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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蕉文学网 > 舞阳 > 第3章 鹣鲽

第3章 鹣鲽(1/1)

众礼仪官员和内侍、婢女们已经退下,卧房里只有太保姬仲戊和夫人颉姬,二人在几案旁面对而坐,相顾无言。

即便不去直视,姬仲戊也能感觉到,身边这位高贵的公主,现在已经成为自己继妻的颉姬,并不紧张,也不疲累。她只是单纯地不想出声。放在她心里的字句,就像是不会再发芽并生长的种子;那些话,本来就不是要转变成声音,而后说出来给谁听的。

姬仲戊端起一只漆盒,仪态恭敬地交到颉姬面前,盒中装有丈夫赠予新婚妻子的礼物。婚礼当日,以新娘最为尊贵。即便是夫君,在婚礼当日,也要对日后持家的女主人礼敬有加。

颉姬将漆盒打开,只见里面放着一卷丝帛,纤维细腻,针织紧凑,透射出淡黄色的微光。丝帛旁边,还放着两只炭笔。

“要写什么,就按着需要裁了用。”姬仲戊说时,一瞬间竟想到小榖。

从颉姬那里行礼毕,小榖回到太保身边,伺候他换上另一套衣裳。之后,他便要前往婚房,与新婚夫人完成后续仪式。

见小榖把玩着一条丝帕,兴致颇高,随后又振振有词地讲着自己的名字,姬仲戊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可稀奇的。你又不是没有名字。我们天天都唤得好好的呢。”

说完,他举起双手,示意小榖帮他整理一下衣褶

小榖则捧着手帕,朝他翻了翻眼球:“那可不一样。”

姬仲戊甩起一只宽大的袖笼,覆盖在小榖的头上,随后把脸凑上去,轻轻咬住她的嘴唇:“能有什么不一样?”

“名字能被叫出来,是别人知道我是谁;名字能被写出来,是我知道我是谁!”小榖说道。

姬仲戊不禁愕然:“你……怎会这样想?!”

“我没想。是新夫人这样说的?!”小榖兴奋劲儿上来,“这话真有趣!虽然现在还是没懂,但是我就喜欢。”

“你喜欢?”他皱起眉头,紧盯着眼前这张每每望见,都会激发出欲望的漂亮的脸蛋,此刻他心里竟然升出前所未有的嫌恶,“喜欢新夫人,还是喜欢她说的话?”

“应该还是更喜欢新夫人。”小榖不假思索,答得又干脆,又坚定。

姬仲戊愈发烦躁,他猛然站起,准备立即离开时,却发现小榖并没有在意他的反应,而是坐在一旁,一手托腮,一手托着丝帕,看着上面“小榖”二字,痴痴地出神。

“用刀去刻竹简木简,也太过辛苦了。”姬仲戊收回思绪,认真观察颉姬,“如果喜欢,以后会多送你些。”

“喜欢。”她没有拘于礼数,直接将盒子收到身旁,“太贵重了。”

说罢,她也拿出一只锦囊,解开上面束缚的金线,将它四角向外摊开。致密、厚实的棉布上,放着一对弄玉配饰。

玉器的制作和使用,在中国古代尤其先秦时期,分类精细,极尽讲究。依照用途不同,玉器可分为礼玉、装饰玉、葬玉和弄玉。所谓弄玉,通常是将小块玉石或大型玉器雕凿所遗之边角料再度加工,制成小件饰品,或随身携带把玩,或置于寻常生活场景之中,平添情趣意兴。

因其材质体格小巧,易于雕琢,制作目的不求实用,只求观感,因而弄玉往往精巧美观,蕴含情调,表达意向,意蕴唯美、深远,尤其适合情义相投之人相互赠送,珍藏留念。

姬仲戊拿起其中一枚,见是两只鹣鸟相连的造型,毫无疑问,另一枚一定是刻成两只同样形态的鲽鱼了。

“鹣鲽情深。”他自然明白这对饰品的意义——鹣鸟总是两两成双,比翼齐飞;而鲽鱼也是结对同游,彼此相伴。于是,鹣与鲽便成为人们心中美好眷侣的代言。

“无论比翼齐飞,还是结伴同游,总归是要同类在一起。如若不然……”他将玉鹣鸟放回到玉鲽鱼旁,“比如鸟与鱼,一个在天,一个在水,二者怎能有情深?”

颉姬明白,他所言无非意指她对嬴开唱的那首秦地歌谣,于是笑道:“还是能彼此望见吧。如果彼此有期待,等待就值得。”

姬仲戊摇摇头:“有指望的等待才值得;鱼和鸟是没有指望的,它们的等待,只会把期待耗尽。”

“您以为,要指望些什么呢?” 颉姬问过,又自答,“我不指望,我只牵挂。牵挂,就不会是消耗了吧?”

姬仲戊已无意纠缠于这些文字游戏,他转而又问道:“你是嫡公主,便是嫁与燕公或太子,也是足够登对。来我这里作继室夫人,虢公和夫人不觉得委屈吗?”

“或许,君父和母亲不想让我嫁得太远吧。”颉姬答道。

“呵,虢公之意,我是看不透了。”姬质不住摇头,“从天子到列位诸侯,人人皆知虢公与晋侯亲睦交好,可你们虢国嫡长公主竟是嫁与成师之子,而不是晋侯之家。”

颉姬歪了歪嘴角,一侧脸颊上现出梨窝。通常梨窝都是成对出现,左右脸颊上各有一只。而她却单单只有一个,姬仲戊此刻觉得,这只缺了“伴”的梨窝,倒令她颇具俏皮,更增添了几许动人气质。

“成师有贤有德,家风必然不俗。”颉姬说,成师是当今晋侯胞弟,以贤明为世人称道,“况且,婚姻的‘亲疏有别’,本就不适用于如你我等公侯之家。往往都是这位公主嫁给了‘亲’的,那位公主就得嫁给‘疏’的。”

见夫君若有所思,颉姬轻轻询问:“您说是不?”

姬仲戊深感到,颉姬的聪明和敏锐散发出狡猾的味道。她不乏在她这个年龄应有的直率,但她又缺乏这个年龄应有的真诚。如此性情的女人,倒很可能讨其他女人喜欢,比如小榖,只是之前一面之缘,就立刻喜欢上这位没比她长几岁的新夫人。但是这样的女人,未必讨男人喜欢。

可她到底只是个未经历练、骄傲放纵的年轻公主,假以时日,她成熟了,会成为一位智慧和从容的太保夫人吧。

他心里这样想了片刻,又把凝聚在喉咙中的叹息静静咽回肚里。

“外面有人唱歌吗?”小榖一边侧耳倾听,一边问身边的婢女。

“有啊。”婢女答道,“但是听不清楚。想来声音是在府外,在挺远的地方呢。”

小榖起身,走到屋外。

“是男人在唱歌啊。”她专注聆听着浑厚、深沉带有浓重鼻音的歌声,“唱得是什么呢?听不出来。”

“我听着,像是‘豳风’里面的歌诗。”另一位侍妾也走出来,站在小榖身旁。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我东曰归,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果臝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蠨蛸在户。町畽鹿场,熠燿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怀也。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洒扫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仓庚于飞,熠燿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侍妾跟随远处歌声的韵律,唱着这只后世被编纂入《诗经》“豳风”篇的“东山”。

“你唱得好听。”小榖搓搓手,由衷赞美,“比外面那人强好多。人家唱歌都是唱得起劲,偏偏他哼哼唧唧。”

“是吗?”侍妾扬了扬嘴角,笑容就像从碳盆中飞出来的火星,瞬间闪耀未及捕捉,便陷入长久的黯淡,“我怎么觉得,还是那个男人唱得好。不知他偏爱了谁,才会如此明目张胆。”

侍妾叹了口气,小榖也学着她的样子叹了口气。虽然,她不明白“东山”里面讲了啥,也不明白侍妾这般惆怅是为了啥。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仓庚于飞,熠燿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嬴开的歌声越来越轻,最后便只是哼唱着一段了。

“大半个晚上了,你一直唱个啥?听着没甚意趣。”随身侍卫大口咀嚼一张油菓子,又将另一只菓子扔给嬴开,“有啥可唱的?饭也不吃。看看,都凉透了。”

“吃!”嬴开狠狠将菓子撕成几大块,之后一齐塞进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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