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游龙畔(三)(1/1)
北长坡虽被冠了个“北”字,但实际它在安陆城南,离罩子铺也不过二里不到的距离。之所以叫北长坡全因它直冲安陆府城北门。安陆城地脉原自北来,故而只有北门是直通的,余下东门偏南,西门偏北,南门偏东,建城之初因宕江连通青兴湖穿城而过,生怕走泻了旺气,才如此设计。再加之城中钟楼、鼓楼以及丰山寺的佛塔,皆是为了镇旺压凶。而北长坡所在之处地势低洼,阴气颇重,老百姓为了讨个吉利,才引地脉之向,谓之“北长坡”,震震鬼邪。
就在这片临江的洼地中,今日五更鼓响,会变得异常热闹。
祁时见早早守在此处不远的地方,将北长坡收入眼中。倘若不是他分析了这里的地理位置,恐怕还真个要被面前的荒芜给蒙蔽了去,以为自己是被人耍弄了。
这里还真是个专为鬼市安排的“好地方”。东临江,西靠路,四周荒草石木遮掩,再皎洁的月光也照不全,总有暗处可以躲藏。一有风吹草动,人可向任意一个方向逃窜,轻易逃脱。
少年以为自己饱读诗书,可览天下事,可今日才知,自己还差得远呢,属实是涨了不少见识。
祁时见讪笑一声。
他耳朵灵,周围又静,轻易便听出有高手靠近,而玄衣卫未动,那必是影薄。他此番来回比少年想象得更快,看来是格外顺遂。
待他靠近,祁时见不等对方拜礼,便直言道:“讲。”
影薄平了气息,拱手言简意赅回说:“回主人,冯德明坚持称那个叫潘胜的库掌司太监到安陆来是为了从他府中取一幅画替圣上厌胜祈福。”他知道小主子定会当成笑话,便连对方吹捧这是怎样贵重的得道高僧之遗作的废话都给省略了。
果然,祁时见嗤笑而出。祈福虽不是什么怪事,但他有密信在手,圣上究竟还是不是活着都不知道,一个司礼监太监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城南下楚地,仅仅为了一幅画?这借口在知情人眼中未免也太牵强了,也就糊弄糊弄什么都不懂的鹅头。
“继续。”祁时见收了笑,他知道影薄不可能只给他探了个乐子回来。
“奴从童祥口中探知,冯德明曾于一次醉酒吐露,说自己即将平步青云,但那库掌司太监一事他全然意外,反应不做假,应是真的不知情。”
平步青云?单凭这个就可断定冯德明是真的知道些什么。这个冯德明只不过是个同进士出身,并无什么大作为,能做到右参政的位置,全因早年给殷宾鸿提过鞋,攀了国姓爷的关系,和宁兴学几乎一样,算是拿钱填出来的官。如此看,朝内两派纷争,他必是站在殷宾鸿一边。
既然那叫潘胜的库掌司太监能出宫与他联系,就说明京中还是殷宾鸿一席说了算的,至少,没让万新知领头下的内阁文官们压了一头去。
但也侧面说明了两派争斗的水深火热,到了几不遮掩使出万般神通的地步。如此看来,圣上的状况是真的不容乐观。那密信之中所言极可能是真的。
思至深处,祁时见心头沉甸甸的。
他不易察觉地吐了口气,才又说:“你必定是去了问冯德明,他如何解释?”
“当然说是自己进献有功,必得恩赏。”影薄回想那人恬不知耻的模样,便声色冰冷,“奴不信,逼他说了实情,他才道潘胜一行来安陆府是与一叫‘邬连’的内廷宦官有关,称此人是破局关键,但那潘胜并未告诉他真正原因,只吩咐让他寻找宁兴学库中所遗之物。”
祁时见闻言一震。“你说什么?”
“潘胜让他找宁兴学库中所遗之物。”影薄重复一遍后,沉了沉声音,回道:“奴也觉得,他所指的,应是那锦盒。”
夜风吹着影薄的话灌进少年耳中,携了些凉气,让他整个人都清醒无比。他站起身来,踱了两步,以此来化解这番话中的内容。
这般看来,潘胜等同于招认了宁兴学之死完全是他指使锦衣卫所为。果然如他所料,那振灵香就是宁兴学手中掌握的足以改变两派制衡局面的关键之物。
当初他就觉得那破旧锦盒在满墙金银珠宝之中格外突兀,恐有蹊跷。怕是宁兴学自己都不曾想过那暗室机关有朝一日会被人发现,故而根本没打算伪装一下吧。这才让祁时见轻易得手,没想到还真让他押对了。
宁兴学肯定也是因此物丢了性命。估计是潘胜派人与他密谈要他献出此物,而宁兴学却发现府中被盗,认为对方贼喊捉贼。待来者确认振灵香是真的失踪之后,那宁兴学必然就成了个毫无用处的麻烦,一了百了了。
可为何是振灵香呢?这东西如何能重要到影响局势走向的地步?
而潘胜带锦衣卫四人又为何要在这么关键的时候追查邬连?邬连并非司礼监这等要职,甚至连二十四衙门都不是,只是个小小守库内官而已。
等等。
祁时见突然惊觉,他猛地想起邬连职守的丁字库房不正是负责存放香、茶、蜡的吗?那锦盒之中的振灵香莫非最初是从内库暗中流出来的?
潘胜告知冯德明称邬连是关键之人,莫非……!?
“糟了,”祁时见心脏骤然缩紧,“蒋慎言此刻……”他倏地惶恐起来,惶恐到连“命悬一线”四个字都不敢说出口,惟怕出口成真!
蒋慎言作为邬连留在人世上唯一的关系人,此番落在了潘胜等人的手上,那必定只有灭口一条去路!
原以为蒋慎言能留下香丸作为标记,定然是暂无性命之忧。可这么看来,是他们疏忽大意了。虽不知到底是什么绊住了那伙人的脚步,但这个“暂时”怕是转瞬即逝的,于他们而言,蒋慎言大抵就是又一个宁兴学吧?
少年此时手脚冰冷,一股从未有过的惊恐之感似要扒开他的头皮崩裂出来。
偏这时,还有不凑巧的声音突然响起:“回来了!怎样,我说不耽误时候吧?”
祁时见惊了一跳,这真是他人生少有的模样。
何歧行从马上翻落下来,腿都站不直,高低喘着粗气,想着要好好自夸一番。可抬眼瞧对面煞白如鬼的模样,便只记得揶揄对方去了。
“哟,怎么?你这是撞着鬼身上了?”
“你……”在何歧行看来,少年像是耗费全力才镇压住了邪祟似的,强撑着不歪倒,可连声线都抑不住地发抖,“算的卦,如何?”
何歧行心想怪事,分别之时还高低看不上眼,连鼻间呼气都带着讥讽,怎么这一碰头就变得如此诚恳急切?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诚心求卦的不是他而是这个臭小子呢。
放在平时,仅凭这个他就要好好嘲弄一番了,可毕竟事关蒋慎言的安危,不得儿戏。
他便也干脆地直说了答案。“北,沿宕江向北。”只是小小地耍了个心眼,瞒下了山人断说蒋慎言暂无性命之忧的好消息,让这小子自己急去吧。
“北?北到何处?”祁时见似是真的好奇,十分真诚。
何歧行摇头。“不知,山人只说了‘当断则断游龙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