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红颜(1/1)
从始至终,她的身体都是凉的。滚烫的欲火把她烧得肢体柔软,但是皮肤还是凉的,冷淡而光滑。樊於期觉得,自己身下是一层绸缎。俯卧其中,手指会不自觉地滑动,攥紧,无从克制。
他始终不能让她暖起来,直到汗水从他的鼻尖坠落,滴在了她的眼角上。
水珠顺着眼角,划过眼眶,来到耳际。樊於期伸手去擦,就像为她擦去泪水。
“你渴不渴?”他问,“冷吗?”
樊於期拽过一条织得松软的丝棉毯,覆盖在高羽身上。
“羽儿饿了没?”把毯子又裹紧一些,他感觉高羽的脸色,似乎比刚刚红了也亮了一些,就像瓷瓶反射了阳光。
高羽坐起身,用毯子的一角捂住嘴,笑道:“我饿了,你咋办?”
“一入冬,辽东便是苦寒之地。天还未黑,已经冷极了。晚饭也不吃,我就早早钻进棉被里。”她趴在卧榻上,淡淡地,慢慢地讲,就像是等待冰冻已久的记忆渐渐融化,渐渐流进脑海,流出唇齿。
“每到这时,母亲也不强拉我起床。她会把晚饭端到炕边,让饭菜的热气熏着我的鼻子。”
“母亲也是说,‘羽儿冷不?饿没?闻闻香不?’”
樊於期凑近她的身体,紧闭的嘴唇寻觅着她的肩膀和脖颈,直至到了耳垂,才缓缓张开:“羽儿的母亲,一定是个美人,做得一手好饭菜。”
高羽摇摇头:“没有香膏胭脂,母亲的脸总是干干的粗粗的。辽东物产丰饶,没有天灾虫害,也鲜有饥馑和瘟疫;母亲身形宽厚,只要开口讲话,声响一定要压过旁人才好——咳,辽东的女人,都是这般粗声大气。”
高羽想到哪里便说到哪里。她说得漫无边际,樊於期听得分外有趣。他撩拨着她披散下来的碎发,将它们挽起又松开,再任由深棕色的秀发重滑落到她的肩膀和胸口。
高羽伸出一只手,在半空中左右扇动:“有趣吗?!母亲发脾气时,反倒是不说话了。她扬手打,追着打,拿起碗盆打!凭你是谁,反正就打上去!你说怕不怕!”
樊於期以为她又要咯咯笑,却发现她的情绪突然跌落,眼里的光彩渐渐黯淡下去。
“怎么也算不上美。可那就是母亲的样子。”
“说到饭菜呢……母亲只是把腌菜用油脂随便炒了。那种腌制好的菜啊肉的,无所谓生熟。冬天嘛,热乎的就行。我们在辽东,家家都是这样,所有的母亲都是这样。” 高羽拉住樊於期的手腕,让他面对自己,“一盘菜,一只饼子。我也说不出是好是坏,就是爱吃。味道本无好歹,只有爱吃与否。将军以为呢?”
樊於期随着她的描述咂咂嘴,仿佛是让舌尖替代脑子,来思考其中味道。
“父母、故乡和故国,乃是天选,投胎所至,谁又能左右得了?!天性人伦所在,对父母只有奉养孝顺,对故乡只有落叶归根,对故国只有义无反顾。生于斯,母丑也好,家贫也罢,国困又如何?!活一天就爱一天,无可选择。爱国爱家,谁不是一往情深,也奋不顾身呢?”
“将军生在强国。谁不爱强国,你何其有幸。燕国是弱国,可我也觉得我‘幸运’。如果到了我们都要奋不顾身的那一天,将军的功业和羽儿的牺牲,是一样的幸运和高尚。”
樊於期突然坐起,离开卧榻,披上衣服冲出门,高声喊来副将。
少顷,一小支队秦军骑兵部队打马奔出蓝田军营。一出营门,他们立即兵分几路,快马绝尘,各自隐入暮色中。
约摸一个时辰后,海东青回来了。
众秦军将士按部就班地操习晚课,几乎没人在意高羽是怎样收鹰,何时离开。
“如果我选桑麻红颜,你会留下来吗?”樊於期拉住高羽。
“鹰是不能被困住的。和它的意愿比起来,伺主比鹰更迫切地要它起飞。”高羽说道,“我走了。”
樊於期不晓得在空旷的场地里站了多久。天已黑透,月印万川。他发现自己已困在自己的影子中,向前行时无法超越它,向后转它始终尾随。
“羽儿,我可以选桑麻红颜,是吗?”
与往常一样,在燕国人质太子姬丹府邸的宴席上,樊於期依然是唯一的宾客。
席间两人交谈甚少。绝大多数时候,姬丹只是自顾自独酌,将客席上的樊於期放在一旁,鲜有理会。
“将军想听什么呢?”太子丹朝樊於期举了举酒爵,“你说吧。让她弹。给你助助酒兴也好。”
高羽漫不经心地拿起竹板。
“你就弹曲就好。你不要唱,不要出声。”太子丹已有醉意,他把酒爵从嘴边移开,“羽儿在就好,羽儿就是助兴的。有没有声音,羽儿在就好。”
高羽的眼睛里透出水光,她竭力保持着仪态,也尽力克制住不去看樊於期:“也好。”
可是乐曲声音才起,姬丹又立即打断:“算了。不必弹了。我来为将军唱诵便好。”
高羽知趣地点点头,放下竹板,起身打算离开离开。
“没让你走!听听又有何妨。”姬丹的情绪有些激动。
樊於期朝着高羽举起酒爵:“是呢,你何必走!留下来听听,或者再为我添杯酒又何妨。”
四牡騑騑,周道倭迟。岂不怀归?王事靡盬,我心伤悲。
四牡騑騑,啴啴骆马。岂不怀归?王事靡盬,不遑启处。
翩翩者鵻,载飞载下,集于苞栩。王事靡盬,不遑将父。
翩翩者鵻,载飞载止,集于苞杞。王事靡盬,不遑将母。
驾彼四骆,载骤骎骎。岂不怀归?是用作歌,将母来谂。
姬丹唱起《诗经 小雅》中的“四牡”篇。歌声沉郁、悠长。歌声停止时,樊於期似如梦初醒,不知自己方才是醉在了酒中,还是醉在了歌中。
“不遑将父……”姬丹哽咽起来,“不遑将母……”
长长地“唉”了一声后,踉跄起身,一边向门外走,一边低声胡乱说着醉话:“你说说这位秦王啊!他对我可真是是用心了……用尽力了心啊!太子府很大,房子很多……我走了这些年,还是觉得大……是大啊,可是有房无客……无客才好,求之不得。哈。”
“将军今晚就留下来吧。这里客房可多呢……可是有房无客……你若是客……最好啊,最好。”他的背影镶嵌在门框上,被斜阳的光辉放大,“羽儿在呢……羽儿在呢……”
背影渐渐收缩,仿佛是被吸收进光线中。最后,太子的身影没有了;太子丹沉重的歌声被光线吐出来,喷进屋内,弥漫开来:
“不遑将父……啊……不遑将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