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蓝田(1/1)
蓝田军营中,训练间隙时,一些兵士都故作不经意状,或三五成群,或独自一人,靠近高羽和她带来的黑鹰;也有一些兵士,虽然留在原地没动,但也是远远望着高羽那边的动静
只见高羽身背一柄弓箭,腰间别着一只皮囊,其中装有几只木箭。突然,她抽出一支箭,箭杆挥动间,间簇正好刺中鹰爪上铁链。
无论在近旁还是远处,秦军士兵都不由得面色一黑,显然是被这名女子灵活利落的动作震慑同时,也多生出一分疑虑和戒心。
铁链上的机关松开,黑鹰即刻猛力振翅,把地而起,刺向天空。它就象一团黑云,霎时缩成高空中的一枚黑点,转瞬便寻不见痕迹。
“榛儿!”高羽对着天空高喊。
声音未落,黑点又出现了。它俯冲下来,擦过军帐顶篷,在蓝田营区上空盘旋绕飞两圈后,再次回到高空。此后便再看不到它飞行的轨迹了。
“辽东雄鹰,名不虚传!”樊於期情不自禁赞叹。
这只被唤作“榛儿”的黑鹰,代表了最典型的辽东雄鹰。尽管早有所闻,但亲眼所见后,它一飞冲天的力度和速度,还是完全超出樊於期的预料。自问秦国黑鹰经秦军严格训练和实践磨练后,堪称同类中的佼佼者,可是面对辽东雄鹰,二者孰强谁弱,已然高下立判,不服不行。
“榛儿也太不稳重了。怎得能说跑就跑,疯了似的”高羽今天穿了一身石青色短打窄袖猎装,应是辽东渔猎民族的惯常装束,“闷了太久,今天可要使劲撒欢。”
“鸟儿就事鸟儿。怎么能指望它们像人一样懂事。”樊於期笑道,“鹰要是变乖巧,你才会更烦心呢。”
“你错了。”高羽毫不客气地反驳道,“鸟的‘懂事’是懂事,人的‘懂事’是权衡和心机。”
樊於期平静地点点头。他并不是赞同,他并没仔细去听高羽说了什么,也没仔细琢磨其中意味,他的思绪,已经回到了半年之前。
那时,燕国特使拜会,秦王设宴款待。樊於期记得,席间主客相谈甚欢。
秦、燕两国,彼此大恩没有,小怨不断;明争没有,暗斗不断。两国就是这么不冷不热的交往着。没有大战的血雨腥风,但有外交的暗潮涌动。燕国太子丹就是被迫甩进暗潮中的石头,秦国不允许他激起水花,燕国不允许他随波逐流。
每到不得不现身宴会或其他诸种礼仪场合,姬丹的尴尬、落寞和委屈,可想而知。弱势者的大度,总是在为屈辱作粉饰。
宴请燕国特使,这场宴会姬丹再怎么躲,也躲不过啊。
酒菜已经摆在各人案前。稍后,为宴饮助兴用的乐器悉数抬进宫殿内,乐师和歌舞伎已就位。
秦宫酒监侍立殿中,望向秦王,等待他宣布开席。
秦王朝酒监扬扬手,说:“到一旁去候着吧,今天用不到你。”
酒监一愣,燕使一愣,宾客们也都是一愣,只有姬丹一脸淡漠,全然事不关己状。
“太子,”秦王转向姬丹,“贵国特使到访,今天这一席,寡人是主,太子也是主。你我二人当共同撑持这一场酒宴呐。”
太子丹向他一揖。
“太子这是同意了。”嬴政倨傲立现,“那么,寡人这便宣布开席,勉为主持;太子之后便是今日的酒监吧。”
让他国储君作本国家臣事,即便是临时之举,也是失礼了。姬丹和燕使对望,燕使脸色冷峻,眉头收紧,微微摇头,示意对方不要轻举妄动。
“寡人读史,曾见记载先周武王为征伐之战祝捷,宴请功臣贵宾。”秦王又继续道,“席上毕公、周公、召公在座,而吕尚父为酒监。”
嬴政所说的,乃是西周武王时,周朝军队出征讨伐黎国,获胜归来后在文王太室宗庙举行庆功宴的一段古史。所谓酒监,即掌管现场饮酒礼节的人。在那场周武王主持的酒宴上,酒监吕尚父,就是太公望,即大名鼎鼎的姜太公姜(吕)尚。
太公望受封齐地,为齐国是封君。论爵位,与燕国始封君召公姬奭平起平坐。如是解释,仿佛给足了姬丹面子;然而如是解释,姬丹类比国君,秦王自己成了天子。明褒实贬,不言而喻。
“君上”樊於期起身,对秦王一揖,“樊於期无文襄之能,武不及太公望半分。但期常以太公望为偶像。既然今日酒宴酒监托了太公望盛名,期自愿司掌其职。恳请君上允准。”
他又转向姬丹,也是一揖:“也请太子不吝贤位。”
樊於期显然是为自己解围。姬丹没有出声,嘴角连带着腮部微微抽动,眼光由冷渐渐转暖。他又看了看燕使,对方已将正脸朝向秦王,面带正色,等待回应。
“也好。”秦王应允道,“樊将军是我大秦名宿,他来作酒监,今日便以军法行酒事。”
众人纷纷表示赞同,大殿内瓮声一片。
筵席一开,觥筹交错,言语辞令间,各人有各人的心事;肉香酒味,各人有各人的滋味。
少顷,见乐师捧着琴走进殿内,秦王对姬丹说道:“寡人知道公子有雅才,不妨让众人见识一下。”
说罢,他指向琴师:“匠人之艺,千篇一律,也是俗了。今日就让太子来指教你,你在一旁仔细学了。”
琴师点头称是,将琴放在演奏位置,又移来坐垫,之后垂手侍立在侧,等待太子丹上前演奏。
这就是当众辱没,愈发失礼了。姬丹愤然起身离座,朝着殿外走去。
“今日以军法行酒,擅离位置,视同临阵脱逃!”秦王也霍然站起,厉声喝道,“酒监,若在战场,逃兵是否立斩?!”
姬丹止住脚步,却不转身,仍旧以后背与秦王对峙。
“君上,若在战时,断不能有靡靡之音惑乱军营。”这是樊於期的声音。
姬丹的后背依然僵硬,樊於期看到他的手指已经松弛。
“依军法军纪,当立令乐师退下!”樊於期声音坚定。
姬丹转过身,他看见秦王闭着眼睛饮酒,同时朝乐师扬扬下巴。樊於期先轻声令乐师退下,随后对太子举起酒爵:“可否请教太子辽东之事?”
太子丹感激樊於期再度为自己解围,率先饮尽爵中酒:“请教不敢当,将军问便是了。”
借着酒兴,樊於期询问起辽东诸般事宜。秦国与燕国并不接壤,两国也鲜有兵锋直面。因此,之于秦人,即便是像他这样南征北战的将军,辽东依然是极遥远、蛮荒和陌生之所在。
樊於期最是佩服蒙恬,那是他心中的战神。如果有得选择,他更愿意带领秦军北上,挥鞭大漠,马踏匈奴。当然,他更有自己的判断和设想。他当然认同蒙恬将军的看法,秦国的事业有二:一是“一统”;一是“天下”。
“‘一统’,障碍在东方列国;而‘天下’,障碍则在外患。”接收到秦王认可的目光后,樊於期转向姬丹,“只是,蒙将军以北方匈奴为首患;期以为,匈奴虽为大痛,却也是短痛;中原之长痛在东北,尤以燕国辽东为甚。若以百年计……”
他竖起手掌,五指张开:“多则五百年,诸胡各部皆兴盛于辽东,并南下袭扰中原。”
“也未去过,竟日臆想!辽东交你镇守,寡人可能放心?”秦王毫不避讳地觊觎燕地,“燕使即来,不妨说说辽东山水形胜、民风物产,让他长些见识。”
“五百年久矣,鄙人才能中下,不过尽忠一世罢了。”燕使苦笑道,面色却不卑不亢,“辽东亦远矣,鄙人未曾前往。”
“君之渴望,君之所向。”姬丹幽幽自语,仿若身处无人境地,仿佛仍在幽闭自己的府邸。
“总会有人懂得辽东。”他只对着樊於期举爵,将秦王完全摒弃于视线之外。
此后,樊於期偶尔会接到姬丹邀请,前往太子府邸闲谈、宴饮或小坐。主人总是淡淡的,静静的,话题无关国计民生,战事外交;他常会不经意地说一句“将军很关心辽东”,他也会回应一句“各有渴望,各有所向”。
两人相视而笑,再无多言。
后来,高羽来了,一个会弹琴,爱放鹰的辽东美人。
樊於期似有所悟,仿佛梳理出前因后果,可是他又写不出答案。也许还不到写出答案的时刻。
“渴望吧。”樊於期望着天空,走出回忆。
“渴望?榛儿吗?”高羽挑挑眉毛,“它又不是你。”
“我有什么渴望吗?!”
“答案”再度灵光闪现,转瞬又重回朦胧。
樊於期长长吐出口气:“世间生灵,谁无渴望。所谓兽性,不过是面对渴望,克制与否,或克制多少而已。”
“哦。”高羽环看四周,“谁知榛儿几时能回。你们秦国的蓝田大营,想来不是我能随便走动咯。”
樊於期手指营帐:“姑娘懂事。到帐内稍事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