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自私者的倒影（1/1）

章泽权感到一阵反胃，为什么？凭什么？！

现在连一个游戏群的废物群友也能出来跳他脸了？

这算什么？他在某种三流网文里当某个嘲讽主角被打脸的配角？

还他妈这么巧，他被老爹扔到这么个地方就正好遇到面壁者来“观摩”，还正好坐他旁边，然后还是被他喷破防的群友？

然后他笑了，是啊，生活要狗屁逻辑，特别还是他的生活。

那下一步是不是ETO要向全世界广播智子拍摄的他半夜发泄之后卧在床上，赤裸着身子大喘气，床单被汗水浸湿一大片的龌龊模样了？

面壁者这种大人物都舍得亲自来羞辱他了，那么下次是外星人也不意外。

他看着这个满脸蠢相还洋洋得意的面壁者，感到心脏传来一阵不详的异动。他要离开这个早就待不下去的地方。

他费力站起身子，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摩擦声，会场里的人终于被吸引了目光，他们肯转过身来了。

这些人里大部分是长辈，章泽权以前总是被老爹领着叫他们叔叔阿姨，但其实他还是记不太住他们的名字。

不过他们的表情倒是跟以前一样，只不过是以前他跟在老爹身边的时候他们还有些虚伪的笑容做伪装。现在他们的眼里应该只剩下怜悯和鄙夷了吧。

不过章泽权已经受够了，他听到自己仅仅因为情绪波动和起身这个动作就开始急促的鼻息，但没所谓了，他恶狠狠地指着还处在震惊状态中的大壮，说：“臭傻逼。”

然后他转头就走，他潇洒地摆脱了那些充满恶意的人，他将胜利地凯旋！

绝不是落荒而逃，绝不是。

会场的气氛有些尴尬，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些成熟的社会人都知道无视尴尬，所以在不知何处的叹气声重新起头后，大家将这个不愉快的插曲淹没在了新的讨论声中。

大壮其实挺不好受的，这下他在这儿就更插不上话了。刚刚那个胖子突如其来的攻击性让他有些生气，但他其实隐约间有些理解，只是这一世他能把上辈子干的不太好的人际关系和交往全部推翻重来一次，但大部分人要在其中挣扎一生。

不过他不是来帮人走出心魔的，他只是来找找看有没有可能的机会，所以他努力让自己把这事儿抛在了脑后。

研讨会开了整个下午，大壮确实只是旁听都听到了很多让人耳目一新的观点。

研讨会晚上还有聚餐，但大壮不准备再继续待下去了，他趁大家已经不太在意他的存在时，偷偷溜了出来。

然后在回程前，一名军人叫住了他，那人就像最常见的中国军人那样，健康沉稳，有常年训练的健康深色皮肤和坚毅的面部线条，但大壮一眼就认出了这位就是他没见过的章北海。

除了他军装上醒目的银白色太空军星徽，还有他那让人印象深刻深不见底的眼神。

是常伟思告诉了他消息让他来找大壮的吗？大壮猜想，但无论如何见到章北海这么个靠谱的男人，大壮还是挺惊喜的，所以他很热情地和北海打招呼。

但对方却是很诚恳地跟大壮道歉。

他是亲自来拒绝大壮要求的？大壮不太清楚他为什么道歉，问：“为什么？”

“刚刚一位长辈打电话告诉我，今天泽权——就是在会上骂了你那位——实在不懂事，还希望您别放在心上，大壮先生。”他的道歉礼貌又真诚，但即使这种示弱的时候大壮还是无法去窥见他心里最深处的一些事。

“呃，我倒是觉得没什么，不过你们认识？”大壮问，他完全想不到章北海找他是为那件事。

“泽权是我堂弟，我三伯的孩子，因为一开始‘未来史学派’的发起人可以算是家父，三伯为了给泽权找个出路，才把他独自送来让他锻炼一下自己。”章北海开始解释。

虽然章北海讲得模糊，但大壮倒是理解了那个章泽权为什么跟个气球一样一碰就炸了，这种军区大院的孩子少不了在同辈里被比来比去，就算是一般老百姓，大壮也没少被拉出来跟同一栋楼的小孩们对比，更何况暴龙死神同志上面还压着一个标准的“别人家的孩子”章北海，来自家庭的压力不大才怪。

“泽权他天生心脏不好，您也看到了，因为激素药的原因有些病理性的...肥胖，他本质不坏，本身在国际局势上的推演也很有天赋...”章北海继续解释，他很明显地在袒护他的堂弟，言外之意是希望大壮不要把他理解为一个没用又脆弱的废物。

直到这时，大壮才看到章北海在责任之外的一些更私人的情绪。

大壮开始思索：或许这可以成为某种撬动章北海想法的支点？不，不可能，这个男人甚至能为了自己身为军人的责任放弃妻儿，一个表亲无法改变他的思想。

能改变他思想的只能是事实，他本质是一个极端的理性主义者和科技制胜论者，但现在直接向章北海展示三体科技迟早全部下放的事实毫无疑问是鲁莽的暴露行为，至少现在还没紧要到需要冒这种险的时候。

大壮顺势问了问章北海有没有收到常伟思将军关于借调人员的消息，章北海又变得谨慎起来，跟常伟思一样用“服从安排，需要讨论”之类的话搪塞过去。

不管怎样，大壮最后还是跟章北海讲了下自己和章泽权其实是群友，之前在网上就有些不对付的事，告诉他只是误会，不用太放在心上。

“那就好，正愁怎么跟三伯解释呢，不然他们家又得吵上了。”章北海回应。

你可别说了吧，越说越惨，这波因为大壮让章泽权爆发了，肯定得是章北海三伯出面子跟这些长辈摆平道歉，章泽权这不得家庭地位又下降两个梯度？

这下整得大壮反倒感觉有些愧疚了。

这时候杨子轩打来电话，问大壮怎么还没回去，打本都找不着人，大壮把碰巧遇上群管理这件离谱事告诉了他。

“那不是正好？！老弟你这不直接把暴龙死神给拉过来入伙啊？我们不正好还缺个这种军区有关系还有分析能力的人嘛？”杨子轩在电话那头炸呼呼喊。

大壮很难在电话里跟杨子轩描述好他对章泽权的印象，他这种敏感又脆弱的心理让大壮很难去信任他，更害怕他在知道真相后会有什么出格的举动，章北海也站在旁边，更让他不能明说这些事。

但杨子轩很明显没理解情况，用群主的“权威”要求群友大壮去跟管理章泽权道歉，剩下的看情况再说，大壮想想也是，至少在人情上大壮觉得也该跟人家道个歉，就同意了。

大壮跟章北海说了意图，对方表示很乐意带路，还把地址让大壮转发给了杨子轩，两拨人准备在章泽权家碰头。

......

章泽权躺在卧室床上，从这个角度往上看去，正好可以看到墙面一排奖状，那是他小学时候的战利品。

那时候它还可以从这些小小的善意中收获一点点成就感，除了要定期去医院做治疗，体育课不能跟别的孩子一样跑跑跳跳以外，他觉得自己和别人没什么不同。

后来他吃着已是他生活一部分的小药片，偶然听到了父母为他不能成为军人继承衣钵而叹息。

再后来这叹息不再遮掩，甚至蔓延到他学生时代的所有同学和老师那里，他开始察觉到所有人都对他有一种谨小慎微，和那些叹息一样包围了他。

这种感觉很奇怪，但那时他还没察觉到为什么。那时候家里刚接上网有了电脑，在泽权小时候，私人电脑还是富人阶级的特权，而愿意让孩子在上面玩游戏的更是少之又少。不过在北海哥的帮忙下，他还是玩上了他其实不太看得懂的网游《创世纪》。

他给自己取名“狂风暴龙战神”，操控那个不太清晰的角色踏上冒险，甚至背着父母半夜偷偷起来玩会儿。

终于有一天，因为父母起夜，他半夜玩游戏的事情被撞破了，他感到无助惶恐，但更多的是一种生理上的难受从左胸传来，那是他记事以来最严重的一次发病。

等从病床上醒来，看见沉默的父亲和憔悴的母亲，听见他们说他的病是先天的，以后只能保守治疗，章泽权突然就明白了之前他人对他的异样态度来源于哪儿了。

从今往后，他的情绪和行动都将被那个维持他生命的器官禁锢，他将在这颗跳动的牢房中度过余生。

原来是我的脆弱让那些同学不再敢靠近成为朋友，原来是我的缺陷让父母传承光荣职业的期望落了空。

之后他也试过，即使自己带着无法摆脱的牢房，说不定也能做成点什么事呢？但后来，中国政法大学的国际政治专业学位证也没能带给他什么改变。

不过被自己心脏囚禁的日子总是有优点的，他有时候即使表现得跋扈乖戾也不会有人说些什么，他们依旧是叹息，今天想必也没什么不同。

他回顾着自己的人生，感到一种残酷的幽默，就像他的网名又改回了狂风暴龙战神，好像这样他就又能回到那个什么都不知道，还能对未来有所期待的心境。

门外传来北海哥的声音，他已经很久都没空来聊聊天了。

他被首批选中加入了太空军，又一次成为了家门的骄傲，看来知道今天的事之后，老爹又去请他来教育自己了。

对章北海，泽权有的感情是从仰慕-嫉妒-憎恨-亲切一路转变过来的，父母常说阴沉的他该多向北海学学，至少在性格上更老成干练，但其实只有章泽权看出了那是北海哥仍跟小时候一样，用一种踏实的脚步去践行他人对他的期望而已，大伯希望北海成为那样捉摸不透的人，所以章北海就去这么做了。这是一种足够单纯的状态，但也足够可怕。

他慢慢支起身子，去给章北海开门，然后看到了除了章北海外，还站在一起的两个不速之客。

啊哈，陈大壮，跑上门来进行他未完成的羞辱？旁边是谁？他的跟班？

然后章北海告诉他：“这两位是来道歉的。”

旁边那个戴眼镜瘦高个伸出手，用一种刻意又招人烦的缓慢语气跟他打招呼：“你好，狂风暴龙死神，我是你游戏群的群主，伊卡洛斯。”

“你在耍我？”即使章北海在场，他也不准备忍着这个装腔作势的斯文败类了，他非常直接地怼了回去。

章北海只是皱了下眉，没有发出泽权想象中的熟悉的叹息声，他的情绪控制更优秀了，章泽权看到。

“那你也可以叫我轩哥。”眼镜男耸耸肩，脸上摆出一副无辜的表情，这样子倒是和那个群里小肚鸡肠又贱兮兮的群主有了两分相像。

罢了，他不想再让今天变得更坏，让这三人进了卧室。

寡淡地闲聊两句，章北海接了电话要回基地复命，留下三个游戏群里的群友面面相觑。

三人开始陷入一种怪异的沉默，章泽权带着一种恶趣味等待着，他想看看沉默的尽头是什么。

是杨子轩的邀请，他开口问：“泽权，听说你现在还没工作？”

“我爸请动了一位面壁者，来给我安排个工作？”他感觉愈发滑稽。

杨子轩显得很疑惑：“啊？什么？不是不是，我们也就进房门那阵才见了令尊第一面，是我们现在真的需要一个有你这样专业知识的人才。”

他竟然认真在解释，章泽权明白这两个人居然是真的在认真准备招募他。

为什么？他试着分析：他的局势推演能力即使再强，但也一直没有在社会上展示过，陈大壮也不能从他今天的表现就简单推测出他的技能优劣，那么就是其他方面...

可他只是一个肥胖又病弱的废物，他还剩什么值得伟大的面壁者来关注呢？

哦，我的家世，他想明白了。

“你们在找一个本身没有站过队，但是又在军政界有一定关系的人搭伙，你们真的在准备搞点自己的势力。”章泽权说出了答案。

这同时也是拒绝，这类事情如果说出来就意味着失去了信任，干这类事如果只是利害关系一致是难谈信任的，而没有信任就难以长久合作。

同时这类事也是不该被外人知道的，章泽权又是残酷地想看看面壁者会不会为了封口而对他做点什么。

然后一直没有说话的陈大壮开口了：“你比我想的还要自私和悲观，章泽权。”

“那说明你想的还是那么天真嘛。‘三体世界，人类已经将军了’~”章泽权用大壮放在电视上的话来讥讽，他和大壮之前在群里键政的很多时候都是为了一个事实是该悲观看待还是乐观看待开始。

“但是这我倒放心了。”但大壮反而露出了一份欣慰的表情：“现在我正式邀请你加入我的团队，为彻底改变人类文明而努力。”

“我以为你听出来了我的拒绝，面壁者大人。”章泽权不解。

大壮站起来，去关上卧室的门，确保房门锁上了，然后说：“所以我得给你开出一个你无法拒绝的价格。”

“噢，现在开始扮演教父了。”章泽权没有停下自己的阴阳怪气。

大壮转过身朝向他：“看好了，章泽权，”大壮说，也可能不是对着他：“智子，麻烦高维展开一下，是的，就是在这儿。”

“什...”章泽权的话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他看到大壮和他之间凭空出现了一个球体...或者空间，他不确定，但这个光滑的完美球形是全反射的。

他看到球体的表面印着自己，肥胖，惊愕，面色称不上健康，被曲面拉伸变形，轮廓形成一个滑稽的钝角三角。

就像一坨大便一样。

这个肮脏的想象占据了他的大脑，他下意识地想移开视线，但又强迫自己直视那个丑陋的镜像。

“你真的控制了智子，要么你成功了一部分，要么你真的跟你在电视里说的一样，将军了。”心脏正在挣扎，他不得不将视线从智子的投影上移开，去找自己的小药瓶。

“所以你知道我这里有你想要的价码。”大壮很淡然地说。

他真的有，世界上真的有解开他囚禁的钥匙。

他吞下药片，叹了口气，就像他经常从其他人那里听到的那样。

“我加入。”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