自己。轮椅上的少主没有回头,深吸一口气,果断拨通家里人的电话,叫他找个合适的理由,请金田一先生放下手里的工作,先去搜仙田猿彦的房间。
挂断电话,这对同父同母的亲兄妹始终背对着背,不肯看对方一眼,更不肯直接跟对方说一句话。
和树用眼神求助:他们是在赌气吗?
克彦无奈地挠挠头:大概吧?
兄弟俩只好各陪一个,不时聊聊轻松的话题,免得这两个家伙把自己憋坏了。
三个小时过去,月亮在明亮的天空中与太阳对峙,金田一与七濑处理好巽家的事,带着一大堆照片风尘仆仆地赶回医院。仙田的房间,如萌黄猜测,的确很精彩。他为了留条后路,刻意保存下诸多直观的证据,它们跟紫乃夫人藏起的某些东西一一对应,简直恶心到两位见多识广的高中生一致认为,除了报警,最好还是当面告诉征丸事件的全貌,而不是隔着一部单薄的手机。
金田一犹豫地扫了眼闻讯赶来的剑持大叔跟黑羽隼,以及一直呆在房里的皆川兄弟与二小姐萌黄。病房有点拥挤,这倒是其次,关键是……
“就这样说吧,金田一先生。”侦探的脸色过于难看,征丸实在不敢一个人面对。
亲友在场也好,金田一叹息着,严肃了表情。配合借用巽宅的拍立得拍下的照片,再加上拜托剑持大叔打听到的情报,侦探先生将搜集到的证据一一罗列,最终构建出一个可怕的计划。
“那位奇怪的赤沼先生根本不存在,他是由紫乃夫人与仙田共同维持的假身份。”
“劈开纸门的猎头武士,也是仙田假扮的。”
“……仙田是龙之介的生父。”
征丸紧紧抓住轮椅的扶手,手指用力到关节发白,千万种阴谋从脑海中一闪而过。克彦半跪下去,轻轻握住这孩子的手。征丸剧烈喘息着,手背的温度叫他安心了些许,他微微抬起下巴,示意金田一继续。
“仙田当年并非大叔听说的那样死了,而是抛弃了紫乃夫人。两年前,他不知道从哪里得知紫乃夫人的下落,来巽家当佣人。他的存折中有多笔奇怪的转账,这一点与紫乃夫人银行余额的变动对得上,应该是勒索,或者资助。最后是犯罪计划书,仙田与紫乃夫人合谋……”金田一舔舔干涸的嘴唇,“杀死征丸,为龙之介夺取家主之位。”
征丸眼睛发黑,如坠冰窟。
“继续,请。”少年声音嘶哑。
金田一仔细观察征丸的表情,他甚少跟活着的受害者讲解针对他们的阴谋。原来必须时刻观察对方的情绪啊,很辛苦,但他太希望自己能多拥有一些类似的体验,而不是面对一具冰冷的尸体。
金田一尽可能不带任何情绪地复述了那个残忍的,分尸计划。
“真完美啊,不是吗?”征丸垂着脑袋,克彦感觉自己的手背上落下了几颗温热的水珠,“编造出一个根本不存在的赤沼,再让紫乃夫人出面,把我骗到偏僻的地方杀害,尸体物尽其用,利用视觉盲区制造不在场证明,还有栀子村的传说。”
“征丸……”和树咬唇。
萌黄妹妹一直在发抖,隼酱跟她不熟,他不敢走开,又担心征丸(幸好叫来了哥哥),最后就是用一个格外别扭的姿势坐在床上。
征丸惨笑一声:“我一直很听话吧?只要她说一声,哪怕只是随便找了个理由呢,我怎么会拒绝把家主的位置交给龙之介?只要我们母子俩在一起,就像过去十八年那样,一直在一起……”
“……”
“紫乃夫人,她、性格太软,我几乎每天都在担心她,怕她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被谁欺负……多么,精巧的计划啊?我对谁都会保留一分提防,唯独母亲,绝对不会防备。”
“哪有孩子会觉得母亲准备杀害自己啊?”
和树小声感叹,连他自认看清了母亲的真面目,也从来没想过那个人会对自己痛下杀手,更何况征丸呢?他与紫乃夫人相依为命十八年,从记事起,母子俩一起经历了那么多风雨,眼见着因为藏之介爷爷的一封遗书,好不容易快熬出头了;即使不讲感情,单从理性的角度分析,征丸也绝对想不到妈妈会想杀掉他,断送唯一能够过上好日子的可能吧?
剑持大叔沉默不语,之前帮忙调查的时候他就囫囵听了一遍,如今依然不敢置信。记忆中那个纯洁的少女,竟然变成了这副德行。可是证据,证据就这样明明白白地摆在面前,连他的善意也成了紫乃计划中的一部分啊……
看在本部警部先生的面子上,证据又很充分,出于对巽家少主的保护,地方警察同意金田一先给受害者讲一遍,让他做好心理准备。现在事情说开了,征丸缓了一会儿,提出想与萌黄单独说点话。和树欲言又止,被萌黄敷衍着,轻轻推了出去。
门锁发出一声轻响,寂静在昏暗的病房中流淌,女孩随意坐在窗台上,兄妹俩没有看向彼此,只是静静欣赏窗外火红的天空,黄昏即将走到尽头。
“只剩我们两个了。”他说。
“啊。”
“你早就知道那个计划,对吗?”
“对。”
萌黄明白,从提醒对方去搜查仙田房间开始,自己注定瞒不过这个聪明的哥哥。
征丸沉默片刻,问:“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
萌黄遥望艳丽、却逐渐暗淡的天空,她想起清子姑姑生病的那些日子,她总爱抬一根小板凳,坐在清子姑姑病床边上,两人手拉着手,目送浑身是血的太阳被群山吞没,一切归于潦倒的黑暗。
“因为我不想变成下一个清子姑姑。”
征丸瞳孔骤缩,大山无动于衷,将整个城镇包围。
萌黄耸了耸鼻子,从头开始解释自己发现那个计划的原因:“六年前的端午节,隼人发现龙之介悄悄往他的‘祝酒’里加东西。他那时才九岁,倒下去才明白喝下了毒药。隼人知道龙之介嫉妒自己更得父亲宠爱,却没想到他会杀人。
“父亲刚愎自傲,对家族荣誉在意到了癫狂的地步。没有人证,没有物证,他绝对不会相信自己的儿子们会互相残杀。隼人恢复健康后开始装傻,从而保全自己的性命。他恨透了这个家,虚伪,暴力,可是无力逃脱。他太小了,父亲,还有龙之介,他们又是那种性格,隼人能逃到哪里呢?只会像上次我去大阪一样,被仆从抓回来。”
“……我从来没了解过你们。”
萌黄没有接话,夕阳最后一丝余光也被湮没,她的后脑勺抵在墙上,把玩自己的手指:“谁会防备一个傻子呢?我与隼人做了交易,他给我打探信息,我帮他掩护。不过这个计划的全貌隼人确实不知道,至少以我的视角来看,他不知道。
“一旦紫乃成功,你会死,我有后手确保龙之介无法成为家主,至于隼人?他不必演戏,重获自由绝对会选择立刻离开这个家——或许还要带上他的小女朋友——等到那时,巽家的钱就归我了。”
“……”
“啊,我是女孩,当不了家主,我知道。但是有了钱,我就不必为了家族荣耀嫁给一个烂人,我不必挨打后无力离婚,我不必赌自己一无所有后,继承家业的兄弟愿意接济点口粮与栖身之所,更不必累得最后几年只能倒在病床上数日子。”萌黄说,“我太怕了,我不想被人摆布。”
我明明下定决心,抛弃所有感情,抛弃所有道德,只为自己而活,可是这样真的是为自己活吗?我可以阻止的,龙之介的疯,征丸的苦,隼人的恨,紫乃与仙田恶心的筹谋,以及把所有人玩弄在股掌之中的父亲。如果安心看着身边人死去,以此得到利益的我还是萌黄吗?那样的我与最恨的父亲有什么区别?
“不知不觉,我也变成了野兽啊……”
萌黄令萌黄感到恐惧,还好有阿熏哥哥,否则她甚至没有勇气直面自己。
月光清幽。
征丸开口:“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会资助你离开栀子村,去外面读书,直到你能养活自己。”
萌黄没有说话,她知道自己的梦碎了,难免意兴阑珊。一个轻飘飘的保证,谁知道清子姑姑出嫁前,有没有听过类似的呢?
“我是个很厉害的人。”征丸说,他想起皆川兄弟对自己的鼓励,他想,自己的确是有那么一些资本的,无关身世,“我聪明,能吃苦,人品也好,我不会拿人换取利益,因为我有能力,没有必要走捷径。”
萌黄今晚第一次真情实感地笑了:“狂妄。”
征丸也笑了:“我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
父亲将清子姑姑葬在公墓,没有让她与丈夫合葬,是忏悔吗?还是对妹妹的同情?或许那个哥哥也曾对妹妹做出过这样那样的承诺,只是野兽之村将他同化了,独留清子姑姑抱着往日的温情,不愿放手,直到人生的尽头,她才彻底放弃。
“萌黄,去大城市吧!”征丸收敛笑意,“多见一点世面,考一个好大学,找一份好工作,不要依靠家里。这样即使我变了,你依然有力气逃走,在这颗星球我不知道的地方好好生活。”
“……谢谢你,征丸。”
“你是该谢谢我。”
我反感你平日的冷漠,我憎恨你的见死不救,但我更不希望看见下一个清子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