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空城(1/1)
咸阳。大牢。
阳光透过窗户,直射到地面。秦舞阳盯着光影,看它左右移动,从明到暗,直至消失,再又出现。人间又是一天。
可他只想坐在黑暗里,不愿去触碰那片光。
光消失了。他抬头望向窗户,那里金光依旧。
“特使荆轲死了。”嬴政移动了身体,光又出现了,“你走吧。回辽东。”
“我敬秦开将军。我敬你们秦家代代镇守辽东。论可进可退,自强自保,除了秦国,便只有燕国。”
秦舞阳嗤嗤笑了两声后,说:“不必了。享国八百年,燕国经略北边和辽东,为中原留得一稳固屏障。护佑先周以降之天下,是责任和气度。其中宽广与狭隘之别,岂是虎狼之国能懂。”
话从口出,明火执仗,如索命而来的报复一般。
大牢里的侍卫们闻言,群起厉声呵斥,可嬴政却不恼火。他摆摆手,示意众人回避。
“你我现在,已不是在谈国事的地方了。”他后退两步,离光线更远了一些,随后也如秦舞阳那般盘腿坐在地上,“不妨说说彼此的心事吧。”
秦舞阳再次仰头去看窗户,他想让目光里充满阳光。
“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但是我自找的生活。我没有心事可讲。但凡能是成为心事的,都是心酸到无可告人或无人可告。”他说道。
“我和你不一样。我有心事,只不过心事无人可讲。不过,最近突然有一件,”嬴政的目光,也去追寻那片光,“倒是可以和你讲讲。”
“我本来很冷,但是一束光打到我身上,我终于感觉到温暖。不是我被爱意包围了,而是我可以发光,可以去爱了。”他说。
“姐姐用药囊保护了我,可她用身体保护了你。你说,咱们两个,她更在乎谁?”嬴政把身体探向秦舞阳,“你还记得姐姐当时在大殿上,问我的那句话吗?
“她问我,若是杀你,她可不可以陪你去死。”
“你叫她姐姐?”秦舞阳问道。
嬴政觉得,他的声音里布满血痕。
“是。”赢政回答。
“我也叫她姐姐。她叫你什么?”秦舞阳又问道。
“她叫我‘政’。”
“她叫我‘舞阳’。”
赢政仿佛能看见,那些血痕更多,也更深了,交错如织。凝结的硬痂渐渐皲裂,破开,浓稠的汁液就要从中挤出来了。
“你刚才问,你我之间,她更在乎谁。”秦舞阳抬起头,他想笑,可是刚一咧嘴,嘴唇的皮肤便裂开口子。他用牙齿咬住嘴唇,然后狠狠吸了上面的血液。
秦舞阳松开牙齿,血不流了:“你和她之间,太多事情里有彼此亲爱、彼此在乎;我和她,彼此亲爱和在乎里,总有太多事情。哪一种算是‘更’呢?我算不出来。”
不多日,秦王下诏曰:“无且爱我,乃以药囊提荆轲也。”
燕王喜二十八年,秦王政二十年,甲戌,公元前227年。
是年十月,燕国都城蓟。秦军已成围城之势。
重甲步骑列阵城外,只等主将王翦一声令下,拔城便在顷刻之间。
一骑轻骑停在王翦将军马前。
骑士飞身下马禀报:“报告将军,城内情况已经探查明白。城中守军和民众已经走光,燕王和宗室更早之前已避到辽东。眼下,蓟城就是一座空城了。”
“通知令旗,准备攻城。”王翦望着城墙,眉间的川字渐渐淡去。
“空城而已。这一个‘攻’字,也是来得容易。”副将冷笑道,“因了夏夫人,他们得以偏安辽东,祭祀不绝。可以少死那么多人啊!燕国幸有位大公主。”
“你错了。”王翦道,“不是有了夏夫人,就少死多少燕人;而是有了夏夫人,就少死了多少秦人。所谓得天下,是得天下人,而非杀天下人。天下无人,还算什么天下。”
蓟城已是一座死城。身处废墟之中,无且就像失去了视力,眼前只有一片空茫。
一阵歌声传来。声音清亮而神秘,仿佛正在施展魔力,让死去的灵魂得以重生。
缓缓归,重重行。水畔茵茵,郊牧笼笼。
思雨霏,思雪霏。花事如故,郭邑如旧。
河汉皎,一江横。君子即来,星月山河。
飞鸟玄,荻花苍。君子即往,兴寐无枯。
循着歌声,无且走到一名女子身旁:“这是秦国的民歌?”
女子起抬头,眼神空洞,面容茫然。她点了点头。
媵女把手掌贴近女子的眼睛,晃了晃。随后探口气,朝无且摇摇头。
“你去过西垂?”盲女问道,“可你的声音不是秦国的。”
“嗯。去过。”无且答道。
“真好啊。”盲女浅浅一笑,“我没有去过秦国,更没有去过西垂。但是我唱秦风,唱得可好。”
“有个客人很奇怪。他来喝酒,只听秦风。他说,听完我唱的秦风和秦曲,他就要去咸阳,再也不回来了。”盲女说着,又开始哼唱《蒹葭》。
“姑娘可记得这位客人的名字?”无且追问。
“他啊,”盲女面向无且,睁大眼睛,瞳孔宛如灰色的漩涡,“他叫秦舞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