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往事如昨（二）（1/1）
这声音……苏白狸只觉心头一颤，无形中好像有一只手将她牢牢抓住。
她盯着那个背影，发现落日将最后一抹金黄毫无保留的投射在他身上，斗篷上的帽子被风灌入，鼓胀成一个圆环，在余晖的萦绕下熠熠生辉，光芒万丈，再加上猎猎长袍随风劲舞，让她不由得想起了阿舅笔下的佛陀，也是这般庄严圣穆，飘逸出尘。
浮想间那人翩然转身，与她的目光撞在了一处。
呃……
他长了一脸浓密的胡子，蓬厚，杂乱，还有一些邋遢，跟镇上打更的余老伯一样；眼睛倒是深邃，漆黑如墨，幽若古潭，平静的看不到一丝波澜，仿佛人生万物早已被他看透，再不值一提，不值一顾，却又这样定定的看着她，旁若无人，肆无忌惮，似要探究到她的骨子里，让她很不自在。
“你没事吧？”不知何时，他已到了面前，悄然无声。
“没、没事……”她倏然醒神，带着几分慌乱几分尴尬仓促拜道，“谢谢老伯，”又朝向司莽，“谢谢叔叔。”
他微微一怔，眼神有些微妙的望向司莽。
司莽似是不察，低垂着眼皮，神情肃穆，仿佛与外界断了联系。
如此自不便再说什么，他转过脸，正要开口，司莽忽然飞快的背过身去，缩着脖子，双臂交叉，肩膀在不停的抖动。
“司莽！”他没好气的叫了一声。
“哎。”司莽肃然起立，清咳一声，又用手摸着喉咙继续数声，嘴里嘟囔，“有些，啧，有些……受凉……嗯，受……”话没说完又“扑哧”一声垂下头，“嗤嗤嗤”的笑了起来。
他脸上似乎有些挂不住，抬腿朝司莽踹了一脚，又正了正衣袍，转身对她说道，“你刚才叫我什么？老伯？我看起来很老么？”说罢卸下自己的帽子，似乎有意要掰正她刚才的说词。
他没有束发，任由那一头微卷的长发自由飘散；胡子太茂盛了，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余了眼睛和鼻子的空当，所以看不清他的下颌，不知道那里是圆是方，是胖是瘦；另外他手上的皮肤很黑，纹理粗糙，显然长期暴晒在日光之下，给人一种沧桑的感觉……
“嘿 ，看够了没有？”他俯身过来，声音冷的像冰，与刚才简直判若两人。
欸，不是你让看的吗？而且，也没什么好看的呀。
苏白狸略略有些失望，纵然她不是一个以貌取人之人也还是不由自主的希望他俊逸挺拔的身姿之上是一张与之匹配的脸，而不是眼前这般满是虬髯，不修边幅……
“想什么呢？问你呢！”那人再度开口，粗放无礼。
唉，说什么呢？解释就是掩饰，谁信谁是白痴。再说了，一个老大不小的男人还在乎这个？她低了头没有说话，好在那人还算识趣，换了个话题，“就你一个？”
“啊？……是。”
“叫什么？”
“苏白狸。”
他凝目看她，好像在思索什么，转瞬又问，“其他人呢？”
“啊？”
“你们一共多少人？”
“啊？”
“她在哪？”
“啊？”她瞪大了眼睛，懵然不知。
他不耐烦的低喝一声，“说！”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直视着他，心有不服：我又不是你的犯人，凶什么凶！
他也紧盯着她，看她眼神清澈，面色坦然，不像是在说假，语气到底和缓了一些，“本地人？”
“嗯。”
“叫什么？”
欸，刚刚不是才问过吗？
“苏……白……狸……”他自问自答，突然又道，“苏白是你的姓吧，夜族人？”
“嗯。”
“‘岁岁平安’用夜族话怎么说？”
“松意乌意昵。”
他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阿努辛了。”
这是夜族话“抱歉”的意思，想来是为刚才之举。她惊讶道：“你也是夜族人？”
他没回答，只问，“他们是谁？为何欺负你？”
这个问题牵扯太多，她也不想回答。他似是理解，抬了抬手，“起来，送你回去。”
“不用了，谢谢……谢谢叔叔。” 既然他不愿别人称他为老伯那就遂了他愿吧。她是知恩的人，虽然这人有些古怪，但若在平日定要请了去家里坐坐吃顿便饭，只是眼下方家种种不想被阿舅知晓，只能把感激放心里了。
起身的时候腿有些酥麻，她扶着墙慢慢走了几步。
“小心。”他轻轻的说了一句，声音又如初听那般和煦温暖。
“嗯，谢谢叔叔……叔叔再见。”她挥动双臂一边后退一边与他们告别，走了一半突然想了起来，又跑回来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还不知道叔叔的名字，可以告诉我吗？我只记得这位叔叔叫司莽。”
司莽呵呵的笑起来。
他回道：“记得他便好，去吧。”
她再次挥手，一边说着再见一边往后退步，到了巷口才转身飞快的跑了。
看着她的背影，他定定的有些出神。
“怎么了？”司莽心生诧异。
“觉不觉得她像一个人。”
“谁？”
“廷廷……”
司莽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夜幕迅速笼罩下来，无边无际，吞噬了所有，好像刚才的一切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
子夜，墨色无边，乌纱镇西侧的青山坳早已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唯有一间农舍亮着灯火，荧荧之光，孤寂而苍凉。
舍内，苏白狸跪在地上，脊背挺的笔直。
正前方离她三尺不到的竹椅上坐着一个清瘦的男子，白净的脸，细长的眉，鼻子的弧度十分柔和，看着就是个温顺的人，只是此刻他的眉头锁成了一个“川”字，薄薄的嘴唇也紧紧的闭着，好像在努力克制着什么。
风呼呼的吹，破落的窗户纸跟着一起舞动，啪啦啪啦，像个不速之客扰乱了屋里的宁静。
男子将目光移过去，定定的出了会神，这才缓缓的道：“想好了吗？”
苏白狸平视着前方一动不动。
男子等了一会，说道：“好吧，今日我也不想瞒你了，方家刚办了一场喜宴，门当户对，是门好亲。”
她静静抬眸声音平和，“你想说他成亲了对吗？”
男子纠正，“是订亲，他们是官宦人家，该有的礼节一样都不会少，按部就班一件件的来，到明年的今日……”
“别说了，”她打断了他，嘴角噙了一丝笑意，“我不相信。”
男子无声的叹了口气，继续往下说道：“到明年的今日便是他成亲的日子，这是柳姨娘遣人来通知的，并且一再警告让你不要再去，否则……”他顿了一顿，眼前浮现出来人凶狠的嘴脸。
她立刻想到了傍晚在巷子里发生的一幕，心有余悸，然而，她还是倔强的抿了抿唇，昂首回道：“我不怕！”
“你！”男子想要发作，转瞬还是忍住了，尽量放缓了语气，“近日你常去方家，他们什么意思也该明白了，非让人撕破了脸皮你才罢休吗？”
她陡然一惊，原来阿舅什么都知道，多日来的委屈，郁闷，苦楚一下子都涌了出来，她好想伏在他怀里痛哭一场，但是看到那张恨铁不成钢的脸又打消了这样的念头，咬牙说道：“是！他们现在都不待见我，那又怎样，等卿辰哥哥回来不就好了。”
“回来？”他一阵苦笑，“回来做什么？三媒六聘的娶你么？狸儿，他已经订了亲了，那女子是吏部尚书尹佑山的女儿，名门望族，胜你百倍千倍，你还要做梦做到什么时候！”说到此处他敲击着桌面，痛心疾首。
这样的争执记不得有多少回了，除了两败俱伤再无益处。
她陡然站起，抬腿欲走，“谁说了我都不信，我只信他！”
他终于按捺不住朝她吼道：“你又要去哪？方家的门砖是为你铺的吗？你要紧赶着往上面跪！”
这话让她备受羞辱，“我跪我的，你管不着！”说罢狠狠的跺了跺脚，往外奔去。
门口出现了一个健硕的男子，恰与她撞个满怀，他扶住她，柔声道：“小狸，别犟了，夜叔说的没错，方卿辰已经做了选择，你何苦去找不痛快呢。”此人是隔壁陈婶的儿子周乾，他显然已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她含怒推开了他，“别演了，都是你们事先串通好的，我才不信呢。”
“演？我是那种人吗？” 周乾急忙解释，“这次出去办差，你托我的事我一刻都没耽搁，到了宁都就直奔侍郎府去了，不想却赶上了人家的订婚宴，那排场那气势比咱们这里过年还要热闹……”
她听的心惊肉跳，声音发颤，“你、你……见着……他了？”
周乾摇头，“没有喜帖不让进啊，不过我跟门房的人打听了，他们说他家小少爷与尹府的千金订了亲，胤王还是他们的媒人呢，据说……”
“好了！”她带着轻蔑的笑制止道，“他不会这么做的，不会的！”
“小狸，你怎么就……” 周乾急了，声音提高不少，“朝中侍郎里面只有一个姓方的，你说不是方重又会是谁？而且人家都指名道姓说……”
“乾儿，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添乱，快跟狸丫头陪个不是！”这时候从外头又进来一个妇人，心急火燎的拿眼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