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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得麟儿陈氏喜庆 追往事萧沈艰难(丙)(1/1)

王敦扬言清君侧,借口讨伐刘隗,凭碾压之势,率荆州大军自武昌东下,直逼石头城。其党羽宣城内史沈充,则自宣城出丹阳西境,穿过群山连绵的那一地区他曾剿抚过的山越原始共产村社,进向隔秦淮水与都城建康相望的秣陵县。攻下秣陵县后,沈充便兵发朱雀大桁,与朝廷台军隔浮桥之两头对峙。

建康城东宫里,年方十九的太子司马绍闻讯躁动,便命备马。侍者不敢怠慢,连忙将御厩里太子平日所骑巴賨马牵出,装好鞍鞯。太子接过缰绳,便要翻身上马。

太子中庶子温峤正受召在元帝处,得沈充攻朱雀大桁消息,元帝与温峤双双失色。皆知太子年轻莽撞,温峤不待元帝吩咐,话不及言,只向元帝一拱手,便立刻往东宫来,正好看到太子正欲翻身上马。温峤大声道:“东宫侍者安在?”

几名东宫侍者面面相觑。见是中庶子温峤,为首一人拱手道:“大人,殿下……”他晓得事关重大,温峤一向和颜悦色,今日也高声粗气,一时便不知如何作答。

温峤道:“太子殿下尚未装束!铠甲兜鍪哉?殿下少待!取兜鍪!取铠甲!取剑来!”

太子本以为温峤要劝阻,见他吩咐侍者取甲胄兵器,不禁大喜,牵住马缰道:“太真!今日你我戮力,便宰杀吴儿沈充!宰杀彼吴兴沈士居!”

时晋室与中原士族南渡未久,北来者为客居,江东人多少视为入侵。而北来者大抵门第高华,看不起江东土著,包括吴郡四姓顾陆朱张,亦不在北来高门士族眼中。惟王导审时度势,知道若要立足江东,不得不拉拢吴郡四姓顾陆朱张辈入朝为官,否则虽道王者天下为家,恐不能于江东安居!于是南渡未久,时任扬州刺史的王导,便在公余请属僚吴郡顾玩饮酒,从容道:“寡人闻顾别驾有佳儿女,皆得良配,惟独生爱女尚未婚,不知及笄否!我房中第二犬子,年齿正当弱冠婚时,不知可否与顾别驾作缘?”顾玩一听便连连摇手,慨然道:“掊塿无松柏,薰莸不同器!仆虽不才,义不为乱伦之始!”顾玩这话说得巧妙,所谓乱伦,指两家门第不对等,高下悬殊,听起来他好像是说王导儿是松柏,自家女儿配不上,实际却是说,“汝琅琊王氏子,亦可配我吴郡顾氏女乎?卿家琅琊王氏,较我吴郡顾氏,门第低了可不是一星半点!乱伦之事,我顾玩断断不为,何况创始乎!”南北方人即便都是士族,亦彼此轻视若斯,一般南人,皆称北人为伧、北伧、伧佬,北人则称南人为貉子、吴儿,以示轻蔑。正犹汉末北人河东关羽,称南人为貉子,亦是当时多有。吴主孙权欲与之联姻,卑辞厚礼,以君侯相称,关羽却道,“虎女焉得配犬子!”关云长自是豪气干云,但亦有当时北人蔑视南人之因素在。

温峤听罢太子豪言,亦不着急,只道:“诸军未集,殿下不可仓促!”

太子勃然道:“太真!卿以我为无胆乎?仓促?仓促亦当应战!岂有反贼至都门,君父忧!我亦人子,安得不为君父分忧?”说罢伸开双臂,招呼侍者装束。

温峤知太子性情,方才语实为缓兵之计。他寻思元帝当已调派别处守军赴朱雀大桁,只要捱得片刻,便可以“前方诸军大集,不须殿下涉险”为由,将太子劝下。这时见太子着恼,更加义愤填膺,怒形于色,温峤心中不禁暗暗叫苦。

太子已让侍者装束完毕,自取兜鍪在手,顾谓温峤道:“太真!汝若怕死,留此便可!”

温峤大急,只得再施缓兵之计,道:“臣无甲胄……”

太子立刻向侍者道:“取甲胄兵器予中庶子!”又转头向温峤,“太真,卿使何兵器?”

温峤道:“臣在北,亦常佩剑。”

太子便催促侍者:“速速取来!”

侍者仓促而去,太子却自己戴正了兜鍪,一个翻身,上了马背。温峤大急,虽心知太子不过表示决心,自然还会等自己装束完毕才一道出宫去,然恐太子忧心君父,冲动便要先行,若策马冲出宫去,便追悔莫及!于是他连忙上前,拦住马头道:“殿下休慌!臣尚无马!容臣先赴中领军署借马……”

太子在马上顾谓一侍者道:“取我平日所乘果下马予中庶子!中庶子既已为吴儿沈充吓破胆,恐不能骑大马,果下马矮,可隐于众人之中,免为乱箭所伤!”

不多时,那侍者果然牵了一匹果下马来,甲胄兵器亦已取到。温峤不得已,乃伸开双臂,任侍者装束。

装束停当,太子便催温峤上马。温峤嗫嗫嚅嚅,道:“殿下国之储君,万金之躯,须为社稷计,为陛下计!”

太子怒道:“吴儿沈充已在朱雀门!君父忧心如焚!我欲出战,正是为陛下计,为社稷计!”说着,太子一勒马缰,便要调转马头,纵马出宫。

温峤一个箭步抢过去,揪住马笼头,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趁太子猝不及防下既怒且慌乱,正伸手去拉自己左手之际,抬手拔出太子腰间佩剑,斩断了马头革带。马受惊一挣,马笼头应声落地,太子怒目圆睁,说不出话来。

一名宦官飞奔进东宫,大声道:“陛下有旨,六军解兵!太子殿下速速入宫面圣!”

温峤心头大石落了地,连忙退开,倒转剑头向地,抱拳对太子道:“殿下,温峤罪该万死!”

太子黯然翻身下马,接过温峤双手托过去的宝剑,呛琅琅还剑入鞘,将剑交给侍者,头也不回,径随宣旨宦官而去。温峤追上去,叫住宣旨宦官:“公公,陛下亦欲见我否?”

那宦官见了刚才情形,已明究竟,回过头来道:“温中庶子看老奴这记性!居然忘了陛下嘱托!陛下正有此意,言中庶子尚在东宫,则定一并召来!我却如何忘记了!”

太子只稍一停顿,见宦官啰啰嗦嗦,便拂袖而去。温峤与宦官紧紧跟上,一齐到了太极殿。

殿上,晋元帝一人端坐在御案之后,神情恍惚,一抬眼,见太子和温峤在面前,不禁一声长叹。温峤之前进宫,元帝已戎装,这时却已换回常服,知道只怕大势去矣,连忙问道:“陛下,战事如何?”

“大势去矣!戴征西、刘镇北皆已战败,尚有周仆射领禁卫迎战,亦败北!贼敦已入石头城!周札竟开门揖盗!屏障尽失,都城即将不保!”元帝叹息着说,一边转向温峤道:“太真!我已命刁、刘遁去!卿速速护送太子出宫,渡江赴广陵,投郗道徽!”

刁、刘乃元帝此前倚重的南渡北人济阴刁协和彭城刘隗,即王敦扬言清君侧所指奸人,当时已双双夺路而走。刁协年老不堪骑马,复平日待家奴过苛,至江乘,不及渡江,便为从者砍下首级,送予了王敦。

刘隗出身彭城大族,家世儒学,本亦流民帅,因此得麾下相拥护,安然渡过长江,复北渡淮河,归至彭城故里。彭城已为石勒所得,刘隗乃委身石勒做了伪官。石勒欲利用其家世羁縻彭城及徐州诸郡,乃授刘隗太子太傅。

刘隗遂受征赴后赵国都襄国,后以石虎迁都,终以司空老死于邺城,其后人自此留在河北。石虎死后,河北大乱,刘隗嫡子遂率家族还归彭城。于是直到晋孝武帝时,谢玄以北府兵取得淝水大捷之后,刘隗曾孙刘该,方率部曲向北征至彭城的谢玄投诚。后谢玄因病欲南还,刘该便请随之入朝。谢玄奏上,刘该获准入朝,遂如其曾祖自北南来,渡江至建康。时晋廷主相相争,孝武帝与其弟相王司马道子为争大权,互不相让。孝武帝惟重用太原王氏外戚,与出身高门的文学侍从之臣殷仲堪等。刘该虽亦士族,究竟以流民帅远来,不得已,便在主相之争中投到了会稽王司马道子一边。孝武帝以皇后之兄王恭为青兖二州刺史,镇京口。司马道子虽以司徒带北中郎将府即北府所在南徐州刺史,但因不能离都赴京口履职,北府实际由王恭控制。谢玄南还之后,各有统属,实际其将领即徐兖青三州流民帅之北府兵残部,散落在两淮——淮南淮北各地。司马道子为与王恭争夺此辈北府旧将及其部曲,便遣刘该为徐州刺史,于是刘该又回到彭城。

不久东晋灭亡,刘该在南朝宋与北魏之间依违两属,时而接受北魏官职,时而又接受南方刘宋的官职。最后可能考虑到刘宋开国君刘裕和自己一样出自彭城刘氏,刘该便接受了南朝北兖州刺史一职,并世袭传子。宋明帝时,南朝惨失淮北徐兖青冀四州,徐州刺史河东薛安都、冀州刺史清河崔道固、汝南太守常珍奇、兖州刺史毕众敬等皆降北魏;青州刺史吴兴沈文秀,则先降后又反魏,遭北魏名将慕容白曜强攻海滨的州城东阳,最终城陷被俘。

时刘该之子仍任南朝北兖州刺史,慕容白曜攻陷东阳城之后,横扫整个齐地,南至彭城以北。刘该此子遂以刘宋北兖州刺史被杀,其族人皆被掳为奴,其中就有刘该另一子之子——时年十四的刘芳。

刘芳被掳至魏都平城,为北魏文成帝赐予一宗王为奴。那宗王贪财,见其识文断字,便替他揽下不少寺庙抄经的生意。后来刘芳靠着抄经攒了一些钱,便不但给自己赎了身,还为他在赴平城路上结识的、当初北兖州城破时一齐遭难被掳的一名少女赎了身。他们一同被掳至平城,一同被赐予同一宗王,也算是有缘。刘芳既为她赎身,那少女自然就嫁了他为妻,只是生计无着落,佣书抄经并非常有,故难以养家。后不得已,已经生下两个孩子的小两口,便自卖寺庙为僧祇户,好能耕种寺庙土地,养活一家人。

直到文成帝之子献文帝即位数年后,偶得菩萨报梦,献文帝入其自卖之寺庙烧香,刘芳正好受邀入寺为方丈写经,乃得遇贵人。献文帝年轻跳脱,在大殿烧罢香,便摆脱随从,独自到了后院方丈室外。献文帝轻轻推开门,一眼看到刘芳跪坐在佛前默写《金刚经》,神情专注。献文帝看了许久,见他一气呵成,不禁暗暗称奇。一会儿方丈进来,口称陛下。刘芳已写经毕,听到方丈叫陛下,不禁一惊,抬起头来,看到一面白身长的青年鲜卑男子站在面前,方丈则恭敬地侍立在侧。刘芳立刻自蒲团上翻倒在地,俯伏拜倒,口称吾皇万岁,又道:“小民有眼不识天子!不知陛下驾到,居然安坐如常,罪该万死!”献文帝大笑,连说甚好,当即向方丈要了刘芳,携之入宫,当天便考校其学问。原来献文帝自幼读书,经史百家,诗词歌赋,无所不读,只是尚未精研,与刘芳一番考校,觉得刘芳不仅是年长自己三岁,学问更是高出自身一大截。于是献文帝问他师从何人。刘芳如实答道:“自幼家学,不曾从师。”献文帝啧啧称奇,当即命授官为著作佐郎。刘芳遂由此出仕,时年正好弱冠二十。后刘芳在献文帝朝历任著作郎、国子祭酒,到了孝文帝朝,更是仕至礼部尚书、尚书右仆射、太子少傅,名噪一时,称北方大儒。彭城刘氏,亦因刘芳而复兴于北方。而其同宗,同样出自彭城刘氏,在南方灭楚,代晋建宋的刘裕,至宋亡齐兴,刘宋宗室被萧道成屠杀殆尽,反而不及留在北方的彭城刘氏兴盛。

却说王敦进了石头城,晋元帝痛感大势已去,便下旨命六军解兵,并急召太子入宫。太子受召,偕太子中庶子温峤来见。元帝恐太子受伤害,遂命温峤保其驾出奔江北投郗道徽。

郗道徽者,高平郗鉴也,乃徐兖流民帅之盟主,其时以徐兖二州刺史镇广陵。晋元帝痛感走投无路,自身虽不惧王敦逼宫,大不了死社稷,但想到太子不能死,太子若死,则大晋亡矣!于是便想到让他出奔广陵避难,而郗鉴必能保太子周全。

温峤却道:“大将军可有章奏?作何言语?”

元帝道:“并无。”

温峤沉吟道:“为今之计,当镇之以静!大将军既无奏章,我当知其意!臣请立赴石头城!”

元帝道:“卿何意?何以……”

温峤道:“昔年我奉旨衔使武昌,与大将军论及北事,相谈甚欢。大将军景仰刘司空之情,溢于言表!今其虽率大军犯阙,恐其中另有曲折!陛下若信臣,予臣犒师圣旨一通,我携赴石头城,与之一晤,便知究竟!”

元帝沉吟,以温峤任职东宫为太子中庶子,乃太子心腹之臣,王敦若见其携犒师圣旨至,必能了知至尊心意,又觉温峤甘冒大险实属难得,于是应允。温峤遂携元帝劳军圣旨,到了石头城王敦军中。

王敦见了温峤大喜,呼其表字道:“太真!太真啊太真!寡人在此间,日盼到晚,只道太真何以尚不至!”

温峤道:“逆贼沈充突至秦淮水南,扬言烧朱雀大桁!在下欲请旨与之决战,陛下却道,‘沈充跋扈,必非大将军之意!今大将军既已亲临石头,当遣卿宣旨慰劳。沈充犹大将军一犬,为主吠人耳!当请大将军命其退去。’陛下复从容道,‘沈充小丑作乱耳,大将军必是勤王之师!今大将军既已入石头城,复何忧哉!卿且饮酒,待圣旨草成。’峤本不胜酒力,陛下兴致颇高,频频举杯,在下不得已,乃陪饮至晡时。因此耽搁时辰,是以来迟!”

王敦听了温峤自编的元帝言语,半信半疑,看罢圣旨,也是温言劝慰,心中因元帝重用刘隗,用其言发僮客为兵,且排斥族弟王导而起的怒火,不禁息了大半,于是道:“陛下圣明!我即命沈充退兵。”

温峤道:“刁、刘已逃去,否则陛下当命峤缚之来见!”

王敦嘿嘿冷笑,道:“不须刁刘,有卿太原温太真,一人足矣!”

温峤大惊,不知王敦何意,乃道:“在下无罪!”

王敦哈哈大笑,道:“岂止无罪,太真有大功于天下!全陛下与我君臣者,温太真也。”

王敦说话算话,即命沈充退了兵,但却以罪为功,上书称,“沈充激于刘隗强征僮客为兵,行苛碎之政,是以举兵,其所为者清君侧、诛残贼。今残贼已北走,沈充之功也!充原任宣城内史,宣城多山而远离沈氏籍里吴兴,今特请迁充为吴国内史,以慰功臣劳苦!”元帝不敢违拗,即以沈充为吴国内史。

吴国内史吴郡张茂以沈充为叛逆反贼,不愿让位。沈充便率军袭杀张茂,夺取了吴国内史之位。

即位之年暮春,晋明帝即带同几名禁卫骑兵,至芜湖刺探了一番王敦军情,并得知敦已病重。明帝回都,料想王敦必不善罢甘休,便着手准备,欲先发制人,以上年王敦率军犯阙为由,西征芜湖。

王敦既病重,只能以其兄王含为元帅,而含实非将才,幸参军吴兴钱凤颇晓军事,于是庶务一委钱凤。

沈充既转吴国内史,吴郡富庶,甲于江东,沈充又为自身及其吴兴沈氏别支谋得了不少佃客,沈氏更加强盛。自钱凤处知王敦将发动二次犯阙,且此番必代晋称帝,于是他且一面自佃客中秘密招兵,部曲达二万人。

晋明帝既知王敦病重,而代统其荆州兵之王含非将才,得知大军东下,便命将出师,迎击于江上。王含一触即溃,西逃至姑孰。幸钱凤收拢残部,屯于江渚,尚可待机再战。

沈充既得钱凤信,知芜湖已发动,便率军入太湖,直趋破岗渎,扑向建康。不想此番江北诸流民帅各率军大至,尤其长广苏峻与范阳祖约,各率部曲,自东西两面夹攻沈充军。充军为苏峻军拦腰截断,遂为苏、祖二军各个击破。

沈充狼狈南走,欲归吴兴。至太湖,将登舟,却闻仇家——前吴国内史张茂妻,召集其亡夫旧部三千人,待于南岸,誓将生擒沈充脔割之,以报张茂为其袭杀之仇。沈充因此,不敢坐船南行,乃自陆路,取道湖西山微行,方将潜至吴兴,却迷失道,误入故将吴儒家。吴儒假意相藏匿,引充入夹壁中。沈充一入,吴儒便大笑道:“今日得君首级,便是三千户侯!”沈充道:“卿能活我,异日必当厚报!若不然者,放我去,仍不失旧谊。若卖我,卿异日,恐有灭门之灾!”吴儒不听,遂杀沈充,献首建康而取侯。

王敦亦死,叛军树倒猢狲散,叛乱很快敉平,钱凤、王含皆死。沈充既为叛贼,其子沈劲,本当一体同戮,赖钱凤族人钱举藏匿得免。然以刑家罪孽,沈劲后虽遇赦,终不能登仕途。大赦因新帝登基而起,沈劲虽可不再藏匿,但罪家遗孽著名乡曲,谁又会在乡举里选时推荐他呢,州郡中正亦避之唯恐不及!于是年至三十,沈劲仍未能出仕,倒是记着吴儒卖父之大仇,一日夜,率家兵突至吴家,灭了吴儒满门。

吴兴一郡惊惧,以为沈劲继其父复反。后以并无下文,郡中乃渐渐安静,却有吴氏族人告沈劲报私仇大杀人,且所为报仇者,乃是先帝时叛贼。原来吴兴吴氏也是大族,且是名人之后,虽不知信否,但吴兴吴氏皆自称长沙文王之后。长沙文王者,汉初长沙国始封国王吴芮也。幸当时报仇之风甚烈,此前明帝之时,青年桓温报泾县令江播卖其父宣城内史桓彝之仇,杀江播三子,反受众口褒扬,以为其能报父仇,不愧为人子。沈劲虽然灭了吴儒满门,屠杀甚惨,然亦是报其父被卖,且身死吴儒之手,割去首级,使沈劲遭受父死断头之痛,不能以全尸葬父,仇怨自是大过桓彝之被卖于江播。

刚好琅琊王胡之来任吴兴太守,闻沈劲为人,知其慷慨有大度,折节读书,欲报效朝廷,洗刷前耻,便不但调停吴氏族人与沈劲仇怨,使两家嗣后不得相攻,后又在自己擢为司州刺史、平北将军时,上书请以沈劲为平北司马。司州治洛阳,于东晋乃是边州,亟需兵力补充州兵之不足,而沈劲家兵以千数,正是平北司马不二之选,于是朝廷许之。不想王胡之忽然患病,并一病不起,至死未能到洛阳赴任,沈劲也便仍未能出仕。

终于到了晋穆帝永和九年春,前燕慕容恪以步骑十万攻洛阳。河南太守、冠军将军陈祐仅两千人守城,乃紧急上书请援。

相王司马昱和中军将军殷浩一合计,便以穆帝名义下诏求贤,许以冠军长史之职,但须自募兵勇,朝廷且不给辎重粮草。沈劲家世豪富,志在洗刷前耻,遂慷慨应募。晋廷嘉其报效,加号扬武将军。沈劲本有家兵上千,遂另于吴兴招募数百人,合家兵之半得一千余人,自备资粮,便登舟向洛阳进发。

慕容恪不想东晋还有援兵到来,轻敌之下,他围城的军队,竟被沈劲击败。沈劲遂乘胜,率军进了洛阳城。

陈祐又惊又喜,他也是吴兴人,部曲大抵也皆为江东人,于是戮力同心,又坚守了半个月,然而粮草却渐渐尽了。不得已,陈祐乃与沈劲商量对策。

沈劲道:“我为洗刷亡父身为叛逆之反贼污名而来,惟死耳,断不降不走!”

陈祐叹息道:“城中余粮尚可支十日。我率我部赴许昌,粮草皆留此!世坚努力!”

沈劲拱手道:“多谢将军成全!大恩大德,仆来世粉身以报!”

陈祐当夜即率部遁走。兵力顿缺,人手不够,沈劲乃不眠不休,更加抓紧巡视城防。可怜这时他麾下,死的死伤的伤,只余五百人而已了!而洛阳城却是汉魏西晋的故都,煌煌十二门的大城,区区五百人守城,真可谓杯水车薪,无济于事。沈劲深知不能分兵把守各城门了,就分出一百人巡逻全城,剩下四百人居中待命。只要一处城门有警,他便率那四百死士驰赴。

慕容恪爱沈劲之才,惜其志向,从此围而不攻,然城中不久,即已粮尽。沈劲不忍五百人随自己一身饿死,乃上城呼慕容恪道:“慕容玄恭,吴兴沈世坚粮尽援绝,今日献城矣!惟请慕容玄恭不戮我麾下一人!”慕容恪应允,复劝沈劲为其国效力。

沈劲道:“父以谋逆做贼死,子尚以投降敌国、事敌终乎!”乃拔剑自刎而死。

慕容恪流涕道:“前平广固,不能活辟闾蔚!今定洛阳,又使沈世坚死!慕容恪愧对四海!”

五百人见沈劲自刎而死,一齐大恸,或自刎,或投城,尽皆殒命。天下闻之,称为沈劲五百士,以为可与田横五百士古今辉映。

洛阳得而复失,只在越年不满八九月之间,桓温勃然大怒,叫嚣讨伐慕容氏。复闻朝廷已请得其少年好友殷浩出山,委以扬州刺史重任,今已于朝中用事,桓温便上奏道:“朝廷不恤荆州艰难,去岁战士浴血,乃光复旧都!彼时臣请还都,而公卿皆以为不便,遂罢。今春慕容部便攻洛阳,陈冠军众无一旅,沈扬武兵才一千,却奉命守十二城门之旧都!此真可呼天也!今洛阳复失,是谁之过欤?臣不才,不日将东下,欲问台阁,北伐究竟如何措置?若朝无措置,荆州战损疲弊,臣且请北伐兵粮。”

相王得此奏大惊,又闻桓温拜表便发,已兵发江陵,直下武昌,不日便将抵都城西门姑孰。昔日王敦犯阙逼宫之事,恐怕就要重演,相王不禁忧心如焚。

后赖吏部尚书王彪之进计,桓温亦不敢如昔日王敦般便攻石头城逼宫,得相王示弱兼以君臣大义相讥的亲笔信,乃从容自姑孰扬帆,退归江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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